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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床的故事-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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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方益在陈志义门口多站了一站,陈志义已睁开眼来,看到周方益,慢慢抬起头。
  “我没睡,这个天人倦得很。”
  周方益不知被怎样的心情促使着,他很想和陈志义深交一点,便跨进门去。
  “让夏圆圆跛男人进厂的事,你告诉她了吗?”
  “她说……乡里早和她谈过了。”周方益望着陈志义。
  “她说的吗?”陈志义点着头。显然他是清楚的。
  “难怪人家说她是傻圆圆。”
  “她傻么?现在的人都太精了,都快成精怪了。要都像她那样傻一点,人就有救了。”
  

人之度(15)
周方益没想到这个整天在经济合同、交际关系中周旋的陈志义,竟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于是两个男人谈到了社会。谈乡镇企业、谈市场经济、谈供需、谈权力、谈贿赂、谈关系……
  “大环境如此,明知不好做,又不能不做,你不做人家做,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陈志义的话中充满着无可奈何的调子。
  “你可是个既得利益者啊。”周方益心里这么说。同时他又想到,深深陷在其中的陈志义,能够跳开来认识到这一切,自然显出他的不同一般之处。
  正说着,夏圆圆来招呼他们去吃饭。陈志义从办公桌下的抽屉柜里拿出一瓶大曲酒来,对夏圆圆说:“你那儿有什么菜炒一点,端这里来,难得我和周乡长谈得投机,今天好好喝一杯。”
  夏圆圆应着去了,很快先端来几盘菜。两个男人摆开酒盅抿起酒来,夏圆圆出出进进不断端来热菜。
  “好了,够了,你去吧。”陈志义摇摇手,他已经一气喝了好几盅了。
  “你别喝醉了喔。”夏圆圆转身走时,很自然地劝了他一句。
  陈志义把酒盅里饮尽了,他的脸色红红,眼也红红,已是满脸兴奋了。
  “酒炼成钢,酒(久)炼成钢,人非得酒炼不可。”你们文人就要多喝酒,才能写出好文章,李白斗酒诗百篇嘛。不会喝酒的人是写不出好文章的。人一要酒炼,二要苦炼。苦炼苦炼,就要在苦中炼。你周乡长,要不是在农村的苦中炼过,也就不会当作家写文章。有的人吃了苦,会发愤努力,你周乡长就是。有的人苦吃多了,也就想开了,夏圆圆就是。你别看我,我也苦。我的苦说不出,说不清。也算是想不开的,一天到晚忙一些毫无意思的事,糊糊涂涂,平平庸庸,做不了事业,成不了气候,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了。”
  “你有什么苦?”周方益很想问这句话。他又觉得借着酒这样问,去挖别人内心的隐秘,多少有点卑鄙。便默默地看着陈志义,心中等着他说。
  “凡人最毒。这一点我是看清了。鸡啊、猫啊、狗啊,都不毒。就是蛇也没人毒,古书里面说明朝常遇春还没当将军的时候,被火蛇缠住了,他抓住蛇头,无法弄死那蛇,他就低下头来,咬住蛇尾巴,咬了半天,蛇就死了。蛇尾巴就算断了蛇也死不了,就因为人的毒从嘴里进到蛇的血里面,毒蛇就被毒死了。所以老话说,宁度畜生不度人。度畜生,畜生会报答;度人,人要不是忘恩负义,就是墙倒人推,你要他说什么,他会道理一套一套的,其实他为什么?为自己,有时候不为自己也会毒别人……”
  周方益低着头旋动着酒杯。陈志义带着醉意的话,让他有点心惊。不由想:“我是不是也很毒呢?”
  “你别喝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陈志义突然把酒杯搁在了一边。
  “是不该喝了,再喝就管不住舌头了,胡说八道的醉话都会到你的笔下,成了你的文章了……”
  吃饭的时候,陈志义再没说话,也不吃菜,用汤泡了饭,只管索落落地划着。周方益想说什么,却一时想不出说什么。
  农忙不久,天就大热了。一顿饭一身汗,吃饭成了一种负担。根据周方益提议,食堂装了两只吊扇。吊扇都装在了饭桌上面。周方益说要给夏圆圆安一台台扇,让她烧灶时用。夏圆圆说:不成不成,用了电扇,火都吹得没力,那要多烧多少柴。周方益说:你管烧多少柴,只要人凉快就行。办公室的人没你这么热,都吹着电扇。夏圆圆说:不用,不用,心静自然凉。
  那么个大热天,夏圆圆是略胖的体型,又是灶上灶下的,她的脸被火薰得红红的,汗从脸上不住往下淌,无袖汗衫后背一大块都被洇湿了,粘在了背上,可她依然是悠悠的神情,不烦不躁地炒菜端菜。
  那天傍晚,下了场雨,地面的暑气被消散了。周方益吃了晚饭,在街上散步,走到西桥上,看到后面夏圆圆过来,周方益就停下来,和夏圆圆一起走上田野土路。
  

人之度(16)
从乡街到夏圆圆家,大约半里路光景。望着身边习惯含着笑的夏圆圆,周方益感到在她外貌表现出来的总是一种若无其事的傻样。他忽然又想到:自己算是个聪明人了。因为自己有许多的知识,能综合许多的经验,获得对自己最有利最方便的生活方式。然而自己却总受着无可奈何无法摆脱的痛苦,夏圆圆在别人眼中是个傻圆圆,她的许多做法,根本想不到为自己。然而,她却似乎生活得很轻松很自在。这么说,聪明的自高和傻的不足,只存在主观认识上,相反地,客观上聪明人是痛苦的,而傻子却是幸福的。倘若有个第三角度,真有造物主的话,在他的眼里,究竟是聪明人傻,还是傻的人聪明呢?
  “你应该生活得好一点的。”周方益对夏圆圆说:“就拿陈志义来说,你见过他的家吗?你过的是这样的日子,而他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你接受他一点权力的帮助,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现在我的生活不错,没想到要人帮助……努,其实你不了解陈志义,他心里苦。他的家不怎么好。他女人性格冷淡,没有给过他女性的一切。”
  在曲溪几个月,周方益从打听到的,观察到的,加上自己分析的,初步了解了陈志义。他当时娶的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的女儿,这个岳丈很讲廉明,并不搞一荣俱荣。岳丈当了县委书记,陈志义依然在乡的副职位子上。觉得屈才的陈志义曾犯过错误,但岳丈还是有效地压下了事件,维护了这个家庭。这以后,陈志义心中明白,他是无法挣脱被规定的生活了。现在,虽然岳丈已退居了二线,他的影响力依然罩着女婿,也许是老人的深谋远虑,才维持了一个完整的家。
  “你真傻,那……让你失身的……公社干部,你真的不怨他么?”
  “他人不坏,真的他人不坏。”夏圆圆摇摇头,神情仿佛并不是谈一件涉及到她自己的事。
  太阳已完全落了下去,天色还亮亮的。很开阔的一片田野之上,是蓝蓝的苍穹,蓝色越往西越淡。
  “努,有一段时间,我真是苦。我从小就苦,家里姊妹多,母亲早死,父亲又不大顾家,加上定的小业主成分,我生活又一直不顺。不过,我总是想开的。到后来,我不觉得苦了,心里不苦,也就不苦了。”
  “你跟你男人在一起,真的不痛苦吗?”
  自从第一眼看到跛子的模样,周方益就想着问夏圆圆这句话,但他怕刺痛夏圆圆。现在看到她悠悠的神情,忍不住开口问她。
  “他从来没让我痛苦。他是一个不让人痛苦的男人。他就喜欢每天下地种田,因为他是残废,过去队里就划一块田给他单独种,后来,分了责任田,我是知青,按政策农转非,到乡里烧饭,他更是一个人,连我的帮忙也不要。他按他喜欢的生活,我按我喜欢的生活,很好,真的很好。努,我们没有孩子,原以为是他的缘故,后来发现我也一样,因为我和几个男人有过那事,都没怀上……”
  听夏圆圆自己说,她和其他男人也有那事,周方益多少有些难堪,口气中也不免有些酸:“没有女人会这么承认的。你不觉得难为情么?”
  夏圆圆正弯腰折了水田里的一根稗草,听这话,把草轻轻丢在了周方益的脸上。
  “你真呆。他们都不是坏人,我也不是荡妇,又没做什么坏事,有什么可难为情的。”
  周方益不作声了。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夏圆圆,默默地跟着她的步子,她先前说过,那个让她失身的公社干部不是坏人,又说他们不是坏人,在她心中大概没有真正的坏人。她也确实不是荡妇,从她那儿,周方益两次感受到的都是一种宁静的温柔。
  “真要你教教我,怎么才会从痛苦到不痛苦的。”周方益认真地说。
  “你自己说过,你的苦说不出。我不知道你的苦,又怎么教你呢?”夏圆圆扭过头来,含着笑反问他。
  周方益心中沉了一沉。有一点想法一闪而过,抬眼看,已到夏圆圆家了,正见站在院里喂鸡食的跛子,跛子迎着夏圆圆,周方益发现他侧面大半个脸的神情显得宁静和谐。一忽间跛子面朝他了,又是那种大裂着嘴,向下牵着神经的独特模样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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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度(17)
周方益突然觉得,眼前跛子的脸,就如一面镜子似地映着他人的心境。
  交秋时节,周方益接到南城文学杂志社的一份笔会通知。他向乡里请假。陈志义说,正好环保机械厂要去南城谈合同,要个乡长牵头。就烦你一下,什么也不用你烦心,只是说几句客气话,表示感谢的意思,有你作家兼乡长的头衔,人家会买账些。
  于是,周方益也就坐了皇冠车去南城,车里空调,一路免了奔波之苦。对方看了周方益的名片,厂长亲自来接待。曲溪厂里的代表一改平素,在人前显出对周方益十分的尊重,周方益也努力学着陈志义的口气。合同签得很顺利。完事后,车又送周方益到宾馆,厂里代表便自去旅游逍遥了。
  “到底挂了个‘长’,会有皇冠车送来开会。”熟悉的文友惊叹不已。
  “我这算什么,做的是顺路菩萨。”
  虽这么说,周方益心中很惬意,不单是坐车的荣耀,也因为他当了一回实在的乡长,多少为曲溪做了一件实在的事。
  于是,头一天大家都听周方益谈农村的变化,自然也说到乡干部的家中布置,最先富起来的一代农民企业家。
  第二天,来了一个刚从国外探亲回来的女作家。于是,大家都听她说外国生活,她的姨父是个开店的经理,她用很随便的口气说着她姨父的资产和物质享受。
  “我可以断定,你姨父也有他的痛苦。”周方益说。
  那位女作家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是的。但那是一种复杂的深层的痛苦。”她的话中依然有一种炫耀的意味。
  笔会结束了,有一个晚上让大家自由活动,周方益就想到要去童年生活的地方走走。那里有他的一些老邻居,一些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
  转了两次车,走上了熟悉的马路,在宾馆洗了澡的周方益又是一身热汗了。走到一座石桥上,这座石桥那边,路显得窄些,窄路进去,转两三条巷子,就是他早先生活过的巷子。这里的巷子都是过去人称“下平门”的住宿区。记得那时,路都铺着一块块花岗石,他们叫作石阶路,自行车骑上去一顿一顿的。现在都铺成水泥路了。从桥上看去,那边没多大变化,依然是黑压压一片高低不平的住房。而桥这边,一路过来都是高层建筑楼,近桥处,拆出了一大块空,开始打建筑地基了。这建筑的势头正要跨过桥去。也许下一次再来,桥那边常萦梦间的旧巷也将拆除了,会是一片陌生而常见的楼群。
  周方益站在桥中间,想凉凉身上的汗。一歇下来,意识也就流动开了,想到这次的签约,想到这次的笔会,不由觉得一种满足,同时又有一种惶惶然然的失落,只要和人接触,他心里总觉得抚不平。他突然决定不再去旧巷访旧了。他插队后几年,他的家搬离了这儿。现在他去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旧日的伙伴,已不再是过去的他们,他们会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有自己的满足和痛苦。他们一定都在电视机前,他又何必要让他们起身寒暄,要让他们陪他聊天?他们彼此都会感到生疏,都会感到旧日的形象一下子变异了。他们看他将是怎样的眼光?是一个著书成名的作家?还是一个在乡里落脚的小文人?
  于是,他就静下心来,默默地望着桥下流动的河水,这是南城有名的臭河浜。在他童年时,这里就流着乌油般的水,河坝边倒着乱七八糟的垃圾。现在,他眼前的河在夜色下黑沉沉的,映着一条条抖闪晃动的黄灯光。一股淡淡的带点腥臭的水味吸入心肺来。那旧时的感觉,旧时的情景似乎复活了,一种时间流动的人生沧桑感突然攫住了周方益的心。桥下的河水不管别人看起来是乌的脏的,总这么无声地流着,而他度过的这几十年生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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