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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吗?”
“我估摸你还要等半个小时。这一路上总要等车的,就是熟悉路的人也没这么快。我怕你不熟路,晚上暗,你又找不到人问路,还不知能否摸到我这里呢。”她引我进屋,不停地说着。她上身穿着了一件居家穿的短衫,好像没有来得及换。
“3路车我等了一会。”我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的住房。这个单元虽然小,格局有点怪,进门就在厅里,小小的正方形的厅,通着几个门,东转西拐的过道。后来我才弄清,单元只有一房一厅,几个门有的是厨房门,有的是卫生间门,有的是壁橱门,还有一个是通阳台的门。
小厅里简单地放着餐桌椅。她的房间不算小,床边放着一只书橱,里面放了不少书。这是一只旧式的书橱,像是红木的,边上镂着一点雕花。她的床却是新式的,挂着蓝色的尼龙帐。
在家里的铁敏,女性味道很浓,忙出忙进的,一边问我是不是吃了,问我在南城走了几个地方,就是没问我为什么来的。后来她问我要不要洗一洗,她最近装了一个燃气热水淋浴器,很好用的。
卫生间不算小,很有女性味,贴着了带点花纹的淡雅瓷砖,淋浴器的旁边,挂着浅蓝底色的尼龙布帘,布帘上印着红白莲花的图案。两只鸳鸯在花丛中浮游着,形象有点滑稽。
她的脚步声在卫生间的门口转来转去。脚步停下来,听着她大声地说话:“你带了换洗的衣服了吗?”
“带了。”
“什么时候来南城的?”
“昨天。”
“在毛巾架上有浴巾……”她大声说。“你真的昨天就来了吗?”
淋浴笼头喷出来的热水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一激灵,浑身有一种舒服感升上来。她的卫生间是她住所中装修得最好的地方,看得出,她在这里费了很大心思。
“你看到墙角的香皂盒了么?”
我喔了一声,是不自禁地喊出来的。她像是被我的声音吓住了,一下子旋了门把手,推门进来。我的身上已经涂上香皂了,上身全是白沫,满头的水沿着头发往下滴落,眼前也都是水。我停下来,看着她,身子没有动。她低眼朝我的身子看着,仿佛怔住了。那一瞬间,我与她都静静地站着。她的脸色慢慢地在灯光下映红了。我的身子来不及反应。一动不动地对着她。
“这么大……”她轻声嘀咕,她的脸上浮着一点奇怪的表情,款款转身过去,嘴里还嘀咕:“这么黑……”
她关上了门,声音还在门口:“莲蓬头旁边有帘子,可以拉下来的。”
我应着她的话,随手把蓝色的尼龙帘子拉开来,挡着了我的身子,似乎进入了隔绝的密封区内,那道蓝帘带点半透明,图案间印着不规则的花纹。我觉得它是多余的。起初我不知她挂在这里做什么用的。
我抹干了湿漉漉的头发,打开卫生间的门,她正站在那里。我换了黑条纹的衬衫,她看了看,偏了一点脸:“你真奇怪的。”
我不知她说的是我的衣服,还是别的什么。我扭脸去卫生间门边的梳妆镜前,镜子里的我,头发被毛巾揉得乱乱的,我也就笑了。
她又说了一句:“真是奇怪。”
我跟着她进了她的房间。她在靠窗的榻榻米边上坐下来。房间里只有办公桌边放着一张椅子,我准备坐到椅子上去的时候,她用眼示意我过去。我在她的身边坐下,觉得坐得不舒服,一移身在地板上坐下了,身后靠着榻榻米。
她又示意我移身过去,我在她身边坐着,背靠着她的左侧腿,头便在她的胸腰处。女性的身体照例有暖暖而松软的感觉。房间里开着一台摇着头的电扇,徐徐的风不住地吹过来,像抚着我。她把手按在我的头上,手指略略叉开来,轻轻梳理着我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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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潭坡(13)
我的心似乎在慢慢地舒展开来,一种感伤的心绪淡逸了。我把头歪下来,手枕着头伏在她的腿上,静静的,什么也不说,就听她说着话。
“前两天我就感觉有人要来,我在电话这头,听你的声音,好像很熟悉,又那么陌生。你的口气真是那么熟悉,我想过去那些接触过的人,就是没有想起你来。偏偏前两天我还想到那次开会和你一起逛街的。临了听到你的声音,却不知是你。你在电话里说话好像一本正经的,少了那点奇怪。你在想什么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晃了晃头,她的腿随着摇动了一下。她的手指在我耳边停下,又很快地在耳轮上转了一转,轻轻地捏了一下耳垂。她的手指尖尖的,凉凉的。
“你肯定在想什么。大概有时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总得你很奇怪的。社会上的人都变成一副正常的面孔出现,只有你不同,便显着了奇怪。我问自己,也许我也是那么奇怪吧?”
我自然地倚靠着她,这是不是也是奇怪的,不是正常的。
“人生下来,就有一种自我的角度,总是防着人。女人防着,其实男人也防着的。无法理解的防着,无法放松开来。这种角度是必然的,社会越紧张,角度越显明。在以前的社会里,曾经每人都防着别人,不能说什么。只是见着你,我觉得不用防着什么。完全是放松的。觉得你是另一个我,一个性别不同的我。叫我觉得奇怪。”
我抬起脸来看她,她的声音里是有点奇怪的东西。她也看着我,这一对视是静静的,相融的,没有任何间隔的,也没有任何的欲念,思虑都仿佛洗净了。
她的手指移到腮帮上来,轻轻按一下。她微微一笑,脸像水波一般漾开来。
我对她说起来,不由自主地说到了应玫。从与应玫认识的开始,一直说到了这一次见她。那次在小岛上的事,也对她说了,只是没说感受,那些感受是说不出来的。她听着,不时地还插上一句话,引着我说下去。
说到昨天晚上和今天的早晨,她又插话问:“真的什么也没动?”
我晃着头,她的腿随着摇动着。
“有时候很美的东西得在很好的环境下展现,才显出好,要不,还不如不要展开。”她说。她的手指从我的眉毛上滑过,按在我的眼窝上,有一种细细的暖意,让我有疲乏的感觉。我就伏在她的腿上闭着眼。她静了一阵,我慢慢有点迷糊了。她起身来,在厅里沙发上铺了一张床,让我睡下。房门开着,她在房间的床上大声地和我说着话。
“你有没有骗我,你真的就这么抱着她睡了一个晚上?”
“真的。”
“你没觉得难受?很不舒服吧?”她的话里带着一点嘲笑。
“嗯。”
“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嗯。”
“你真的很爱她吗?”
我点了点头,她的房门虽然开着,但她根本看不到我,声音像在房间里打着旋。
“是不是这用不着问?”
我又点点头,我觉得她能感觉到我的反应。
“你那么爱着她?爱到了不再想到别的女人了?别的女人都不放在心上了?”我感觉到她的声音低下来。我也有点累乏。沙发床软软的,很舒服的。小厅的天花板上装着一只吊扇,开了最小的一档,慢慢地摇着转着,有着一点低低的风声,凉风轻轻地拂在身子上,我觉得眼皮慢慢的重了。这两天走得太累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她还说着话,我也还是应着。一点残余的意识浮动着,应玫他们的车到了目的地了吧。这点意识和铁敏的声音混在了一起,慢慢的我就睡去了。
回到小城,生活依旧,渴望着再去飘游,却又守候着应玫的来信。我和铁敏常通信,几乎是收到一封就立刻回复。说的东西也杂,想着什么就写上去。她也一样。她有一封信,说她十###岁的时候,到大都市海城去,住在一个亲戚家。那里的住房很紧张,是寸土寸金。亲戚租住的是一条小巷子里的二层旧楼房,木板隔着前后楼房间,一间房面积还不到十平方米。亲戚家住在前楼间,后楼间住着的人家有一个男孩,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很腼腆很内向,细皮嫩肉的,生着一脸的青春痘。她感觉到那个男孩老是偷偷地看她。她也由着他。有一次,她身上来了,想用马桶。那地方房间里没有卫生间,用的是马桶,每天要拎出去倒,刷净了在外面晾干再取回来。她想着要用,但那个男孩正在前楼间与她亲戚家的小女孩玩。她急得蹲了下来,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好不容易等那个男孩回到后楼间去了。她急急地提着马桶上楼来,关了房门在门边放下马桶就坐上去。感觉那个男孩正在看着她,也还是由着他。后来才发现那个报纸糊着的板壁上有着许多小洞。她以后老会做梦,梦中那个男孩在板洞里看着她,而她只能由着他,她从马桶上站起身来时,用那时布带做的月经带给自己上了带子,而梦中的板洞显得很大,露着那个男孩乌溜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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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潭坡(14)
还有一封信中,她告诉我,也是她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她得了妇女方面的病去医院,有病没办法,找医生看病是当然的事,她并不保守。大家都做的事,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看病的是一个中年男医生,要给她做检查,她犹豫了一下,也只有由着他。那医生也显得习惯成自然,让她躺到塑料帘后面的床上去。可就在医生检查完,她还没来得及穿起来的时候,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叫着闯进来,他好像是医生的儿子,看到她光着的下半身,脸一下子红了,她一时想不起来反应做什么举动,似乎等他低下头走开后,她才起身拉衣裤。她老会想起这件事,因为是和男孩对着面的。她有时便会想,女人暴露给人看,并没什么羞耻感,也就是那回事。外国女人到公开的露天浴场去,都是裸体的,并没有什么计较的。外在只是一种场景,心理是人为的。只是她总在梦中感受着。梦里她已经模糊了那两个男孩的模样了。后来,她似乎玩笑地写上一句:现在梦里男孩的模样,似乎都像是我了,只有在梦中我的模样是那么清晰,而平时她要想起我来,形象却也是模糊的。
我给她的信,也随随便便地说着什么事。但在信上,我从不说男女方面隐秘的事。也许对着她的面,我完全可以对她说任何的事。我想这也许是男女的差别吧。
铁敏在另一封信上,说我这个人是很奇怪的。她给我写信的时候,就会毫不保守地说着自己的事,所有的事都想说,忍不住地要说。肯定是我这个人有着一种让女人产生什么都可说的信赖感。
看她的信,我也想到,可能我是有这方面的特长。男性不会对我说什么,但我所接触到的女性常会对我不加保留地说话,什么都会对我说。我不知道是她们相信我呢,还是我适宜于做她们倾诉的对象。似乎我的嘴总是严严的闭着,不会给她们带来感觉上的压力。
到了新的一年春天,紫楼里的人在传说,紫楼要拆了。也有人提出要向上反映,紫楼算是文物了,应该把它留下来。我却还是独自呆在办公室里,我的一篇作品写到了最后了,我觉得应该写出一种淡淡的悲哀,但却写成了一种悲怆的情绪。在我年轻的内心中,自然偏向了激烈的感觉。
四周特别的安静。那一天,我一下子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是铁敏的,还有一封是应玫的。应玫的信还是习惯的短短的。她告诉我,她现在在南方的一个乡镇。我知道那个地方,我飘游时曾走到过附近的城市,听说过这个靠近一座名山的乡镇。应玫说,她很快就要远去外国了,是陶成的一个朋友安排的,她一起去,准备在那里作永久定居的打算了。
接到了信,我就立刻动身出发,在长途汽车上,我重又拿出应玫的信来看了一遍,随后拿出铁敏的信拆开,铁敏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的,每一笔尾都带着勾。
“今天我陪一个人上街了。其实应该是说人家陪我。最后我买了一些衣物,一套很怪很新潮的服装,刚时新的秋装;一方纱巾;还有一双长长的冬天穿的黑色的皮靴子。我平常不怎么喜欢逛街的,但我还是逛了个够,买了个够。我觉得我突然想逛突然想买。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人家陪着我。
“我有时对自己也很奇怪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觉得自我的角度很明显。我总是觉得有一个我存在着,从小开始,那个我完全合着我一起长大,我看什么都有这个“我”的角度,有时就会感到痛苦。我很想把“我”交出去。就因为那个强烈的“我”,于是什么都像是在我的外面,所有的一切都在我外面。我熟悉好多的人,我和他们关系都不错,就像这个陪我逛街走在我身边的人,但我还是无法和他们交流,我不想交流,我就没有交流的努力。只有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