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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三事(1)
在中国诗歌史上,从来不把清代这位弘历皇帝列入的。但是,他却是中国(甚至全世界)写诗最多的人。他的御制诗,数量着实惊人,超过清代收诗四万多首的《全唐诗》。
一个写得很多,却写得并不出色的诗人皇帝,对于其他真正的诗人而言,也许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一,批钱
钱谦益,号牧斋,江苏常熟人,是明末清初的大诗人。清代的沈德潜编选《国朝诗别裁》时,将他的作品放在首位,颇让乾隆皇帝好大一个不高兴,批下旨来:一个降臣,竟置于篇首地位,张扬这个贰臣的气焰,简直是岂有此理了。
他连忙跪下来,一迭声地谴责自己“该死该死!”
从此,艺术标准第一的沈老先生,就在政治标准第一的乾隆面前失宠了。
乾隆对钱谦益的反感,我估计多少有一点同是诗人的嫉妒,但对统治者来说,他之所以批钱,更多的是政治需要。从他写过的一首挖苦钱夫子的诗,便可看出他是从大节入眼,来评断这个人的:
“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进退都无据,文章那有光。真堪覆酒瓮,屡见咏香囊,末路逃禅去,原是孟八郎。”
满清入关以后,在顺治立国,康熙初政时期,都曾不遗余力地延聘江南才秀,尤其是明末的名流耆宿,文士遗民,以收揽人心,巩固政权。到他做了皇帝,已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一统局面。于是,作为一国之主,就要提倡对他的忠贞不二了。
他指示修《明史》的馆员们,说这个钱谦益,不能与另一降清的名将洪承畴齐肩并列,虽然都是贰臣,一个贰得好些,一个贰得差些,洪若放在甲卷,钱也就只配放在乙卷。若以此标准类推的话,当过汉奸的周作人,要是碰上乾隆的话,估计连丙卷也进不去。
沈德潜对牧斋先生诗篇的高度评价,并不过分,那确是一位有成就的大诗人。著名学者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里对他的诗作,也是推崇备至的。我很欣赏他的一首《吴门春送李生还长干》:
“阑风伏雨暗江城,扶病将愁起送行。烟月扬州如梦寐,江山建业又清明。夜乌啼断门前柳,春鸟衔残花外樱。尊酒前期君莫忘,药囊吾欲傍余生。”
此诗作于顺治五年,是他饱经人世沧桑,风云变幻以后的作品,诗评家认为,他明亡以后的《有学集》里的诗,要比早年的《初学集》更胜一筹。虽然这时,他早已剃了头作大清顺民,可在笔下还是会流露出思念旧国的心绪,全诗惆怅沉郁,苍凉无望,真是感到这个曾经很热闹一阵的文人,故国落日,家园残春,晚景颓唐,余生落寞,真是不胜感伤。
为什么说周作人会被乾隆列入丙卷呢?因为他的立场不变。这个汉奸甚至到了晚年,与曹聚仁先生通信,提到上海虹口公园里鲁迅墓的坐像,犹嘲讽有加。显然,他对那个雕刻是不以为然的,对要立那个雕刻的用心,也是不以为然的。所以才从他口中说出“那坟头”三个字来。
切齿痛恨之音,蔑视不屑之意,是完全可以感觉出来的。人死以后的归宿之地,叫陵,叫墓,叫茔,叫坟均有之,独“坟”后赘一“头”字者,则绝对是贬义的了。由此可见,此人一以贯之的这种看法上的分野,恐怕就不仅仅是针对鲁迅,而是针对以鲁迅为代表的一切革命文化,当是无疑问的了。
对钱牧斋来讲,长干依旧,物是人非,阔别数年以后,在他的记忆中,已不是他的风月场加名利场的那座城池了。所以,才有“江山建业又清明”的感慨。“清明”,与“江山”联系在一起,既作时令节气的解释,也有两朝交替的寓意在内。看来,这位东涧遗老,已经能够重新审视钟山脚下,秦淮河畔,那段难以忘怀的岁月。
那时候,风流才子钱牧斋和江南艳姬柳如是的情爱故事,曾是街头巷尾,饭后茶余的谈资。而当崇祯吊死煤山,江南议立新君,钱谦益在政治漩涡中的色色表演,也是令满城百姓侧目而视。或许这就是文人难耐寂寞的秉性了。作家或者诗人,即使年纪一把,有的人,也还如孩提一般发作人来疯的毛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颇不肯更不甘于被冷落的。有好处,无他,手痒;有名声,无他,心痒;有座位,无他,臀痒;有热闹,无他,腿痒。总之,这样的好事之徒,非大挫折,不会罢手,非大失败,不会顿悟。
乾隆二三事(2)
一开始,钱谦益跃跃欲试,与史可法等人,本来是一心拥戴潞王的,结果,福王立,也就是史称之为南明的短命王朝。虽然在崇祯朝时为礼部侍郎的他,顺理成章地为小朝廷的礼部尚书,但无立王之功,不免有些失落,甚至还有些忐忑。其实,这不正好,写你的诗得了,恋你的爱得了,何必在南京患得患失,不可终日?不,人来疯的病,使得他很难激流勇退,还在漩涡中愈陷愈深。
名隶于东林,自视清流的他,一反常态,竟然去谄事马士英,居然去推介阮大铖,成了一个“进退失据”,匪夷所思的人物。所以,顺治二年,满清的豫亲王多铎大军南下,他率先迎降,也就不奇怪了。前一年,崇祯自缢的消息传到南方,柳如是曾劝他以死殉国,可到了跳湖的时候,他嫌水凉,便不想做烈士了。那时不死,现在,就更得求生了。
问题是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由钱谦益和王铎拟稿,赵之龙签署的《降清文》中,亏他们琢磨出了这样一句遮丑的名言:“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所有投降派都会为自己的堕落,想出些好说词。但文人的本事,就在于能把一件极肮脏的行为,说得不但动听,而且理直气壮,这也是历史要唾弃这种败类的缘故了。
话说回来,尽管乾隆批判他“平生谈节义,两姓事君王”,其实,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名与实之不符,人与文之相悖,在文学史上,钱谦益只能算是小而焉之的人物。何况,陈寅恪文章里,提到他辞掉清朝的史官高职,回到家乡后,还是搞了一些秘密的抗清活动。所以,后来人读他的诗,至少不至于那么恶心。从他这首《吴门送李生还长干》看来,显然是历经一番反思以后的心声。李生要到长干去了,他从家乡常熟来到吴县为他饯行,能不对记忆中的烟雨金陵,生出唏嘘嗟叹的诗情吗!
但有些心已死定的铁杆汉奸,就不在此例了。譬如,以“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来说,若将这首诗的作者名字糊卷的话,让一个不太了解历史的青年人看,相信他会从诗句中感到一个革命者视死如归的勇气。但是,要是告诉他,这是大汉奸汪精卫的作品,恐怕马上觉得这首诗变味了。
汪的《双照楼诗集》,其中不乏这类激越昂扬的诗篇,但他这个人被历史唾弃了以后,他的哪怕是再漂亮的文字,也随着他一块儿被粪土的。这部诗集,不知为何至今没有人捣腾出来赚钱,倒是文化汉奸周作人的书,却变着法儿地一出再出,一些不遗余力的鼓吹者,也变着法儿为其洗脱汉奸的罪名,实在令人费解。固然,因人废文,不妥,同样,因文而置此人一生的假恶丑于不顾,也是很不妥的。
通过乾隆批钱这件事,告诉我们,有多少丑,就是多少后人的话柄。一些人硬要把丑恶的事实,涂上美丽的色彩,我想,历史是不会买账的。
二,不禁书
翻开中国历史,从秦始皇焚书坑儒起,到明、清两代的文字狱,给知识和知识分子所造成的灾难,真是罄竹难书。
雍正四年,一位去江西学差的主考官,给考生出了一道策论题,曰“维民所止”。其实这是一道很普通的四书题,有人检举上去,向雍正皇帝献媚,说“维”和“止”这两个字,恰好是“雍”、“正”两字的下半截,等于将皇上枭首示众一样。龙颜大怒,主考官内阁学士查嗣庭掉脑袋不说,还祸延九族,不知为此多少人遭了殃。
且不说查嗣庭拟题的时候,是否真的打算采取这种精神杀头法,来泄其心头之恨?确系如此的话,恐怕这种拆字法,比斯芬克斯之谜还令人费解的。不过,我十分钦佩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检举人和告密者之多,之坏,之绵延不绝,而在挖空心思,不遗余力整人时,所表现出的超常智商,和罗织罪名时的非凡想象力,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亏他想得出来,能从这一道考试题看出弑君的歹心,其牵强附会的程度,怕是连雍正本人也叹为观止的。恰好这位皇帝要收拾隆科多余党,对这样可怕的歪曲,正中下怀,于是来个一网打尽。
乾隆二三事(3)
不消说,举报者帽子上的顶戴花翎,被鲜血染得通红通红,自然荣华富贵。正因为告密有理,陷害有功,咬人有赏,卖友者荣的政治局面,康、雍、乾三朝百多年间,文字狱罪案不下百起,主犯及株连者的血,也可以成河了。
乾隆最厉害了,仅1778年一年间,就有十起之多。有一个已故的东台举人徐述夔,因为“明朝期振翮,一举去清都”、“大明天子重相见,且把壶儿搁半边”的诗句,以其影射讥刺,乾隆命将徐述夔及其子戮尸,其孙论斩,失察的江苏布政使,列名校对的学人等俱斩监候。并且连曾为之作传的礼部尚书沈德潜,也是编过《古诗源》、《唐诗别裁》,很受乾隆宠遇的一代文宗,死了也不放过,命将其御赐碑推翻,磨毁碑文,把他的牌匾撤出乡贤祠。
文字狱至此,可谓登峰造极,那些蘸人血馒头吃的举报者,不仅咬活着的人,连死去的人也从坟墓里拖出来咬。当然咬死人是为了咬活人,挟嫌告讦之风大炽,诬陷谗害之行不绝。谁要是偶一不慎,疏忽了避皇帝的名讳,一经检举,马上便有坐牢杀头的危险。因此读书人坐在家中,真是可怜哪!不知什么时候飞来横祸,倘非满门抄斩,便是充军发配,罚往黑龙江为披甲人作奴。知识分子生活在如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恐惧之中,自然是“万马俱喑”的局面。
至此,“舆论一律”,满清统治者箝制言论,禁锢思想的目的达到,自1782年起,乾隆就不禁书了。可那些想借禁书发迹者,并不晓得皇帝老子胃口变了,还一个劲地举报以邀功请赏。
这一年的二月,署湖南巡抚李世杰查获高治清所撰《沧浪乡志》进呈,奏请严办,碰了个大钉子。乾隆帝阅后,对签出的“悖逆不法字句”,一一加以驳斥,并指出“各省查办禁书,若俱此吹毛求疵,谬加指摘,将使人何所措手足耶?”训斥李世杰“任听庸幕属员谬加签摘,以致拘泥失当,滋扰闾里。若办理地方事务皆似此草率,漫不经心,何以胜封疆重任耶?”本想讨皇上的好,谁知讨了个没趣,马屁拍到马脚上,也是活该了。
五月,又来一个不识相的,安徽巡抚谭尚忠以已故贡生方芬所著《涛浣亭诗》语多狂悖,奏请将方芬刨坟戮尸,其元孙方国泰拟斩立决。乾隆斥他“办理殊属失当”,甚至说:“吹求字句,办理太过,屡经降旨通谕各督抚,毋得拘文牵义,有意苛求,岂谭尚忠竟未知之耶?”这番话和赏他一顿嘴巴子,也差不多的了。
禁书是皇帝,不禁书的也还是皇帝,统治者的变化,自然从他的政策考虑出发。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想藉着大兴文字狱而飞黄腾达者,其实很像家养的狼狗;主人让你咬人,你可以放肆地咬,主人不让你咬,你还咬个没完,屁股上挨一脚,被踢得叽哩哇啦,那也是自找了。
不过,这些举报者也不会损失太多,这两位巡抚大人,顶多等于被皇上掌嘴罢了,谁也不曾像犯了文字狱罪者掉了脑袋,送了性命。所以,从那以后,聪明人就明白“宁左勿右”是万全不败之策,吃一记耳光算什么,打是疼,骂是爱,到了又要禁书的时候,他们不就又能得其所哉了吗?
三,仆碑
“仆碑”,就是推倒墓碑的意思,语出《清史稿》。
推倒谁的墓碑呢?就是编过《唐诗别裁》、《古诗源》的沈德潜老先生的碑。为什么要“仆其墓碑”呢?因为他为一部反清的诗集写序。案发之时,沈德潜已作古,但罪不可逭,死了也不能放过,推倒墓碑,剖棺戮尸,一一加以惩处。
沈德潜(1673…1769),江苏长洲人。字确士,号归愚,乾隆进士。任编修,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他早有文名,但入仕较晚,直到乾隆七年,他六十七岁时,才发达起来。乾隆早就听说这位老秀才了,有一次下江南,还特地打探,给以殊荣。这真是老骥伏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