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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记得复仇。
陈紫微正在指挥弟子疏散,被拎到总舵西门的时候,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已经有十一年零七个月没有看见帮主、副帮主如此同仇敌忾过了。
丁桀站起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陈紫微后退半步:“什么?”
连戴行云的脸上都有了绝杀的神色:“段长老临终前,指证的是你。”
陈紫微四下看,众人的怨气都渐渐集中在他身上,他大叫:“凭什么?就凭段卓然一句话?证据呢?”
没有人回答。就凭段卓然一句话,已经足够要他的命。
陈紫微又后退了半步,向着戴行云叫道:“戴副帮主!”
戴行云缓缓摇头:“你知道总舵里有我们多少兄弟。”
陈紫微不再后退了,既然没有生理,他索性冷笑起来:“哈,果然还是你们。帮主,副帮主,帮规对你们来说算个屁啊!段卓然一句话,杀谁不是杀?好,是我,那又怎么样?”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八章 谁负肝胆平生(5)
戴行云第一个冲了过去:“为什么?谁指使你的?”
“你们休想知道。”陈紫微一刀向自己咽喉划去,丁桀远远伸手,也看不出动作,顷刻间后发先至,已经夺下了陈紫微的刀,反手封住了他的穴道:“想死没那么容易。总舵兄弟的命,落花堂兄弟的命,陈紫微,你一个人扛不起来。”
陈紫微看着他们三个,笑了:“你们想知道?好,我告诉你们为什么。你们始终是自己人,你们一起长大,呼啦啦把丐帮的位子占了个全,所有帮中大事都是你们自己兄弟的私事。丁桀,你凭什么杀我?你们又有哪个对得起自己兄弟?要算账,大家算总账!周野,戴行云,你们斗了十年,手上没有自家兄弟的血?左风眠,你敢说?你肚子里是谁的野种你自己清楚!丁帮主,你敢算账?你要是敢按帮规处置我,今天在场的要死三成人!有种的大家一起自行了断,我姓陈的皱一皱眉头不是男子汉。”
丁桀第一个说不出话来了。陈紫微说到了根子上,丐帮的帮规废弛已经整整十年,没有人可以重新去整顿。三成人说得有点儿多,但至少有一成人确实卷进了周戴之争,处置谁料理谁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除了维系,没有别的办法。
这笔账,怎么算?
不能清算——人都死完了,帮规定给谁遵循?不能不算——身后的烈焰中,有无辜兄弟们的命。
死结。
“谁他妈的跟你自行了断!”
孙云平听得云山雾罩,但有句话他听懂了——落花堂兄弟们的命。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跳起来,随随便便拎了把刀,迅猛无比地一刀刺进了陈紫微的胸膛,瞪着眼睛道:“老子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苏旷一见孙云平动作,伸手就要挡——陈紫微必定不是主使,他是今天唯一的线索——但一股柔和的内力拖住了他的手,丁桀似乎轻轻地摇了摇头。
苏旷明白了,今天陈紫微非死不可,既然孙云平有天公地道的理由,那最好不过。
丁桀不是不想直面真实,但是今日之丐帮,已经承担不了这个真实了。
孙云平狠狠抹了抹嘴,回头,身子半栽半倒,说话颠三倒四:“启禀帮主,孙云平一开始误会了帮主,想杀帮主,罪该万死。现在知道是陈紫微,我已经杀了他替兄弟报仇……我以下犯上,任凭帮主处置!”
火还在烧着,毕毕剥剥,摧枯拉朽。街面上的积雪消融殆尽,露出了原原本本的肮脏。
那些年轻的不年轻的面孔都在惶恐——他们没有见过自己的帮主、自己的领袖们如此无奈。年长些的知道发生了什么,年少的却还暗自不服,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这场火把三百年的积怨全烧出来了,没有大战,但是比任何一场大战都可怕。
丁桀有着天下第一的武功,有着天下人数最多的弟子,可他确实快要崩溃了。他举目四望,每个人都在等着他决定——决定之后赞成也好反对也罢,总之他必须做出什么决断来。他以前从不看别人的脸色,但是今天在看。他想说我们坐下来谈谈吧,掰碎了揉圆了大家商量商量。但是不可能,他是帮主,这是习俗。
他的目光落在苏旷脸上,不抱希望,这个时候一个外人是不可能发言的。苏旷没有发言,但尾指点了点孙云平。
丁桀皱眉道:“孙云平,你怎么看?”
孙云平受宠若惊,简直要瑟瑟发抖了:“我……”
丁桀暗骂自己一声,居然真的去问这个人的意见……但问也问了,只好随口问下去:“本帮的现状你也看见了,孙云平,你们这样的弟子,有何想法?”
第八章 谁负肝胆平生(6)
孙云平叩头道:“启禀帮主……我……我不知道……”他抬头,浓眉蹙着,好像什么都不说很没面子,想了一会儿,“本帮,这个本帮……现状,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人群中发出一阵轻轻的哄笑,丁桀心中微微一动。
戴行云的眼睛也亮了,循循善诱:“本帮总舵付之一炬啊——孙云平。”
孙云平抬头:“我丐帮弟子,素来仁义为先,只愿追随帮主除魔卫道。总舵……我们可以重建。”
仁义为先,这句话已经是无数丐帮弟子的口头禅了,随口说说也说了几百年,只恨不得吃饭睡觉也喊一声除魔卫道,侠义为先。现在听在丁桀耳朵里,简直就是种讽刺。
又有人在轻蔑地笑。
孙云平大声说:“难道不是?难道你们不是因为这个才加入我帮的?”
这个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能把华而不实的口号当成肺腑之言。
因为,那确实是肺腑之言。
有人开始点头,有人开始附和——也是年轻低辈的弟子们居多。他们和孙云平一样,心怀梦想走入洛阳,甚至还没有机会触及头脑们的明争暗斗。
丁桀点点头:“我明白了。”
丁桀问周野:“周野,你有什么打算?”
周野沉默片刻,道:“我打算另立新帮,奔赴昆仑山,挣个名分。”这话虽然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对许多低辈的弟子来说,依旧是晴天霹雳。周野跪下,“如蒙帮主和列位兄弟恩准,身外之物,我们绝不带出洛阳,终此一生,绝不和丐帮为难。”
丁桀又问:“戴行云,你呢?”
戴行云迟疑:“我……我要想一想。”
丁桀定神,又问:“陈紫微问我们,敢不敢算一算总账,今天我就点你们的名字——二位肯不肯身先士卒?”
戴行云和周野双双点头。
“好,各位!”丁桀声音大了起来,环顾四方,“丁某独断专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一次,我再做个决断。”
大家在等。
丁桀长长地吐出口气,缓缓说道:“丐帮从今日起,解散一年。”
即使在传说里、故事里,也没有这么一个大帮派暂时解散的先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戴行云第一个大叫道:“帮主!”
丁桀淡淡地道:“我们毕竟只是一个帮派而已,同气为帮,同门为派,既然已经不合,何必硬撑下去?今天周野要凭着一口气离开,随他去。愿意跟随的尽管离去,谁也不许拦。”
连周野都傻了,他想象中最不羁的举动也不过是丁桀和他一起走,但是没想到丁桀比谁都不负责任,索性破罐子破摔。他一时口吃:“这、这,帮帮帮主?”
丁桀笑笑:“不然怎么办?你留下?或者我们一起……自行了断?谁有更好的办法?”
有人开始小声议论——帮主只是负气?
丁桀继续道:“事已至此,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周野,我们以一年为限,你也不必急着另立新帮。一年之后,如果真是大势已去,丁某递拜帖恭贺你周帮主;一年之后,如果还有转机,我们还能走到一起——你回来,我也回来。以前的账,该算的还是得算,算完之后,我们再新建一个总舵。如何?”
戴行云反应最快:“帮主,什么叫做‘我也回来’?你要去哪里?”
丁桀摇头道:“我也告假一年,天涯海角,不管是谁杀了卓然他们,我一年后必定取他人头回洛阳复命。戴行云,我知道洛阳的兄弟们有许多不愿意走,烦劳你照管他们。若是求个名正言顺,你不妨暂代帮主一职。周野走了,你也可以放开手,该做什么就去做,嗯?”
戴行云缓缓跪下了,人群中,越来越多的人跪倒。戴行云恳求:“帮主!情势远远不到这个地步……你要三思啊!这散好散,聚可不好聚。我丐帮立帮已经近五百年,弟子十万,大小风波无数,难不成就这么……”
丁桀抬头看天,一无所有。他放平了目光,望着远方:“我想了很久,诸位,这个面子就由我来挑开吧。真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我担了便是。一年之后,只要我还活着,必回洛阳,给大家一个交代。我意已决,就这样吧。觉得丐帮不该散、不想散的,不必求我,我把丐帮还给你们。”
他轻轻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玉佩,上面刻着一枝青竹,正是本派帮主的不二印记,多少年多少代,风风雨雨,血洗得青翠欲滴。
丁桀看了很久,伸出手来。戴行云刚要去接,丁桀已经握拳把它捏成粉碎:“若无侠义立帮,要信物何用?若有侠义立帮,要信物何用?”
他潇洒至极,转身就走。
这真是丐帮有史以来最无耻的帮主,大事临头,拔腿就跑,挥一挥衣袖,扔下一堆烂摊子。
第九章 自兹挥手而去(1)
江湖上有许多关于高手对决的传说,譬如魔教教主霍瀛洲挑战昆仑掌门汪振衣;也有一些是名不见经传的剑客的故事,譬如,传说中的东瀛每隔两三年都会有几个白衣胜雪的武士大老远跑来中原,然后铩羽而归,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子子孙孙无穷尽焉。
总而言之,挑战是一件豪情万丈的事,尤其是向一些听起来远远高于自己的人挑战。不管结果如何,不外乎生死成败,胜固欣然败亦喜。
苏旷连做梦都没想到这回的挑战是这样一个结果——丁桀大爷脾气发作甩手走人,而他按照历来的倒霉传统,留在仰慕已久的洛阳城,苦哈哈地帮忙抬尸首挖坑。
戴行云依旧坐在西门之外。二十年的希望彻底破灭,二十年的幻梦土崩瓦解,眼含热泪两手空空,脚踏大地仰望苍穹,恨不得下去追随列祖列宗。
萝卜出土还知道摇摇缨子,王八上岸还知道晃晃脖子,丁桀,你他妈属爆仗的?一点就响,一响就没!大爷的,你算什么帮主啊……苏旷一边干活,一边在心中暗骂,时不时四下观望,叉着腰,没好气地喊:“有毒有毒!瞧不见那黑的下面透绿啊?我说你,说你哪!——往上风口摆什么?招魂啊?再招你就下去跟他做伴了!孙云平,你把药给我先吃了。你他妈这么大人了能不能自己照顾自己一回?站住!别走了,站住!那边有余火……不是说你,是那个叫花子——呃,得罪得罪,这儿全是叫花子……”
戴行云本来就心情不好,一腔悲愤正不知道怎么开解,听这么一个外人咋咋呼呼的,越听越愤怒。他站起来:“姓苏的,你爱帮忙不帮,少说风凉话。”
苏旷不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但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人,这活儿他干得不愉快极了,哼哼一声,压低了嗓门:“是,是。谁叫那个“刚毅木讷则近仁”的跑了呢?要不是贵帮各位大侠徒手敢往尸首上抓,你当我闲得?”
戴行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苏大侠还是请便吧——我帮内务,你费心已经够多了。”
“也罢,”苏旷耸耸肩,“反正活儿也快干完了,告辞。”
“苏大侠,”左风眠两边都听不下去了,“本帮上下对魔教伎俩一无所知,若非援手,难免雪上加霜。此番恩德,没齿难忘。只是本帮剧变之下,还请你谅解一二。”
子曰,不迁怒。
本来自己就觉得脾气稍稍大了些,再加上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人满怀感激地送来一顶高帽子,苏旷什么火也消了:“不客气,举手之劳。”
“行云,”看来左风眠劝架已经劝出经验来了,转身又道,“你何必这样?人家……”
“人家?”戴行云终于还是发作了,“老情人走了两个,这就急着另觅知音了?”
左风眠忙扯扯他的衣袖:“行云……你别当着外人这样。”
戴行云一耳光掴在她脸上:“贱人!若不是你,怎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左风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苏旷一阵尴尬——人家夫妻吵架,他总不好在边上看着,转身就走。
身后有争吵声传来。
“追啊。”戴行云的语调又酸又冷,“再不追,以后身边就只有我一个糟老头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