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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外公忌日,妈妈决定北上祭奠。
按照外公当年的遗愿,他的骨灰被撒入当年下放过的林场江边。其间的深意不言自明。依我的直觉,外公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可能悟出了自己对那个女孩的爱。
就算不爱,感情怎经得住愧疚这把锉子天长地久般地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爱,在愧疚中永生。
祭祀完毕,我跟妈妈沿着江边走。4月,江冰开始消融,春潮涌动。
妈妈说,原打电话想叫陈勉来。我想爸爸一定想见见他的儿子。可是陈勉没有同意。
我不做声。我久未有陈勉的消息,偶尔从沈觉明牙缝听得一星半点,都是没有实际内涵的。每每鼓着勇气,追问沈觉明,沈觉明总是浮一抹狡黠的笑,我买机票,你去看他呀。
我知道我不能。只能任心上芊芊蔓蔓长出绳索。
“你和觉明怎么样?”妈妈又道,“他不错啊。有教养、有学识、有气魄,长相好、人品好、家境好……”妈妈很少用排比句来夸赞一个臭男人的。这次居然用了两组,可见沈觉明做足了功夫。
“妈妈,你不老。杜拉斯七十多还找情人呢。”我瞟她一眼。
“你这丫头,敢调戏你老妈。”妈妈横我一眼,“妈说的是真心话,优越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其实心思最单纯,阳光。我觉得你跟他比跟陈勉来得合适。”
“什么叫合适呢?相敬如冰?举案齐霉?”
“就该这样嘛。”妈妈没听懂我的暗讽。
回旅馆。用过餐,妈妈嘱我去买明天回程的火车票。我摸黑颤巍巍下楼。我们住的地方说是旅馆,其实是镇文化宫的宿舍,两间,带厨房。一晚一百块。这个破落小镇连个真正的旅馆都没有。楼是八十年代的建筑,很老,楼道也没有灯,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踏踏的回声,伴着楼体的晃动,仿佛随时有倾覆的可能。
走出楼道,像走了一个世纪,蓦然的光明刺得我眼疼。我久久睁不开眼睛,久久不敢相信—— 。 想看书来
锦年(19)
陈勉站在光线中,提着行李。他接受妈妈的邀请,来了。
我们呆呆站着。面目恍惚。都是缺了灵魂的脸。
是我先开的口,“你,来了啊。”话说得没有任何意义,声气从未有过的胆怯。我怎么会这样?
他依旧看我,目光渐次酷烈。
“是,是先进去见妈妈,还是,去,去江边祭一下你,哦,我外公。”我又说,说完就后悔,我怎么能出这样的选择题,万一他选择后者,我要陪他去吗?在他的气场下,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懦弱。
他说去江边吧。
我有点窘,手指着,“往前走八百米右拐……”
“你有事?”
“我,我打个电话。”
“给谁?”
“不给谁,订票。”我经过他,努力压得平静无波。
他伸手挡住我,冷淡地说:“请指路。”
说要我指路,却攥住了我的手腕,反客为主地拖我向前。他的手心滚烫。我才知道他原来也在压制。
到江边的林子,他撒手,我趔趄了下,靠着树,站直。
午后的光有些收敛,在林子上围虚虚涂了并不光彩的一圈。地下还是没有完全醒来的坚硬的土地。一两星的草略捎上嫩意,其余的,一律枯黄。在风中心慌意乱。
我想理直气壮,终于没理没气。像这春寒料峭的阳光,徒有虚张声势的外表。
我抬起头,屏住呼吸,大着胆子看他。
他略微齐整了些。衣服的搭配,显出了自己的味道。潦草不羁,很像远行客。倏忽来,倏忽走,停顿的只是假期。
此后一直是这样,每次见他,他总是与记忆里不一样,不过下巴上一道浅沟却一贯地沧桑迷人,像岁月的疤。
就这样僵持了一阵,最后他败下阵来。走上前,蓦地抱住我,我没站稳,踉跄地往后仰,跟他一起跌到枯黄的草木上,我闻到土地和将生的植物的味道。
我仰面躺着,看着他睁红的眼慢慢凑近我。
不该吗?
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
我完全没有理智去想。他的脸贴着我的脸,呼吸杂着我的呼吸,痛苦寸寸感知。我心里没有灯。
“陈——”我张口,他吻住我,温热的舌把我所有的语言都卷掉了。
他的吻多而密,好像积攒了好多好多年,在瞬间全部爆发了……
很久之后,我已经仰躺在他怀里听江声。
多年以前,我们在运河边看星空、听船鸣,便是这副姿态。我个子小,他总可以把我全部笼在怀里。天冷的时候,把我围在他的风衣和棉袄中,我钻出半个头,探头探脑,活像一只刚出壳的鸡,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
风掠过江面而来,啪啪地敲着树梢,填充着我们之间的空白。
肯定不是从前了。气温这么低,沉默让人窒息。
现在。
“喜欢他什么?”他问。
“……”
“我知道我现在比不上他,但是,起步不一样,我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我迟钝地摇摇头。
“你不信我?”
“不。”
“我不信你不爱我?”
“别说了。”
他发火了,把我转过身,“我知道对你来说无所谓,我不过是你一个用旧了的玩偶。你有余暇,瞥一眼,再把玩下;没有,扔一边去,没关系,反正还可以找到更好的。可是,可是你对我来说,却是全部。”
我默默看他。他在我过于平静的面颜中嗅出了恐慌,道:“你不能这样,不能。”
我知道我不能这样。但我能怎样?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推开我,我摔在地上,仰头看他。
他说:“你妈妈给我电话,我断然拒绝了,我对自己说不能去,被你作贱过的心要彻底地烂掉,你不值得我这样去爱,你从不来没有真正爱过我,你不过小孩心性,玩着自己的青春,我是偶然掉进你生命的风景,如果我不进,也有别人,大把大把,我从来不是什么必然,从来不该心存期待,你怎么可能属于我?我真蠢。我这会真看不起我自己,就这么下作吗?就为了亲那么几口巴巴赶来?值得吗?不值得……”
锦年(20)
被林子浸润过的阳光带着灰紫色的暗影,他的面目在我面前越来越遥远。我重重点头,几乎是笑着说:“我也一样,看不起我自己。你别来打扰我好吗?我就是这样一个爱慕虚荣、朝秦暮楚的人。你早点清醒,看清楚:你眼前的人,是世界上最无耻的人。别亲我啊,别那么用力,真的不值得。”我用手背挡住嘴。迅速爬起来,朝另一个方向奔跑。
跑了好久,我转身望向来路:夕色沉淀进林子,他的影子已经模糊。
那一刻,我的眼泪肆虐喷薄。我觉得委屈。也就在我觉得委屈的这一刻,我惊竦地发觉,我爱上了他。
诚如他所言,以前我对他的情感包含太多杂质,很大程度属于青春的骚动与叛逆,但是现在,在知道我们拥有消泯不了的血缘后,在无情地伤害他之后,在日复一日的愧疚与自我折磨中,他反而占据了我的心。
18
回到旅馆,陈勉和妈妈在说话。轻言细语,一副体贴入微的样子。他已在职场混了这许多年,早就修炼出将情绪收放自如的功夫。我自问不能。直接把自己关进另一间房。
晚些的时候,妈妈哐哐敲门,叫吃饭。
“我不饿。”我回给她。
妈妈咕哝骂我。然后就听得陈勉说:别管了,饿她三顿,你看她吃还是不吃。
我愤愤想,我偏要把自己饿死。
可是,我显然没骨气,挨到后半夜,就已饿得前胸搭后背,犹豫了一阵,我看看身边酣睡的妈妈,悄悄起身,准备溜到厨房找些残羹冷炙。
万料不到宿在另一间的陈勉还未睡,点了个台灯,曲着身卧在沙发上看书。我错愕后正要后退关门,他发话了:厨房有粥。温的。眼睛没抬,语气舒缓,好像跟我没什么别扭。我也不好再使小性子,去厨房,果然闻到米粥的清香,揭开锅盖,还有缕缕热气,让我不禁想,陈勉是隔一段时间就用小火煨着,以便我随时能喝上热粥。心猝然涌起热浪,感伤如碗上的热气氤氲。
回过神的时候,发现陈勉就在我身后。
我不言不语又扒了几口,随后放下碗,低头说谢谢。
我侧身要走,他挡住了去路。
我抬头。他接受我的目光。在午夜的寂静中我们相顾无言,却分明多了些情感性的东西。
良久,窗外传来尖利的刹车声,我陡然惊醒,说:我总是要走的。
我总是要走的。陈勉曾经也对我说过。像一阵风,呼啸而过。我们所在的地方不是起点,也不是终点。我们都只在途中。
陈勉哂笑,说,我有个事,想听你的意见。
“我想离开畅意。”他顿下来。
“为什么?”
“我没有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我老板。”
“其实……”
“我跟他在一起,会想那说话的嘴也曾经热吻过你,那挥动的手也会把你抱在怀里……”
“去哪儿?”
“朗恩。”
“朗恩?它不是畅意最大的竞争对手?”
“嗯。照理我不应该。他对我不薄,但是,做什么事还不都得为自己考虑?朗恩给我的位子和薪酬都高。女人不是顶在意这两样东西吗?权力和钱,我以前的女朋友就是为了这个离开了我。”
我被讽了下。良久,道:“你既已决定,我能干涉你什么?”
“你自然可以干涉我,只要你觉得你有干涉的权力……”他从高处凝望我。目光有一丝期待的亮。
“……抱歉。”我经过他。走得仓促,擦过桌椅,发出叮呤哐啷的声音。妈妈在梦中咳嗽。
19
陈勉的辞职在畅意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锦年(21)
这两年,出于对他能力的首肯,沈觉明已经把部分一线的客户交到了他手里。如果他去朗恩,很有可能会把这些大客户带走,给畅意造成的损失将不可估量。
那些日子,沈觉明一直在周旋、挽留。可是,因为陈勉入公司后,没有签过“保密协议”和“竞业限制协议”,所以沈觉明没有实质性的筹码;而提职加薪,对一个去意已决的人来说,也没多大诱惑。剩下的只有良心的审判,可是良心是为有良心的人准备的。做这一行,尔虞我诈见多了,良心这两个字说出来,会叫人笑掉大牙的。
一场纠纷持续月余,以沈觉明的失败告终。其间,他给过我电话,问我是否能说服陈勉签下“竞业限制协议”。
我说,我恐怕不便干涉。又问,影响大吗?
沈觉明道:“我也不是缺他不可。只不过目前我们正在做SK的项目,他已经介入了一段时间,虽然还不知道这次标底和其他重要信息。但是他跟我合作这么长时间,估计会猜出七八分。SK是我们年内最大项目,也很有把握,他一走,就充满变数了。我估计朗恩挖人也是打得这个算盘。如果你想帮我,就来我公司一趟,我跟你说些具体的事。”
我去畅意是临时起意。下午在动物园逛,看到一只因抢不到食物吃而哀哀哭泣的大猩猩,觉得像极了沈觉明,而动了恻隐之心。
下车后,我径奔沈觉明所在的16层,前台认识我,并未予以阻拦。
楼道静悄悄,看挂的铭牌,16层只有总经理办公室和董事长办公室。
1601的门开着,可见里头是个大套间,前面应该是秘书的位置,后头进去才是觉明的办公室。
秘书室很奇怪的没人,我径自闯入。然后觉得不太对劲,因为听到了争执的声音。里头那间办公室虽紧闭着门,声音兀自顽强地传出来,其中一个尖利的,当属于女声。我想这个时候进入可能不太合时宜,就退出,到旁边的洗手间,决定略事等待。
洗手间干净而奢华,镶着金色缠丝花卉的镜子雍容古典,大理石台面有清朗通透的云纹,巴洛克风格的台柱上攀爬着长翅膀的天使,台上用具一应俱全,均是欧式风格,有繁复的花纹,绿植随处点染,一脉盎然春意,再加上恩雅鬼魂一样的音乐,这厕所让我觉得有可能来自沈觉明的设计。
在镜子前捕捉完一曲,有高跟鞋哒哒过来了。我拧开水喉,装模作样洗手。来人立在我身边。不言语,却很有气场。我暗想,此人系谁,如此派头,微一抬头,便看到一张光彩照人的脸。
我不禁笑起来,不是“林志玲”是谁?
“嗨。”我打个招呼。
“林志玲”却绷着张脸,一副不认识我祖宗三代的轻蔑样。我只好讪讪: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回到觉明办公室,他门敞着,那么刚才与他吵架的女子当是“林志玲”了?无法想像嗲声嗲气的她怎么骂人。
沈觉明见我,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