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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过去干啥,有话你就出来说。”
她说:“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他说:“咱俩的事我在信上都说了。”
她说:“一封信就完了?”
他说:“婚姻自由嘛。”
她笑笑,笑得阴凉惨惨。那时候时值正夏,山梁上烧着火红的日光,将熟的小麦,一片扯着一片。他听见她的笑,心里有些毛发发的冷。她就站在那片树林边上,人却晒在日光里,脸上泛着暗红,说姓郁的,你狼心狗肺,你当兵三年,我给你娘抓药捶背,磨面熬汤,满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郁林其的媳妇了,你又不要我了,你说──你说你为啥?!
他说不为啥,就为咱俩没共同语言。
她说不是,是因为你郁林其提干了。
他淹在汗水里,头忽然有些晕。
“我压根没提干。”
她手扶着身边的一棵树。
“你提干了,你没有和我退婚你就和一个姓吴的姑娘订婚了。”
他朝她晃近几步,两腿软着。
“你听谁说的?”
她指着他鼻子。
“你说到底有没有?”
他立住。
“真的没有。”
她鼻子哼一下。
“我爹让我明天就到你们部队告你了。”
他脑子嗡出一声响,朝她身边走过去,嘴里不停地叫着妮子妹,妮子妹。而妮子却忽然朝林里退过去,说你别过来,别过来。说着退着,她便退到了一棵槐树上。小槐树晃一下,飘落许多旱黄的小叶。她不退了。他突然跪倒了她面前,说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千万不能去部队告我,不能说我在家和你订过婚,部队最恨的是提干就退婚。
他跪了,李妮子反而不慌了。
她说:“林其哥,你真的提干了?”
他说:“提了。”
她说:“你真的和一个姓吴的订婚了?”
他说:“真订了。”
她说:“她哪好?”
他说:“哪都不好,她是城市人。”
她说:“就为这你就不要我了?”
他说是为这。说就为这我这三年在部队上吃尽了苦,为这训练我把胳膊练肿了;为这我为干部洗过裤头儿,挤过牙膏;挖大便池,全连没人下,我一人跳进粪池里,蛆虫爬了我一身。他说妮子妹,我求你了,你到部队只说一句话,我一辈子全完了,那姓吴的会和我退婚,部队上会撤了我的干部,我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息了。树林里有风,地上潮着湿气,凉意顺着他的膝盖渗进关节里。他跪下求着时,额门上汗如雨注。他求了她很多话,他说妮子妹,你不答应我,我就跪着不起来。说完了,便等着妮子的话,等着妮子说,你起来吧林其哥。可他等了半晌,却不见有声音,慢慢抬起头,看见李妮子两手抱着槐树,泪像河样淌在脸上。他说:
“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
“你下死心不要我了吗?”
他说:
“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
“你娶我,让我做牛做马都行呀。”
他说:
“我真的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
“我愿伺候你们全家一辈子。”
他说:
“你就成全了我吧,妮子妹。”
说完了这句话,郁林其重又勾下头,他等着她打他一耳光,把他嘴角打出血,然后一了百清。解了李妮子的恨,自己坦坦荡荡回到部队去,做自己的警卫排长,和吴萍堂堂正正结婚,过安安稳稳的城市的日子。他那么弯着脖子,看着面前一片黄叶,那黄叶上爬了两只蚂蚁,在争咬半粒碎麦。
他说:“打我吧妮子妹,打了你也消消气。”
没有应声。
再次抬起头来,李妮子已经不在面前。她走了,在槐林的小路上,她那浅黄的洋布衬衣,缓缓朝前移着,就如有风的清明节里,坟上的黄表纸没有烧尽,随风而去,一飘一飘,竟飘了七八年的光景,不见休止地飘在郁林其的面前。就是他和吴萍躺在床上,枕着一个枕头,那一片黄色也在他眼前起起落落。
那次的三天以后,李妮子的父亲给她准备好了上路的行李,找人写就了上诉郁林其的诉状,逼她上路时,她喝了老鼠药,被人抬到邻村的小诊所,醒来时,她说谁再让她去告林其哥,她就死在谁面前。
雨下得很大,一注一注,洒洒脱脱落下来,天反倒显出一层亮色。能看见雨滴在马路上碎裂出的白光。在师部大院,警卫连肩负着四个执勤点。正门哨,偏门哨,首长院和办公楼。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蹚在雨里,脚下是哗哗啦啦的声音。查至第二个哨点时,指导员说,郁连长,你算幸运,找一个城市老婆。我他妈找个农村的,一辈子的包袱。郁林其没有说话,这一会他忽然很想见李妮子。他决定,这边和吴萍离完婚,那边就去找妮子,告诉她说,我离婚了,我快死了,最多还有三五个月的寿限,你们谁也不用恨我了。
七
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外科特级护理室,墙壁白得如马文缺血的脸,地板是蜡光的水磨石,窗户差不多和一面墙样大,内里仅有一张床,其余皆是吊针架、氧气架和床头的呼救器几样医疗器械。瘦瘦小小的马文躺在床上,越发显得这特护室的空大了。
只一天工夫,整个师部已知郁林其疏忽压进0478号枪一颗子弹,才伤了新兵马文。都知道了,他就不能安然在连队,除了重新改写检讨外,就得当面来给马文赔不是。说实些,是亲自来赔罪。
他来了。
手里提的是指导员出钱买的补养品、苹果、桔子、香蕉、麦乳精。医院门口能买到什么,他全都买了。来时指导员说,我陪你去吧。不用,他说你在家组织部队训练,给我五十块钱就行了。指导员给了他一百块,说冤枉你了老郁,郁林其说啥也不要说指导员,都是农民出身,都是套在一架车上的牛。
和平战(7)
他只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指导员说:“都拿去,买包烟抽。”
他又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特护室里静极,吊针滴水的声响,能听进耳朵里。马文的哥哥还没来。护士换上水液出去了。郁林其推门进来,马文怔怔瞅着他,轻声叫句郁连长,眼角悬了两滴泪,如乡间草地的早露一模一样,晶晶莹莹亮。他把手里的一兜东西放床上,拉过凳子坐到马文面前,看着那张白得如墙壁一样的脸,他说:
“小马,我来赔罪了。”
新兵马文眼角的泪滚落在了枕头上。他说:
“我哥说,他要揍你……”
郁林其怔一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全家人。”
马文晃了一下头。
“你也不是有意害我的。”
郁林其说,我今天来一是赔罪,二是看你对我、对连队有啥要求。反正事情已经出来了,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全中国人民解放军,没有连长有意要害他手下的兵,我真是一时大意了,才忘了那颗子弹,要是我唤验枪时你从厕所赶回来验枪就好了。新兵马文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连长,你走吧,我哥一会就来了,他说他要揍你的,说不定他真的要揍你。
又坐一会,郁林其站起来,准备回师部。
“你对我和组织还有要求吗?”
新兵马文想了想,他说我家里还不知道我是中了弹,我最怕消息传出去,不说爹娘伤心,我一辈子连对象也别想找到了,你说郁连长,哪个姑娘肯嫁给一辈子少活十余年的短命人?马文的话,又一次勾起郁林其去想自己的癌,他说小马你放心,我现在就回去找你所有的老乡,告诉他们,谁也不能写信往家说。说完了,郁林其便要撤着走,然他刚转身,马文的哥哥推门进来了,竖在门口,脸上怒着极厚的冷青色,两眼僵着打量郁林其。
郁林其说你来了,我正要走呢,我回去替小马办件事,你让小马吃些香蕉吧。
郁林其从马文哥哥的身边擦着出来了。走廊里是满世界的来苏水的味儿。走出特护室,郁林其步子加快了,然刚走几步,马文的哥哥就在身后叫了一声郁连长。他浑身惊一下,双脚钉在走廊上。他听见马文在特护床上唤了一声哥,他哥回头说我给郁连长商量一件事,便追着出来了。
“郁连长!”
“你叫我?”
“你过来一下。”
走廊又宽又长。病房和军医值班室、护士值班室的门全都关着,一条走廊上只有郁林其与马文的哥。洗涮间水管漏水的声音,响了一走廊。
马文的哥朝洗涮间走去了。
郁林其迟疑一阵,跟了进去。
郁林其一进去,马文的哥反关了洗涮间的门,背倚在门上,两只胳膊交在胸前,郁林其便知道他要像他弟弟说的那样动手了。郁林其心里很平静,脸上一层寂寞,清静得空空荡荡,他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还要回连队组织训练呢。
他说我弟弟入伍四个月,花了三百块钱你知道花到了哪?
郁林其说不知道,我可以回连队查一查,如果警卫连有干部花了战士的钱,接了战士的礼,我郁林其愿意加倍受处分。
“不用查了,”马文的哥哥说,“你只回答我一句话。”
郁林其说:“你问吧!”
马文的哥说:“枪里的子弹真是你忘的吗?”
郁林其说:“是我压进膛里忘了的。”
马文的哥说:“你为啥到今天才承认?”
郁林其说:“我今天不承认,也没人会知道。”
马文的哥不再问啥,他突然吐出一口痰,射到郁林其的上尉肩章上,那痰粘粘稠稠,白浓浓一团,从他肩章上朝着胸前流。马文的哥,看着那流着的痰,骂道,你们这号做官的,整编咋不把你们整到庄稼地里去!然后拉开门,说你走吧,回家躺床上手拍胸脯想想吧。
有两个军医和护士从洗涮间门口走过去。
郁林其站直没有动,他没有扭头去看从肩章上流下的痰,两眼始终平视着马文哥哥的脸,依然的一脸寂寞,一脸空荡。他立着就像立正在全连的士兵面前一模样,衣服整整齐齐,军容正正规规,直得如竖直的一条杆。他从口袋取出毛巾,盯着马文哥哥的脸,摸着去擦了肩上的痰,又把毛巾装进了口袋里,说:
“对马文的伤你还有要求吗?”
马文的哥哥说:
“你走吧,我半点要求也没有。能在一个连长身上吐口痰,算我没白当五年兵。”
郁林其说:
“你当兵五年,还不知道趁弟弟躺在特护室,抓紧让医院给你弟弟评残吗?能评个二等残废军人,你弟弟一辈子的生活不就有了依靠嘛!”
八
又到了一个郁香味的周末。
星期六的天气明亮得像是一张纸。树都绿了,满世界清气弥漫。日光在上午是一种浅金,至午后成了粉淡,落时便血艳艳的红丽了。星期六在兵营里,俗称是为微型蜜月,那些家在驻地的部队干部,精心排布了工作,都笑嘻嘻地,回家同妻团聚了。
郁林其也要回家去。
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是他和吴萍六年夫妻岁月的终结。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里,等着他的是透心的凉意和人生的释然。布置了夜晚的一些活动,安排了晚上加菜的事宜,郁林其从兵营回到二十三号院,那狭窄的院里,已经夹了一条夕阳,曲曲弯弯,随物赋形,极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顺风而落在这古城的小院里。周末的夜饭,城市人家都要改善伙食,不鱼便鸡,所以各户人家,都关了屋门吃饭,邻人也不知彼此吃了什么,那门关得死严,连香味也跑不出来。郁林其走进院里,先在自行车群里找了吴萍的车子,看人家的房檐下,有那辆斜梁彩车,心里猛然踏实,大步走进院底,左拐推开屋门,果然见吴萍在家,正在坐着吃饭,饭桌上,一盘菜、一碗汤、一个馍、一双筷。听到门响,吴萍没有扭头,只管自地一嘴一嘴吃着,面前开了电视,边吃边看中央台的英语讲座。她不学英语,但二十六个字母还认得齐全。也和任何一城市女人一样,能把“拜拜”说得很流利。开着电视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任何一道电视节目,都是一道她下饭的菜。
和平战(8)
郁林其说:“没烧我的饭?”
她说:“我不是伺候人的人。”
郁林其说:“你没把女儿接回来?”
她说:“她姥姥、姥爷是她的靠山。”
不消说,家庭的那点温暖,已随风而去,云散烟消。郁林其在家闷坐一个时辰,出来到夜市上,依旧买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串烤羊肉,医生说你不能再吃酸的辣的苦的,他偏把辣椒一筷头一筷头搅进碗里,吃完了,又把人家的半瓶醋倒进碗内,一气儿喝了,直到觉出胸内有裂肉的疼痛,才款着步子回去。
院子里各户人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