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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有片片杂草,有蛐蛐的鸣叫。在月光中,那叫声如一条汩昉昉的河。十余年生活在兵营和都市,郁林其都有些忘了农家院落的情调,如今这月光、杂草、叫声,使他忽然感到一身的幽静,如正夏赤条条躺在泉水里。他说这院里没住别的人?李妮子瞟瞟他的脸,说房东一家住在村前新盖的楼房里,这房是专门租赁的。郁林其说就住你一家?李妮子说还有一家,做药材生意,赔垮了,刚搬走。再不消说,李妮子是告诉他,眼下这院里仅她一个人。郁林其局促一下,说就在这院里坐坐吧。
她又从屋里搬出一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仍是原来那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说:“你公公有病,你该早些回去的。”
她说:“林其哥,你说句死话,你想不想和我结婚,你想和我结婚,我立马回去就离婚。”
他突然愣住,怀疑着面前那张脸。
他说:“妮子,你疯了?!我刚坐下你就说这些?”
她在他面前动一下身,说你不想和我结婚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是你老婆嫌你才和你离婚的。还是*年前的老话,你和我结婚,我愿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辈子连一条手巾都不让你洗。别的男人享受的,我妮子一样不让你少,让你样样都享受。她说我见过你女人,除了穿得好,识几个字,是城市的人,别的哪儿也没有我妮子好,瘦得像是一根柴,腿也短,头发蓬蓬散散不及我的一半多。她说有个星期天,你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我从双龙巷口跟到公园里,看见她压根儿不想和你并肩走,扯着你女儿,不是走前就是靠后,你孤零零压根也不像和人家一家人。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她说以为我就打听不到?人家压根儿就没喜爱过你,人家是因为年龄大了才嫁了你。你和人家过了六年,受不了啦才同意离婚的。我知道,我全都看出了林其哥……
月亮升至了村顶。是一月中间的时候,它银银一盘,晃在几丝的云下。蛐蛐的叫声,因了妮子的说话,忽然静默悄息。妮子说完了,它也缄默不叫。一地月光,泼水一样明亮。妮子说时,盯着郁林其的脸,说完了,仍是盯着他的脸。风习习卷动,在院落吹出吱吱的声音。门外有走动的脚步。妮子过去将门关了,并上了闩。郁林其站起来,说我一会得回去查哨,用不着闩门。妮子说走了我不会拦你,我只是让你知道,你丢了我妮子,也没有捞到啥儿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丢开那女人,心里到底想没想过我妮子!
他望着她,说:
“想过。”
她走过来,说:
“你叫不叫我离婚?”
他闭了一会嘴,说:
“不叫的。”
她猛然觉到一种冰凉的绝望,刚才滔滔说话的气儿,不知荡然到了哪儿。月光里,她的脸苍白成天的颜色。她说林其哥,我为你去死过,为了你才嫁一个大我十岁的人,你难道就真的这样嫌弃我?她问他的时候,声音细细哀哀,有几丝哭音。问完了,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妮子,他说,我真的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要能活我不会和她分手的,我不会那么便宜了她。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和平战(17)
妮子仍是盯着他的脸,先是不语,后又信信疑疑说,你有病了,和我结婚我也离,一辈子能和你过一天日子,我李妮子也算不白来人世走一遭。他说你真疯了吧妮子,我说过能活着,我就不会不要那个家,不会和她分手的,就是活不了几天我才离婚的,活不了几天我能结婚吗?
她僵呆呆地站立着,说:
“你不像有病的人,有病的人不是你这样。”
他说:“我该走了,我还要回去查铺查哨的。”
她又默默立一阵,仰脸看了他,慢慢转过身,进了亮灯的厢房屋。她像进屋拿东西,郁林其就站在院里等着她。蛐蛐又有了鸣叫,风也含了一层层凉意。大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很像秋天飘落的黄叶,慢慢地也就消失了,只剩下郊区荒凉的宁静。妮子进屋很有了一阵。郁林其等得有些不安。他干干地咳了一声。咳声走出很远。月光明明亮亮,洒满了厢房的房坡。他听见她在房屋叫,叫他林其哥,他说做什么事,我要走了。她说你进来帮我一下忙。他进屋了。屋里灯光明亮,摆一地盆盆罐罐,都是做凉皮的家什,路也要从那盆罐中间找着走。这厢房是套间,外屋杂设,里屋是床桌,隔墙边有条窄门框,门框上无门,也没挂窗帘。郁林其绕着盆罐夹出的脚地,到那隔墙的门口,顿时怔住了,惊出一身热燥,收死脚步,不进不退地呆着。
屋子里很温暖,有乡村农家的气味,还有做凉皮的怪味。墙是砖墙,泥了白灰,却被烟熏成焦黄。里屋床的周围,新贴了报纸,齐整又干净,映出床铺的暖意。床上的被褥,是新的床单和被罩,一蓝一红,青青翠翠。妮子*了衣服,*裸地坐在床上,下身用红被子遮了,上半身白洁洁地亮着。她盯着呆在门口的郁林其,焦焦急急说,过来吧林其哥,我给你,全都给你!说着,她两眼火燎燎地盯着郁林其。郁林其也盯着她,目光僵直生硬,脸上凝着缺血的白色,木木的不动。她是一脸赤红。宽大的床单,平整整地铺出水蓝的亮光,团乱的红被、红彤彤地拥着她雪色的上身,而脸上又泛出一层赤红,整个儿那样,极像一朵盛开的野花。郁林其先一眼见她,血一涌而上,散至全身,及至听她叫他哥时,就感到些微的头晕。她像一团火,烧了他的全身,嘴唇也骤然间干裂起来。你来吧,她见他僵着不动,急不可耐地说,这院里不会来人,你来吧,一辈子我不能和你成婚,有这么一夜,我死不后悔。你来吧林其哥。你过来吧林其哥!她叫他林其哥时,满腔的期望,哀哀求求的可怜。郁林其立在那儿,被她的可怜,唤出了一身的哆嗦。他似乎就要晕在她的面前。结婚六年,吴萍向来没有这样向他火过,也没有这样*条条,*过。她从来都是穿着睡衣,冰冰的一条。他不记得吴萍什么时间脱过睡衣。他直直地盯着妮子的上身。他的目光从她圆润的肩上滑过去,不经意间,却看见床里的墙上,挂了一镜框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嵌在最中,是妮子和她的男人。他们夫妻面前,并排站了他们的三个女儿。郁林其看不清她男人和孩子的长相,只看到五口人,聚成一堆,团出了一个家的样子,一个家的热呵。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从她肩上拿开,搁到床头的木板箱上去,轻轻慢慢说:
“妮子,你把衣裳穿起来。”
他没有听见有穿衣裳的声音,屋里静在闷里。外面的风声从门口走来。
“你把衣裳穿起来,我要走了。”
有了动静。床的扭响,割人的心肺。他以为她要穿衣裳。她却突然哭起来,大声说林其哥,我求求你,我求你在这住一夜。为了你,我在这苦等了三天三夜,专为你我在墙上糊了报纸,怕你嫌脏,我三天洗三次澡,还特意新买了床单被罩。我只求你在这住一夜。也就这一夜,这辈子我只求能和你住一夜!
郁林其心动了,他转回身子,却见她把被子推到一边,如滩着一床红血。她光光地跪在那血边,头发散在脸前,双手搭在腿上,样子极像老家那些跪庙求神的乡下女人。他想起吴萍说他,每一次他趴在她的身上,她想到她身上趴着一个农民,她便没了一点*。想到吴萍的话,他把牙紧紧咬在一起,仿佛咬了吴萍的喉咙,然望着面前的妮子,他却有了同吴萍一样的感觉,心里油然生出一腔苦涩。他想朝床边靠过去,他又盯着李妮子粗粗大大、放在大腿上的手关节,他说:
“妮子,我还要查铺查哨。”
李妮子突然从床上弹站起来,脸上的苦衷不见了,成了一脸的凶相,怒怒喝喝地骂道:
“你不是男人郁林其你是骟驴。你是件不中用的东西!你走。你走郁林其!”
他身上的热燥,慢慢冰了下去。他又去看她,期望挽住身上退去的热流,她却突然抓过桌上的衣服,慌乱地遮住前身,说我知道那女人为啥要和你离婚了,你是不中用的东西活该离。要我我也离,离了好!她大声说着,又坐在床上,急草草穿自己的衣服。她说的时候,穿的时候,郁林其真真切切看了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还是乡下的李妮子,而且是乡下的泼妇李妮子。吴萍,和这里别的女人,谁都不会泼野到这步田地。她穿着衣服仍在唤,走,你走呀你,你是连长,你回你的连队去,回连队查铺查哨去。
郁林其真的后退一步,转身出来了。
夜,静谧谧的,蛐蛐的叫声,孤独而细腻。门外没了闲散的郊区人。月亮朝西移去。前边古城的灯光,辉辉煌煌一片。
十六
郁林其在最后离开军营时,他想不到师长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就在他要离开军营的最后一天。李妮子骂他是骟驴,骂疼了他的胸脯,疼得一夜未睡。早上天亮,刚要好些,吴萍来电话,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拿去还了。他去还了,统共不足十封,是他上军校时她写的。她在豆芽胡同口等他。她也拿了他写给她的信。他说我不要了,你想留便留,想烧就烧。还了信回来,忽然所有直属连队,都在临时紧急动员。司令部参谋长、副参谋长、作训科长、军务科长、直工科长,分头在各连做动员讲话。原来,那国外的军事访华团,临时动议,想检阅一次中国士兵。阅兵本是常事,然给外国访华团组织阅兵,在本师尚属首例。因是临时动议,立马从八十公里外抽调团队,已是不及之事。师部大院内,有十余连队,也相当一个团的兵力,上千人马,阅兵决然有足够气势,但直属分队,却从未进行预演和合练,不消说想突然组织一次成功的阅兵,不是易事,且阅兵的人,好歹也是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见不得马虎。
和平战(18)
这件事,最令师长犹豫的,是让哪个连队,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从检阅台通过。第一个方块队形,就如返回南方的几行大雁的第一队,形象、素质、气态,影响着后边的整个队形。第一块队形,能整齐划一地通过阅兵台,使阅兵的印象,先入为主,后边的队形,也就迎刃而上,差不多阅兵也就成功一半。郁林其回到连队,参谋长正和新任连长商量此事,新任连长是前年毕业的军校生,他对参谋长说,我在军校主课是参谋绘图,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阅兵,怕难胜此任。他们说时是在连部门口,郁林其走过去,他说参谋长,这件事我行。参谋长望着他,说你能行?他说警卫连我训了五年,哪个兵走路有些内八字,哪个兵有些外八字,我心里清清亮亮。参谋长迟疑一下,到连部抓起电话,接通了师长,讲了没几句,出来说郁林其,师长让你接电话。
郁林其接了电话。师长在电话里说,老警卫连长吗?你是不是想将功补过?不是首长,郁林其说,我没立功的意思。师长问他,你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阅兵的不是我师长,也不是军长,是一个国防部长?他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警卫连的队列训练在大院最好,我训练警卫连已经五年,这些兵们我熟。
师长问:“你若今天出了纰漏呢?”
他说:“不会师长,我保证。”
师长问:“万一呢?”
他说:“师长,警卫连的素质你知道。”
师长呵斥:“我说万一。”
他在电话这端即刻立正:“任首长处置。”
师长在电话里命令几句,将电话扣下了。
阅兵是在十点三十分开始。
春日高悬。阅兵场上的绿草,青翠硬闪着光色。场边上连夜描新的“提高警惕,准备打仗”的八个巨字,红亮亮分别在阅兵台两侧。在阅兵台的前中央,排列一行军用桌子,桌上铺了红纸,摆了一应用品。按照外交上对等接待的原则,少将军长赶来了,和那国防部长并肩坐在中央,两边分坐了宾客和大校师长,上校政委。军事宾客,穿的是他们的军服,白色,满身佩带,比我国的陆战服更见出威风。从那服装上,便知道那国家富有钱财,但不富有作战的力量。整个师直属他的十余连队,被参谋长指挥着,远远地集合于阅兵台的对面,看那阅兵台的景色,除了瞅见一幕肃然,并瞅不见军长、师长和宾客的什么。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师长在话筒里宣布阅兵开始。阅兵场四周的八个高音喇叭,同时响起军乐。军乐的旋律,已经被一种威严所淹没,人们并听不出那音律的节奏,只感到有种东西在血里鼓荡。军旗是在乐声中升起的。所有的部队,都以一百个军人为数,横十竖十地直立在军乐里。当军旗升至旗杆最顶,参谋长下达了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