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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连科经典作品集:四号禁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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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云如雾把草之罩了起来,无论你到哪儿,那花香就总伴你同行。鸢孩立在那花萆中间.吸了鼻子,嗅到浓烈的花味中,有一股冰寒的气息。且那冰寒气息,硬得直砸鸢孩的鼻头。鸢孩不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他从草地出来,往风口站站,发现那气息十分熟悉,熟悉得如每年都开两季的洞顶上的那株*的味儿。鸢孩把那味儿咽了一口,嚼着,打了一个喷嚏,冷丁儿灵醒过来。原来那冷硬的气息,也就是阵地洞内的钢铁气味。鸢孩核算了一下,大约洞顶到这山顶的厚度,约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寒冬般漫长的青山岩石,被钢铁的冷色气味穿越过来,还浓得化淡不开,在混合的花香中独成一条河流。仔细辨别,还能嗅出裹在洞气中的浑浊的油气。污黑色的油气,从鸢孩的鼻下流淌过去,就如鸢孩面前流淌过一条夏季雨汛中浊色的小河。鸢孩为在山顶能辨出这两种气味而惊异,而喜悦。他站在一个悬崖,畅快地朝岩下尿了一泡,发现自己的尿水,从空中跌落时候,分离开来,成了一片碎珠散银。再抬头往前面望去,那瀑布的一段儿被他双目截了过来,如一段通体透明的玉柱。如此站了一阵,听着瀑布那玉山倾倒的声韵,回转身子,到草地上采摘了一把野花,又摘了一把野花。
  鸢孩抱了一捆六色五颜的花儿,穿过松林,到那片空地时候,看见太阳已经移转过来。小菊搂着妮子,二人已经在日光中慵懒地睡去,宁静得无声无息。鸢孩抬头看了平南的日光,嬉戏地把抱来的花儿一枝枝插在她们头顶,脸边,腿边,脚头,和周围任何能插的地方。又去采抱一捆,轻而又轻地放在她们身上、手上、腿上,把她们严实地埋在一堆花下,只露出一大一小的两张脸儿。那两张脸儿,躲在大堆花的头上,被日光照着,红艳得十分可以。鸢孩望着那两张脸儿想妮子的脸和鼻眼还未长成,含含糊糊一团,极如一盘初绽的芍药,或是别的什么花儿。小菊,已经年满十七,鼻眼开朗,棱角分明,头发乌乌散开一片,实在也就是一盘盛开的红菊粉菊了。鸢孩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两盘儿花脸,有了被平南春日晒暖的一些瞌睡,也就随意地并排着躺在了她们身边。也就果真睡了。睡着之后,有了一个噩梦,梦见妮子死了,吓得他又忙从梦中醒来。
  九
  事实上,妮子就果真死了。
  妮子死得突如其来,晴天霹雳。
  妮子的死,使四号禁区的一些事情急转直下,接近了尾声。
  昨天妮子还随着鸢孩在阵地洞口儿玩耍,今天妮子就已离开了这一方世界。
  鸢孩应小菊的爷爷之约,把妮子埋在了老人身边。他没有想到几天前用花堆埋着她们,竟是人生的一场预演。要想到他绝不会让小菊离开四号禁区。那一天小菊从花堆中醒来,第一句话说,鸢孩,我爹的病越发重了。
  鸢孩说我做了一场噩梦。
  小菊说我爹的病真的越发重了。
  鸢孩说你听谁说?
  小菊说,我爷。爷说爹至多再活三朝两日。
  鸢孩说你回家看看,也许果真重了。春天万木苏醒,也是恶症发作时候。至来日,小菊收拾行李,起早要回新村。来哨所告别鸢孩,鸢孩说你把妮子也抱回去,小菊说来回几十里山路,爹没病我天黑前赶回来;爹有病我至多在村里住上一夜两夜。
  小菊走了,鸢孩把妮子放在洞口,在她面前放了几个弹壳玩具。又拍了黄黄的脑壳,差黄黄登高望远,到哨楼上执勤。阵地上许多事情,本该一日检查一次,如洞气浓度、弹洞内温度和湿度等等。超过了标准系数,就必须除湿除潮,采取一些措施。尤其春到时候,洞内要产生许多变化,鸢孩必须手到脚到。鸢孩一如既往地打开超厚重的钢筋水泥的小门,登记、签字、开灯、晃了晃洞口三角架上的那桶军用防腐油,快步地朝洞内走去。想到洞外还有妮子,他就一切手续从简,匆匆看了重要的仪表、计表,记了那些数码。正要返回时候,发现电室中有一只老鼠,已经把洞地上的地毯咬了许多洞眼。这老鼠若是在主室也就算了,一切都是钢铁,由你放肆地咬去。横竖这洞内的老鼠,尽管从北京来过所谓的生物研究所的专家教授,专配了一种适应洞内灭鼠的药品,但终没最后绝迹。因为那水道,气道和线路管道,无论洞深千尺,也得从林地中穿过。老鼠就是从那些道中进了洞里。然而,老鼠进了电房,是决然的不可。电房中的电线一群一股,四通八达。那东西只消咬断一根电线,洞里的钢铁林地也许就成了一片死林,其后果你不难想象,那是何样的结局。就是和平日子的今天,在洞内老鼠咬断了一根电线,也是一个了不得的等级事故。鸢孩必须打死那只老鼠。鸢孩掀开了地毯,打开了电工的工具箱子,用铁棍捅了发电机组中听有能藏老鼠的地方,最后在一堆面纱中找到了那只老鼠。说起来也就大拇指样一个半大,也许是入春后田野上老鼠的新生子女,可它却费了鸢孩许多周折和时间。关起门来,追着打着,闹得天翻地覆,才把那小鼠挤至门后墙角,用脚一下踩了。电房里留下了几滴老鼠嘴角的黑血。鸢孩一边擦汗,一边提着鼠尾朝洞外走去。未到洞口,他就闻到白惨惨的超标号军用润滑防腐油的剧烈的气味。。 最好的txt下载网

四号禁区(14)
桶倒了。
  清明如水的油在洞口内一片汪洋。
  妮子就爬在那汪洋的油里。
  油桶滚在洞口的一角。
  鸢孩惊骇着抱起妮子时候,妮子的一只小手还紧紧地拉着那个倒了的木架。鸢孩先还以为妮子活着,叫着妮子的名字,说你怎么就能爬了进来,一身油腻,我去哪儿给你换这衣服。及至抱着妮子,到了洞外,感到妮子的脸有些冰硬,低头看时,才发现妮子那朝阳般红嫩的嘴唇,已经凝上了菜青的颜色。鸢孩想她不会就此死吧,忙把她的鼻子轻捂在自己脸上,也就果真没有感到有一丝鼻息。
  鸢孩抱着妮子无休无止地站在洞前不动。
  这时候,阳光在他面前吱吱有声。
  一支乌色雀尖叫着从他头顶飞了过去。
  后来黄黄从哨楼上走了下来,极为温顺地坐在他的面前,看着他怀里抱的妮子,头和头发都如正长的一个瓜样,垂在鸢孩的一只胳膊上。黄黄的眼角便有了两滴浑浊的泪水,把黄黄脸上的毛儿沾粘出两条水线。
  鸢孩从黄黄的眼泪中证实,妮子死了。
  千真万确地死了。
  谁也不知鸢孩为了什么,他冷丁儿极为莫名地飞起一脚,狠力地踢在黄黄的头上,不等黄黄尖叫出来,自己先自抱着妮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鸢孩的哭声,低缓嘶哑,如流不动的一股细水。有一股洞内的油气,呈出紫青的颜色,在四号禁区慢慢地扩散。一声接着一声,鸢孩哭得无休也无止。黄黄挨了一脚,尖叫着躲到哨楼的后面,卧在那儿不动,其内疚之情形在色上,一眼便能看见它脸上写着的对妮子的死所该负的责任。可以试想,倘若黄黄不那么忠于职守,或说稍有灵活,从哨楼下来,发现妮子不在洞口,而是爬进了洞内,就是妮子已将要把油桶扒倒,只要黄黄有一声狂吠,那景况就不是眼下的结果。黄黄默默地泪水横流,默默地望着鸢孩满山遍野紫青的哭声。过了许久许久,试着过来,卧在鸢孩身边,把头靠在鸢孩的腿上。
  鸢孩说她死了吗?
  黄黄由于担惊而不语。
  鸢孩说她真的死了?
  黄黄把头低了下去。
  该如何呢?
  黄黄望着鸢孩的脸。
  小菊还没回来。
  该给连长细说一番,这么大的事情,人命关天。
  鸢孩把妮子放在黄黄的身边,缓而又缓地走进哨所,拿起耳机,摇了,听到了一个声音。鸢孩说我是四号,找连长。
  不一会,连长来了。
  连长在电话中有了声音和蒜味,说鸢孩吧,我正想找你。连队情况大事不好了,这一回考查团果真要来。明天、后天或是大后天,营长和旅长就带几个从北京来的首长,还有几个专家,到四号论证一个问题。你做好迎接准备。
  鸢孩说论证什么?
  连长说不该问的别问,关系到连队的生死存亡。
  鸢孩说不会不来吧?连长说这一回说来就来,你做好准备。
  鸢孩说连长,我这儿出了一件大事。
  连长说啥事?
  鸢孩没有吭声。
  连长又说啥事?人命吗?
  鸢孩说哪有人命,电房进了一只老鼠。
  连长说半只老鼠也不行,连队的命运就在最近几天。
  从哨楼出来,鸢孩的恐慌多少有了些风吹云散,显得镇静许多。他站在哨楼门口,盯着日光看了一会,用牙齿刮了几下嘴唇,朝四号禁区的沟口望去。那条被春草覆盖了的路道上,空荡荡只有鸟雀的尖叫,还有黄爽爽的日光。小菊的影子,是决然没的。
  但鸢孩看见了躺在路边的一张铁锨。
  天黑前,他把妮子装进自己盛被褥的木箱,埋了。埋在了八十三的老人坟边,坟地上充满了初春的温馨和新土腥鲜的红色气息。
  夜里,鸢孩到禁区的沟口,等小菊回来,孤独地去,又孤独地回。回来的鸢孩一夜未睡,乘着月光走到妮子的坟边,在那小坟前站了又站,又回来立在洞前。水一般的月光,在鸢孩身上浇了很厚的凉意,不能入睡。看了几页终未抄完的条令,接了连长一个电话,说做好洞内的一切工作,迎接军事科研考查团近日到来。又向连长说了几句你放心的保证,更加没了睡意,便痴呆呆地坐在床上。
  满天都是通红。坐着痴呆的鸢孩在下夜时分,看见小菊的爷爷借着月光走了过来。他说你坐着干啥?
  鸢孩说妮子死了,考查团也快要来了。
  老人说妮子她是睡了,你不用想七想八。
  鸢孩默着不言。
  老人说小菊她爹的病轻了,小菊明天回来。鸢孩再未说啥。
  他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十
  现在,鸢孩坐在哨楼上,东来的阳光明灿灿照着他的眼睛,枪靠在他背后的墙壁上。他就如一个干活累了的乡村老人,把锄头依在一边,自己独自在日光中冥想,歇息着他那垂暮的躯体。在这儿极目远眺,能看到妮子那艳黄的墓堆,在老人坟的脚头,仿佛随意堆起的一团黄土。小菊已经走了三天,她爷说她今天就该回到这禁区。早上鸢孩依往日惯例检查了阵地上的一切设施。登高到这哨楼顶上时候,依然看到了两眼空空荡荡。然而,他把目光投到禁区沟口的方向,却再也没有收回。原没料到在这哨楼上看妮子的小坟如蓝天白云样一目了然,连坟土的桔黄色气息也竟那么清晰。于是,鸢孩就坐了下来,把目光永无休止地搁在那儿。
  不消说,小菊回来首先要到这阵地上来,首先要来看看妮子。半年的岁月,是妮子伴她度过了日日夜夜。妮子有一夜发烧,她坐在床前呜呜地哭至天亮。可现在妮子死了。
  妮子呢?她问。
  死了。就这样回答她吗?
  妮子呢?
  在屋里。
  她从屋里出来,说没有呀?
  去了哪呢?她还不会走路,会去哪呢?跟着她一道慌慌张张地找,屋里屋外,阵地周围,知道这方圆数十里的山上没有恶物,可还是疑心着到山上去唤。唤的时候还说,这儿已经十余年没狼没豹了,自你们部队在这儿终日放炮挖洞,狼兽虎豹都搬家去了。鸢孩说,难说呀,去年我还在这山上见了野猪呢。又说还有一次,我夜间从连队回来,月光下看到路中央立了一条小牛犊。想谁家的小牛迷了路呢?先领回阵地去吧。可到那牛犊面前一看,不是牛犊,是个半大的梅花鹿儿。

四号禁区(15)
小菊说,真的吗?
  鸢孩说,啧,我能骗你。
  小菊又说,梅花鹿又不吃人。
  鸢孩又说,野猪呢?
  小菊脸上惊了一层白色,在山上妮子妮子的叫声更加急迫苍白,唤得群山群林都嗡嗡啦啦,满世界都是小菊霜雪一样凄寒的声音。后来呢?后来鸢孩不知所措,独自愧疚地蹲了下来,或者是跪了下来。小菊的耳光噼里啪啦秋风落叶般地落在鸢孩的脸上。鸢孩感到左脸右脸都热得烫手,红得刺眼。太阳已经从东移来许多,日光温暖沁人。黄黄乖巧地在鸢孩面前卧了一会。望望鸢孩脸上的意思,无声地走下哨楼的石梯,朝禁区的沟口走去,接小菊去了。她说过她至多不超过三日,这就已是第三日了。倘若她天不亮上路,五十几里要走到下午。然她起得再早一些,翻一架山,抄小路回来,也就三十几里。这当儿是个该到家的时候。鸢孩从地上拾起一个柴棒,在地上胡画一阵,再抬头时,黄黄已经慢悠悠走了很远,走出了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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