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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稼笙是许多年前了,那时我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稼笙是父亲身边的贴身侍卫,那时我只要一跑去父亲那里哭闹,他就会挥手粗声粗气地吩咐:“稼笙,带小姐出去玩,别在这里烦我!”
就是这样一年年玩着,玩着,我长大了,银针也长大了,而稼笙,长成了成熟健壮的青年。爱慕不可救药地到来,而最终的爆发,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
父亲不在家,我欢欣鼓舞地奔去稼笙的房间,很热的天,大门却诡异地锁着,屋里令人悸动的呻吟若隐若现,伴随着灵魂深处的翻滚。
我不明究里,砰砰地大声砸着门。
似乎是一瞬间,适才的声音消失了,代之的是夏日聒噪的蝉鸣,我不解,依旧拍门,难得无人看管,我想约稼笙哥哥出去踏青。
不知隔了多久,大门忽然打开,我还来不及抱怨,一个极深的拥抱便包围了我,然后,便是一个深深的吻。他的唇在我的唇上纠缠,依稀带着残存胭脂的馨香。
“我的小姐,我的姑娘”,他喃喃:“我想你……”
那一刻我的天地和庭院消失了,只有滚烫的双臂,纠缠着我的身体。我抬起头,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稼笙……你去向爹爹提亲吧?”
“提亲?”他一笑,令我不自觉地羞愧:“向君家小姐提亲的队伍,怕是及得上你父亲的马队了吧?温明,我算老几?”
我低头,不忍看他痛苦难过,爹爹疼爱我如同掌上明珠,我不信事情会没有转机。
离开了稼笙的怀抱,我一路欢喜,险些和银针撞了个满怀,银针正端着一盆洗脸水要洒出去,铜盆里胭脂荡漾。
“银针,你的脸好红。”我惊异地望着她满面的潮红。
银针不答,只是递上一面铜镜,镜中,我的脸鲜艳如桃花,似乎可以拧出胭脂膏子来。我“呀”了一声,羞愧地跑开,留下银针在我身后哈哈大笑,声音悦耳如风铃。
稼笙说得不错,君家小姐才貌双全,尚未及筓,上门提亲的几乎要把大门挤破。
“女大当嫁。”爹爹无可奈何地盯着我,戳着我的脑门道:“一有人提亲你就要死要活的反对……莫非,我的乖乖女儿也有心上人了?”
我的脸在发烧,不置可否。
“谁家的公子?说给爹爹听听。”爹爹慈眉善目,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片刻之后他会那样的大发雷霆。再三地鼓足了勇气,我抬起头,报出稼笙的名字。
爹爹的脸色瞬间大变,我生平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地暴怒。“放肆!”他的语气近似咆哮:“平日教你的礼义廉耻都喂到狗肚子里了!卢稼笙说到底是个下人,凭什么娶我君家的女儿?你自己掂量吧!”
我低头,眼角有泪花浮动,笑容僵硬在嘴边,看着爹爹拂袖而去。礼义廉耻?我轻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成了抽泣。
三天后,稼笙被调去沧州卫戍,我不管不顾地冲出了大门,若不是银针死死拉住我,我一定会跟着他远走高飞。
“小姐,小姐!”银针急得声音都已经变了调:“你这样追他,等于要他的命啊。老爷什么脾气,你不知道么?”
我颓然,顺着门框缓缓滑下,将自己的前半生连同初开的豆蔻一起锁在大院清秋中。目光中的少年渐行渐远,时不时回头,目光中有无尽相思和爱怜。
我痴痴等着稼笙建了边功,回来娶我,一等就是三年。我没有等来稼笙的消息,却等到了严家提亲的队伍,我知道这一次无处可逃,因为严子陵的执着已经不是我可以推脱和拒绝的。
十八岁,我没有理由搪塞了,终于流着泪看爹爹收下了严家的聘礼,不住口地夸赞未来姑爷的学问和人品。
我知道,爹爹是真正疼着我的,这三年来不知错过了多少大富大贵的人家,爹妈一个个地讨论,打探,回绝,只怕我嫁过去受了丝毫委屈。能让他一眼认定的人物,家世和前途都决不会差的。
本来是大哥亲自送我去徽州的,偏偏还有一山之隔的时候接到十万火急的军报,军令如山倒,大哥不敢耽搁,将我千叮咛万嘱咐托给宗参将,匆匆带着亲随打马而去,说是尽快赶回来不耽误妹子的婚礼。
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怕,大哥幸亏是离去了,不然……
不然,多半也要变成一具尸虫蠕动的白骨吧!
我惊叫一声,猛地坐起身来。
“温明,你醒了?”严子陵捧着茶钟,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回到了清寒别院的“家”里。
第53节:清寒别院
http://book。qq。 2005年06月27日
“我?我怎么?”我扶住头,恍恍忽忽地眩晕着。
“你醉了。”严子陵将茶钟递到我手上,诡异地一笑:“是我把你从怒红绣坊抱回来的。”
我羞红了脸,怒红绣坊里那个大呼小叫不可一世的女子难道是我?如果是我,怎么半点也不和平日相似?如果不是,那为什么我又觉得痛快异常?
这温明镇,确实有些不对呢。
(四)镜
白昼和黑夜如指尖的细沙,匆匆溜走。怒红绣坊夜夜深杯酒满,清寒别院朝朝小圃花开,我习惯了推窗即见清晨的薄雾,也习惯了带着林姑娘手酿美酒的微醺沉沉睡去。温明镇是精致的,精致到似乎可以用指尖拈碎欣赏,也是写意的,写意到我居然再也分不清日月的概念。
只是除了,半睡半醒之间那一声声“清寒”,似乎还在提醒着我什么。
清寒小院,三进的格局,东西厢房遥遥而对,由于还没有过门,子陵每日用过晚膳,都会退回东厢房歇息,我并未留意,倒是银针好意提醒道:“小姐,姑爷怎么算也是你夫主,万不该这么不上心的。”
“上心又如何?不上心又如何?”我叹道,银针这小丫头跟我十年,却也如此不解我的心意。
“小姐,你既然是他妻子,自然不是任性说一声没关系便没关系的。”银针苦口劝导:“我前夜经过东厢,见姑爷对着一幅画卷出神……”她没有再说下去,这丫头聪明得很,知道适可而止,也知道女人的好奇心。
女人真的是种很奇怪的动物,虽然未必喜欢一个男子,却也多少不喜欢痴恋自己的人背叛。
再三沉吟,我终于推开了那扇晦莫若深的房门——
那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呵,不像朱砂,不似鲜血,竟然如同地狱里的火焰画成的一样,画上女子火红的双眸闪着妖冶凶煞的光,让我一见竟惊呼出声。
“不可能!”寂静的夜里,我惊叫道:“是银针!”
画上的女子,眉如春柳,眼似刀锋,赫然是银针,只是,银针又怎么会有如此得凶狠戾气?那双眼睛好像活了一般,追随着我的脚步,冷笑我的战栗。
好像画卷上真的有火在烧,我一把扔开,目光却又一次凝结在案上一卷残书上。我的心砰砰跳了两下,我知道,自己已经走近了答案。
书页折在微皱的一页……甲申四年,林氏随侍雁门,趣势改妆,得壮妇人七十有二,习练兵戈,自号娘子军。公甚喜,尝醉曰:此吾家怒红也。自此上下皆呼为怒红夫人。十月,胡自黑水下,云、雁、蓟三地危急,怒红夫人了无惧色,赴死如归,其间立功者再四。明年二月,雁门草木殆尽,人几相食,书记文雨谏曰:自古全大义而轻小节,将军何惜一女子乎?公颔首曰是,随即呼怒红入,许以宗庙。怒红笑对曰:我视君如神主,未料君视我如朐脯耳!遂掩面入内,额尔盛装出,引颈待戮,士卒恧缩不敢对,气为之夺。怒红长笑,自赴汤镬,公为之涕泣,终不肯食。七月,胡兵退,上恤公忠勇,封忠义侯,公以怒红对,上赞叹良久,许列宗庙。责令徽州令为立牌坊,永飨血食。
怒红夫人?自赴汤镬?牌坊?莫名触目的字眼令我无语,而那个字里行间忠义慷慨的女子更是令我唏嘘,那样的女子,就这么被分食——
哦,不,等一等,怒红?分食?
怒红绣坊里永远沸腾的那口大鼎猝不及防地闯进我的脑海,一种不可言说的恐惧让我战栗起来。
那个怒红夫人是谁?那个怒红绣坊是什么地方?而……清寒别院,又是哪里?
跌跌撞撞奔出别院,我深吸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怒红绣坊,已在眼前。
怒红绣坊,两盏火红的灯笼终夜诱惑着温明镇上的行人。
两盏灯笼似乎永远代表着好客豪迈的女主人,殷勤有礼的家丁,堂上满斟的金杯,堂下永远沸腾的大鼎和终日大笑,似乎不知生老病死,忧愁为何物的客人们。
本来我和其他人一样,每次看见那两盏红灯便有了莫名的温暖,只是现在,一切已经不同。
烈女?
高倨堂上,谈吐如风的那个女子居然是烈女……而且还有一座牌坊?
一把推开大门,一室喧嚣。堂上客高谈阔论的声音静了下来,只有堂下那群粗鲁的汉子,依然四顾无人的调笑。
“来来来,老刘,喝!”
“干了!谁不干谁是王八羔子!”
偌大的厅堂,这声音听起来寥廓空寂,甚至有些寒意。
“温明妹子……”林姑娘先是一愣,轻提裙踞,走下,对我微微一笑:“怎么了?和子陵吵架了么?”
多甜美的声音?若不是已经见过了那卷烈女传,我如何能相信眼前如花美眷已不是生人?
“林姊姊,没什么,我就是不明白,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大吼,全力推倒那只大鼎——升腾的白雾,纷纷碎裂的泡沫,血红的汤水,一起涌了出来,大鼎之下赫然是一具白骨,身上红绡霓裳宛然。
虽然心里早就隐隐猜到,我还是吃了一惊,地上的华衣白骨对我咧嘴一笑,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而那群食客却张大了嘴,依稀可见内里的颅腔。
“你不是人!”我终于嘶声叫了出来:“你们都不是人哪!”
“我本来就不是人。”林姑娘目光中若有深意,对那群食客挥手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滚吧!”
我看着他们依次走了出去,转眼间,豪侠就变成了行尸走肉,队伍最前那人一脚踢在金杯之上,发出哐啷啷的脆响,这脆响似乎惊动了沉默的行列,诅咒过的巫术升腾,熟悉的喧嚣又一次喷涌出来——
第54节:恶梦
http://book。qq。 2005年06月27日
“来来来,老刘,喝!”
“干了!谁不干谁是王八羔子!”
“六六六呀!”
我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正撞在林姑娘身上,一想到锅中的女尸,忍不住大声尖叫了起来。
没有人如我一般的恐惧,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怜悯和悲哀,好像所有人都洞察了这个故事,唯有我,是被戏弄的一个。
“温明,你知道什么是温明么?”林姑娘盯着我,似乎有什么秘密要脱口而出。
“什么?”我战栗着问道:“温文尔雅,明净高洁,爹爹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说的不是你这个温明——”林姑娘踌躇半晌,缓缓踱到大堂正中的一幅中堂前,中堂上世外仙姝,寂寞如空林。
“是——这个!”
袍袖挥处,整张中堂已经被生生扯了下来,嵌在墙上的是一个方漆桶一样的古怪东西,里面开着一面,搁着一面古镜,阴洌洌地映着寒光。
“这……这是什么?”我分明地看见,座上男女脸上一起生了惧意,身子也在不经意间靠拢。
“这就是温明,你在温明镇这么久,就没有发现家家都有这么一样事物么?”林姑娘一只极美的手搭在镜上,目光深深望去,虽然只是侧影,我却看得出她说不出的留恋。
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终于略一用力,将那面古镜翻转了过来。
大厅在瞬间变成了一片黑暗,完全的黑暗,彻底的黑暗,似乎来自千尺下的地底。
“温明,不要怕,不要怕呵。”依旧是林姑娘的声音,从我面前三尺处传来。
我循声望去,目光渐渐适应了黑暗,几点磷火的漂浮下,一张面庞在黑夜中勾出惨白的轮廓来——那赫然是、赫然是适才的华衣白骨,隐隐还可以辨别出身上的红衣。
一连串深深浅浅的感叹声响起,怒红夫人的声音在杂音中分外清晰:
几度红尘入旧魂,无端辜负黄泉春。
十年一觉温明梦,座上皆是断肠人。
那声音渐次唏嘘,如歌如哭,身边万鬼唱和,似乎带着满腔的愤慨和不平。我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悲凄,若不是看见那骇人的白骨,说不定便要合着调子吟唱起来。
“恶梦吧……都是恶梦吧!”用力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狂奔,身后的歌哭声渐渐埋入尘土,仰头,已是一天的繁星。
“小姐,你去了哪里?”银针在清寒别院的门前想必已经等了很久,一看见我出来,立即迎了过来,满脸关切:“姑爷找你半天了!”
我咬咬牙,这样不明不白的日子既然已经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