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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地溜了出来,悄悄地顺楼梯走下去……有时她在他前面,用手托住发髻;有时汉
斯·卡斯托尔普走在前头,隐约感到她在凝神瞅着自己的背部,于是浑身一阵战栗,
好像有蚂蚁沿他的背脊往下爬动。不过他存心装腔作势,似乎根本不理会她在身边,
自己单独生活着,跟她毫不相干。他两手插在衣袋里,有时不必要地耸耸肩膀,用
力咳嗽几声,或者用拳头捶捶胸口——这一切无非表明自己对她是丝毫不放在心上
的。
有两次他表演得更加狡黠。他在餐桌坐下后,两手东摸西摸,惊异而着恼地说:
“哎哟,我把手帕给忘了!现在得再上楼去拿。”说着他就回病室,以便和“克拉芙
吉亚”相遇,因为这种邂逅与她走在他身前或身后相比,显得别有风味,同时更使
他心荡神漾,富于刺激性。他第一次玩这个把戏时,她在相当远的地方先用眼睛毫
无顾虑、毫不害臊地从头到脚打量他,走近时又若无其事地掉过脸去,然后再往前
走。因此,这次会见的结果没有多大价值。第二次她在不远的地方瞅他,直愣愣地、
一个劲儿地凝神瞅着他,脸色甚至有些阴沉沉的,当彼此从身边擦过时,她还是回
头看他,这一下简直使可怜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有冷入骨髓之感。不过我们用不着
替他难过,因为他对此是求之不得的,而且完全是自作自受。但这次会见深深打动
了他的心,事后尤其如此。因为只有当一切都过去时,他才认清刚才发生些什么。
肖夏太太的脸,他从来没有像此刻看得这么清楚分明,纤细无遗。盘在她头上
的辫子是金黄色的,稍稍带有金属般的淡红色光泽;辫子打成一个发髻,从发髻上
他甚至可以分辨出一根根短发来。当时他和她的脸相隔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而她
姣美的形象则是他好久以来所熟悉的。对他来说,这个形象盖世无双:这是一个有
异国情调的、富有特征性的形象(因为在我们看来,只有外国人才有特征),带有北
国风味和浓厚的神秘色彩。就她那不易捉摸的特征和轮廓来说,往往会引起人们的
遐想。关键性的一点,也许是她高高突起的颧骨十分引人注目,颧骨几乎使眼睛受
到压迫,那对眼睛异常不鲜明,距离也隔得异常远,在颧骨的压力下,它们甚至有
些倾斜。由于同样的原因,她的腮帮儿稍稍凹进去,这样一来,又间接地使她略略
噘起的嘴唇显得十分丰满。 特别打动他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对细长的(汉斯·卡
斯托尔普的心目中是这样的)、充满魅力的吉尔吉斯人的眼睛,颜色像远处的山峦那
样,呈灰蓝色或蓝灰色,有时只要斜睨一眼——而不是存心看人——就一下子像罩
上一层暮色那样,变得灰暗朦胧,令人销魂。这就是克拉芙吉亚的眼睛,它们看起
汉斯来是那么咄咄逼人,而靠近身边时目光又是那么阴森,无论就眼睛的位置、光
泽和表情来看,和普里比斯拉夫·希佩的是多么酷肖!用“酷肖”这个词儿,其实一
点也不确切,他们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还有她上半部分脸儿的阔狭,扁塌塌的鼻
子,甚至白里透红的皮肤,腮帮儿健康的色泽(在肖夏太太的身上,这种健康不过是
一种假象,山上的病人都是这样;这无非是室外空气疗法的表面成绩而已),总之,
一切的一切都和普里比斯拉夫一般无二。以前,汉斯同他在校园里擦身而过时,普
里比斯拉夫就是用这样的目光瞧他的。
这真叫他心惊胆战。汉斯·卡斯托尔普对这样的相逢喜不自胜,但同时内心也
滋长着恐惧和某种惶惶不安的情绪,这是他和她近在咫尺不可避免地面对面在一块
儿时引起的。他早已遗忘了的普里比斯拉夫,现在在山上却在肖夏太太的身上重现,
而且用吉尔吉斯人的眼睛瞅他——这似乎是不可避免地或无法逃避地命中注定的,
而这种无法逃避的命运叫人又喜又忧。这使人充满了希望,但同时又不寒而栗,甚
至感到毛骨悚然。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感到需要有人帮助他一下,内心迷迷糊
糊地乱作一团,可以认为,此刻他急于需人帮助、出主意或给予支持。
他前前后后想起了许多人,不知谁能助他一臂之力。
他想起了约阿希姆——这个始终站在他一边的善良、正直的约阿希姆。这几月
来,他的眼神露出忧郁的光芒,过去他从来不耸肩膀,现在却时时不屑地作出这副
姿态。目前,约阿希姆袋里常带着那只 “蓝瓶子”,斯特尔夫人总爱称这种痰瓶为“蓝
色的亨利希”。一看到那张绷紧的脸,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心就冷了半截……就是这
个耿直的约阿希姆,曾苦苦要求顾问大夫贝伦斯让他出院,到平地或平原上——这
是山上病人对外面健康的大千世界的称呼,语气中显然带有稍稍轻蔑的成分——去
干他那久已渴望的事业。 为了迅速达到他的目的和节约时间(这儿山上人对时间浪费
得那么厉害),他一心一意地疗养,目的当然是希望能早日康复,但汉斯·卡斯托尔
普好几次觉察到,约阿希姆有时也只是“为疗养而疗养”;疗养和别的事情一样,到
头来也是一项义务,责任终究是责任,应当履行不误才是。
晚上,当约阿希姆和大伙儿在会客室里待上一刻钟后,总迫不及待地下楼去躺
着休养, 这倒很好, 因为他这种恪守纪律的军事作风对汉斯·卡斯托尔普的市民
意识倒有几分帮助,否则他也许会无所事事地跟大伙儿在俄国人聚谈的小客厅里混
得更久。不过约阿希姆急于想使晚上的聚会很快收场,还有另一个他说不出口的理
由,这点汉斯·卡斯托尔普心里十分明白。自从他看到约阿希姆长着雀斑的脸有时
变得苍白起来和鼓起嘴巴满腔不高兴的样儿,他对这事看得一清二楚了。因为玛鲁
莎多半也在那边——玛鲁莎在漂亮的手指上戴着小小的红宝石戒指,始终绽开嘴笑
嘻嘻,手帕发出橙子的香气,乳峰耸得高高的,可内部被病菌蛀蚀了。汉斯·卡斯
托尔普知道正是她的存在促使他离去,因为这对他有一种特别强烈的吸引力。难道
约阿希姆也“陷在里面,不能自拔”,甚至比他自己陷得更深,因为约阿希姆每天有
五次之多能和玛鲁莎坐在同一张餐桌上,闻到她手帕上的橙子香味儿!不管怎样,
约阿希姆本人有太多的问题要考虑,对于汉斯·卡斯托尔普的思想问题,他怕帮不
了多少忙。他每天晚上离开大伙儿溜走固然很体面,但汉斯·卡斯托尔普对此深感
不安,他现在甚至觉得约阿希姆循规蹈矩地履行卧休疗法虽然是一个好榜样,自己
靠他的指引才获得这方面的经验,但这种做法也有值得怀疑之处。
汉斯·卡斯托尔普上山来还不到两星期,但他觉得时间还要长些。约阿希姆严
格遵守山上千篇一律的生活日程,在汉斯看来,这种生活对约阿希姆已习以为常,
具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特色。因此,从这儿疗养院的角度看,他认为山下的生活几乎
有些古怪和反常。在寒冷的天气里做静卧疗法时,他已能熟练地把两条毯子均匀地
裹在身上,活像一具木乃伊。他按部就班干起这一行来,敏捷灵巧的程度和约阿希
姆相差无几,但一想到山下对这种玩艺儿和做法都一窍不通,不由哑然失笑。不错,
这是令人惊异的;但汉斯·卡斯托尔普同时也很奇怪,他怎么对此会感到惊异,于
是他内心又萌起了找人商量和支持的念头。
他不由想起顾问大夫贝伦斯,想起他“免费”提出的忠告,叫他如何像别的病
人那样生活,甚至量体温。他还想到塞塔姆布里尼,想到这个人听了上述劝告后怎
么仰天长笑,而且引用《魔笛》中的一些词句。是的,他斟酌着他们两个人,看对
他有没有帮助。顾问大夫贝伦斯已是一个白发苍苍的人了,他可以做汉斯·卡斯托
尔普的父亲,何况他又是疗养院的主管,也就是最高权威。正因为他是父亲般的权
威,年青的汉斯·卡斯托尔普打心眼儿里感到需要他,但内心未免忐忑不安,即使
他打算向顾问大夫求助,他对他可并没有怀着稚气的信念。顾问大夫在这儿埋葬了
他的妻子,当时他痛不欲生,后来就在这里定居下来,因为妻子的坟茔把他羁绊住
了。此外又因为他自己也染上了病。现在一切已过去了吗?他有否恢复健康,能不能
一心一意地治疗病人,让他们病愈后迅速回到山下工作?他的脸色经常发青,看来真
的在发烧。也许这是一种错觉,他脸上这种颜色不过是野外空气在作怪。汉斯·卡
斯托尔普自己的脸上每天也在“发干烧”,不用体温表就能断定自己实际上并没有寒
热。当然,在人们听顾问大夫说话时,有时就又觉得他在发烧。他说话方式有些不
对头,听起来固然坦率亲切,但总有些不自然,有些过度兴奋。当人们一想到他青
灰色的脸颊和泪汪汪的眼睛时,尤其会有这样的想法。从这双眼睛的神态看,似乎
他一直在痛哭,在痛哭自己的妻子。汉斯·卡斯托尔普还记得塞塔姆布里尼对顾问
大夫下的评语,说他“情绪抑郁”,“德行欠佳”,还说他“精神有些错乱”。塞塔姆
布里尼这样说,也许不怀好意,不负责任,但他总觉得向顾问大夫求援没有太强的
信心。
但这里自然还有塞塔姆布里尼本人。他是一个对一切都看不顺眼的人,爱吹牛,
而且如他自己所说,一个“人文主义者”。在汉斯的印象中,他口若悬河,把疾病和
愚蠢混为一谈,而且把它们称作是人类感情中的矛盾和困境。他情况怎样?在他身上
打主意有好处吗?汉斯·卡斯托尔普还清楚记得,他住在山上时有几夜做了几个形象
异常鲜明的梦,对意大利人漂亮的、卷曲的小胡子下尖酸刻薄的微笑很有反感,同
时他怎样骂他是手摇风琴乐师,企图把他赶走,因为他在这里捣鬼。不过这只是做
梦,而汉斯·卡斯托尔普醒来后就判若两人,不像梦里那样放荡不羁。醒来时,情
况可能有些不同,也许从心底里体味一下塞塔姆布里尼创新式的为人之道也有好处
——意大利人执拗而爱挑剔,尽管挑剔时有些感伤,而且喋喋不休。他称自己是一
个道学家,显然他想对别人施加影响。汉斯·卡斯托尔普这个小伙子衷心希望接受
别人的影响。当然受影响的程度不会太严重,以致在塞塔姆布里尼的怂恿下竟想整
理行装提前离院。最近意大利人不是一本正经向他提出这个建议吗。
“试一下也好原文系拉丁文。 , ”他微笑地想。尽管他懂得这么多拉丁文,他还
称不上自己是一个人文主义者。结果他把希望寄托在塞塔姆布里尼身上,心甘情愿
地听他的教诲,留神谛听他发挥的种种见解。他们常常晤面,有时按规定到巉岩峭
壁的长椅边散步,偶尔也到山下的“高地”蹓跶,其他机会也多的是。例如用膳完
毕后,塞塔姆布里尼常常第一个站起身来,他穿的是方格条纹裤,嘴里衔着一支牙
签,大模大样地穿过摆着七张桌子的餐厅,不顾礼仪与习俗站在表兄弟的那张餐桌
旁“旁听”。他两脚搁在一起,神态悠闲,牙签夹在牙齿缝里,指手划脚地聊起天来。
有时他也挪过去一把椅子,坐在汉斯·卡斯托尔普与女教师之间、或汉斯·卡斯托
尔普与鲁宾森小姐间的一个角落里,看他们桌上几个人吃最后一道菜,看来他自己
已不打算吃了。
“请允许我加入你们这个高雅的团体吧,”他一面说,一面紧握着这对表兄弟的
手,对桌上其他人也欠身致意。 “那边这位啤酒商,真叫人够受……更不必说啤酒商
老婆那失魂落魄的眼神了!可这位马格努斯先生, 刚才他对老百姓的心理发表了长篇
大论的演说。你们想听一听吗?‘咱们可爱的德国是一个大兵营,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不过内底里却有许多精明强悍之处。我情愿像咱们的人儿那样货真价实,而不像其
他人那样礼貌十足。要是我彻头彻尾地受骗上当,礼貌十足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他
说的尽是这类话。我再也耐不住了。坐在我对面的又是一个可怜虫,她腮帮儿红得
像墓地里的玫瑰花一般,唔,一个西本博尔根地方的老处女,她老是滔滔不绝谈她
的什么‘小叔子’,而这号人谁都不了解,也不想了解;一句话,我再也受不了,于
是拔脚就跑。 ”
“您抓起旗子,溜之大吉,”斯特尔夫人说, “这个我想象得到。 ”
“一点儿也不假! ”塞塔姆布里尼嚷道。 “旗子!我明白,这个词儿用得多漂亮—
—不消说,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人儿!我懂得什么叫做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