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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说,我终于找到了理想的人儿!我懂得什么叫做溜之大吉……谁能创造出这
样漂亮的词儿来!——唔,我可以问一下您的健康状况进展如何吗,斯特尔夫人?”
看到斯特尔夫人装模作样的怪态,真叫人作呕。“老天爷, ”她说, “身体总是老样子,
您先生想必知道。进两步,退三步——您在这儿坐上五个月,老头儿又来了,说还
要再待半年。唉,真像坦塔罗斯根据希腊神话,坦塔罗斯(Tantalus)是主神宙斯之
子,因泄露天机被罚永世站在上面种有果树的水中,水一直没到下巴处,口渴想喝
水时,水即减退,腹饥想吃果子,果树的树枝却升高了。后受罚被押至大理石的山
上。
那样在吃苦。人们总是拖三拖四的,想一想吧,到山上来了……”
“哦,您真出了个好主意!您终于赐给坦塔罗斯一个机会,让他可以换换环境!
您倒把他请了上来,让他滚转出名的大理石,调剂一下精神!这个,我称之为大慈
大悲。可是,太太,对于您口里传出来的一些秘闻,究竟是怎么回事啊!还讲起什么
幽灵、鬼怪的故事……到现在为止,我还不敢置信,可是有关您的事儿,我却稀里
糊涂……”
“看来,您先生想跟我寻开心。”
“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呢。对于生活中的某些阴暗面,请先让
我安下心来,以后再谈谈什么开心的事儿。昨夜九点钟到十点钟光景,我在花园里
稍稍走动一下。我抬头往阳台张望,只见您房里电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这样看来,
当时您做静卧疗法——既是尽义务,又是遵照医嘱办事,合情合理。‘咱们漂亮的女
病人躺在那儿, ’我暗自说, ‘她一丝不苟地恪守医嘱,以便尽快回家,早日投入斯
特尔先生的怀抱。 ’可是几分钟前,我听到的是什么呢?据说,正好在那个时候有人
见到您在治疗室里看电影(电影这个词,塞塔姆布里尼先生用意大利文发音,重音落
在第四个音节上),以后又在咖啡馆里喝甜酒,还有什么‘吻糖’吻糖(Baiser),系
糖果的一种。 “Baiser”原系法文,是“接吻”之意。 ,而且……”斯特尔夫人抖抖
肩膀,用餐巾捂住嘴巴吃吃笑了起来,同时用胳膊肘轻轻推着约阿希姆·齐姆森和
布卢门科尔的肋骨(后者仍一言不发),狡黠而亲昵地眨巴着眼睛,显出一脸痴呆而
怡然自得的表情。晚上,她总在阳台上故意燃亮了台灯,让人们造成错觉,实际上
却悄悄溜走,到下面的“英国地区”寻欢作乐。她丈夫在坎斯塔特盼着她。玩这种
把戏的病人,其实不止她一个呢。
“……而且, ”塞塔姆布里尼继续说, “您吃那种‘吻糖’究竟跟谁在一起?原来
是跟布加勒斯特的米克洛西希上尉呢!有人对我斩钉截铁地说,他穿着妇女的紧身
胸衣,可是天哪,这倒是无关紧要的!夫人,我求您告诉我,当时您究竟在哪儿?
您能一饰两角啰!好歹您总是睡着的,那时,您的血肉之躯在阳台上作‘卧疗’,而
灵魂却出了窍,与米克洛西希上尉一起纵情作乐,吃他的‘吻糖’……”
斯特尔夫人听了这些话毛发直竖,仿佛有谁把她的骨头逗得痒酥酥的。
“咱们不知道,颠倒过来是不是更好,”塞塔姆布里尼说。 “那就是您独个儿享
受‘吻糖’的滋味, 而跟米克洛西希上尉一块儿做静卧疗法……”
“嘻,嘻,嘻……”
“各位知道最新的消息吗?”意大利人一个劲儿接下去问。
“有人被接回家去了——被魔鬼接走了。严格地说,是被他母亲大人接走了。
她是一个刚强的女人,很叫我喜欢。走了的那个人就是施内尔曼小伙子,安东·施
内尔曼,坐在前面那张桌上,和克莱费尔特小姐同桌。你们瞧,他的位置已空出来
了。不一会,又有人会补缺的,我对此毫不担心,不过安东一眨眼工夫就神不知鬼
不觉地不翼而飞。他到这儿一年半,他年纪才十六岁哩。他本来还得住上六个月。
可是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谁向施内尔曼太太漏了嘴的, 无论如何她听到了宝贝儿
子的一些风声,说他又是喝酒,又是怎么的,于是她出其不意地露面了,真是一位
威风凛凛的太太,身材比我高三个头呢。她头发花白,暴跳如雷,不由分说地将安
东少爷一把拉住,连打几下耳光,还拉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到火车上。‘要是他得入
地狱, ’她说, ‘现在就让他下去吧, ’于是就打回老家去了。”
坐着听到这件趣闻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塞塔姆布里尼先生说得很滑稽。
尽管他对山上的人们抱讥刺揶揄的态度,他对各种新闻还是了如指掌。对每个新来
的病人,他能说出昨天有哪个男病人或女病人在肋骨上开过刀,而且从最可靠的来
源得悉:秋天以后,疗养院不再接收体温三十八度五以上的病人。根据他的说法,
昨天夜里,从米蒂莱纳来的卡帕特朔乌里阿斯太太有一只小狗碰动了它女主人床头
柜上的电铃按钮,害得大伙儿跑来跑去乱作一团,特别是人们当时看到卡帕特朔乌
里阿斯太太不只是一个儿,而是与陪审推事迪斯特蒙特在一起。听了这些轶事,布
卢门科尔博士也不禁笑了起来。漂亮的玛鲁莎用那橙子香味的手帕蒙起了嘴儿,而
斯特尔夫人则发出刺耳的尖叫声,一面用两手按住左面的胸口。
不过在这对表兄弟面前,洛多维科·塞塔姆布里尼也谈谈他本人和自己的家世,
有时在散步时谈,有时在晚上聚会时谈,有时在午膳结束时谈。那时,许多病人都
纷纷离开餐厅,这三个人却仍在餐桌一隅待上一会;女侍者在收拾杯碟,而汉斯·卡
斯托尔普则燃起他那支马丽亚·曼契尼雪茄烟来。上山后第三星期,他才又稍稍尝
到这支烟的香味。他侧耳倾听意大利人的讲述,怀着惊异的心情仔细斟酌他的每句
话,但又感到他的话富有吸引力。对方的谈话,在他面前展开了一个十分奇妙的新
世界。
塞塔姆布里尼谈起自己的祖父,他是米兰的一个律师,但主要是一个伟大的爱
国者,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个政治煽动家、演说家和杂志撰稿人。他像他的孙子
一样,什么事都看不顺眼,可是他办事大胆而富有魄力。正如洛多维科自己不无愤
慨地所说,他本人所能做的,只是对国际山庄疗养院人们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加以
冷讽热嘲,同时以庄重而富有活力的人道主义名义对这一切提出非难,而祖父却在
政府方面插上一手。他密谋反对奥地利和神圣同盟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帝国崩溃后,
俄、普、奥三国君主在巴黎结成反革命同盟,即所谓“神圣同盟”,欧洲绝大多数君
主国家均参加。由于欧洲各国间的矛盾及民族革命运动的发展,一八三○年法国七
月革命后实际上已经瓦解。 ,神圣同盟使当时他那四分五裂的祖国受尽屈辱与奴役。
他是一个烧炭党烧炭党系意大利资产阶级的秘密革命组织,最初因其成员逃在烧炭
山区而得名,旨在使意大利在法国(后为奥地利)奴役下获得解放,并消灭封建专制
制度。成员有资产阶级、自由贵族、知识分子、军人和农民。先后领导几次起义,
结果均遭失败。人,烧炭党是当时意大利发展得很广泛的一个秘密团体,他是其中
的一个积极分子。当塞塔姆布里尼说到“烧炭党人”这个词儿,突然把嗓门压低了,
仿佛现在一提到它还会发生危险似的。简短地说,根据做孙子的说法,这位季乌塞
普即塞塔姆布里尼祖父的名字。——塞塔姆布里尼,在这两位旁听者的心目中是一
个阴郁、热情、有煽动性的人物,一个阴谋活动的首领和叛逆者;尽管他们出于礼
貌努力控制自己,但那种不信任、甚至反感的神色仍多少在他们的脸上显现出来。
自然,当时的情况也很特殊,他们听到的乃是好久以前的事,几乎在一百年以前。
这是历史事实。从历史、尤其从古代的历史中,他们在理论上熟悉了所听到的故事
的实质,也懂得了什么是对自由的热烈向往和对暴政的深恶痛绝。不过他们从未想
到亲身和他直接接触。他们又听塞塔姆布里尼说,他祖父这种密谋叛乱的激情是和
爱祖国的热情融而为一的,他巴不得祖国早日获得统一和自由。是的,正因为他把
这两者令人尊敬地融而为一,才使他从事这种颠覆性的革命活动。反叛与爱国主义
融为一体——在这对表兄弟(无论是表兄还是表弟)的头脑里, 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
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爱国主义的概念总是与奉公守法相提并论的。不过他们私下
不得不承认,根据当时当地的种种情况,反叛无异是公民的一种德行,而恪守法纪
则不啻是对公众利益漠不关心。
但塞塔姆布里尼的祖父不仅是意大利的一位爱国者,而且同情渴望自由的各国
人民,并和他们一起斗争。本来有人想在都灵发动一次叛乱,企图推翻政府,结果
失败了。 他也亲身参与其事, 好容易才逃脱梅特涅梅特涅(Metternich,1773—1859),
奥地利帝国外交大臣和首相。一贯敌视自由、正义和革命运动。他是一八一四至一
八一五年维也纳会议主要参加者和神圣同盟的组织者之一,力图恢复欧洲封建专制
统治,镇压欧洲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奥地利一八四八年革命爆发后被迫下台,亡
命英国。大人密探们的魔掌。在流亡期间,他利用时间先为西班牙立宪政体出力,
后来又在希腊为希腊人民的独立进行流血斗争。塞塔姆布里尼的父亲就是在这里诞
生的,——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成为一个热衷的人文主义者和一切古典传统的爱
好者。此外,他的母亲是属于德国血统的,因为季乌塞普在瑞士与那位姑娘结婚,
随后又带她一起经风雨,见世面。以后经过了十年的流亡生活,他才重返祖国,在
米兰当律师,但他一刻也没有放弃用演讲和文章,用散文或诗歌号召人们为祖国的
自由和建立一个统一共和国而斗争,同时还满腔热情地拟定颠覆政府的计划,用明
晰的文体鼓吹解放了的人民团结一致,使大家共同获得幸福。在塞塔姆布里尼——
也就是季乌塞普的孙子——的谈话中,有一个细节在年轻的汉斯·卡斯托尔普心中
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那就是他的祖父季乌塞普在他的同胞面前,一生只穿黑色的
丧服,他说这是为了哀悼祖国意大利,这个国家曾受到多大的屈辱,又是何等苦难
深重啊。
汉斯·卡斯托尔普听了这话,不由想起自己的祖父来。以前,他有几次也曾拿
他的祖父和自己的祖父作一番比较。 自己的祖父虽然在孙儿眼里也总是一身黑衣服,
但意义和另一位祖父迥然不同。他祖父汉斯·洛伦茨·卡斯托尔普念念不忘的,只
是老式的服装,这种服式只会令人追忆起逝去的年华,与现实社会则显得格格不入;
他到死为止还一直庄严地保持他原来的一本正经的面目,戴着那浆硬的轮状皱领。
这两个祖父截然是两类人,他们之间的对照是多么鲜明啊!汉斯·卡斯托尔普陷入了
沉思,两眼直愣愣地瞅着前面,同时小心翼翼地摇摇头,仿佛表示对季乌塞普·塞
塔姆布里尼不胜钦佩,同时却也有惊愕和不以为然的意味。他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
总不妄加判断,只是默默地记在心里,比较和确证一下完事。他仿佛又看到老态龙
钟的汉斯·洛伦茨俯下小小的脑袋,在客厅里对着受洗盘的淡黄色的金边沉思。受
洗盘是沧海桑田中幸存下来的传家宝呢。这时祖父嘴巴张得圆圆的,因为他的嘴唇
又要发出“乌尔……乌尔”的音节了,这声音重浊而虔诚,令人不禁回想起那些庄
严肃穆的所在,那里人们走起路来也不得不弓起背,蹒蹒跚跚。他似乎看到了季乌
塞普·塞塔姆布里尼,胳膊上缠着三色旗这里指的是法国国旗,它由蓝、白、红三
种颜色组成。 ,挥动宝剑,阴郁的眼光投向天空,率领大群争取自由的战士,誓与专
制政体的喽啰们决一死战。汉斯想,这两个人都各有各的完美之处和光彩;他在评
判时努力使自己做到公正无私,因为他感到自己多少有些凭个人好恶,有某些偏袒
心理。塞塔姆布里尼的祖父固然为获取政治权利而斗争,但汉斯本人的祖父或他的
祖先本来是拥有一切权利的,而四个世纪来,这一切都给一些贪心鬼们巧取豪夺,
搜刮一空……因而两个做祖父的都经常穿着黑衣服,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两人都
怀有同样的目的,那就是在他们自己和严酷黑暗的现实面前划了一条鸿沟。不过一
位是怀着满腔虔敬的心情纪念他整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