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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他转而用听诊诊察;他把听筒的一端套在耳朵上,一端按在约阿希姆的胸部
和背部——凡是以前他叩击过的地方,他都用听筒听。这时约阿希姆还得一会儿深
呼吸,一会儿强行咳嗽。这使他显得十分紧张,他上气不接下气,两眼直淌泪水。
顾问大夫贝伦斯把病人身上听到的,都用简短的固定用语说给坐在写字台对侧的助
手听,这使汉斯·卡斯托尔普不禁想起裁缝的工作过程来:当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男
人要替你把衣服的尺寸量一下,他一面依照传统的程序把量尺在客户躯干和四肢各
处按来按去, 一面把量得的数字报给俯身坐着的助手听, 让对方用笔一一记下。 “弱”,
“减弱”,顾问大夫贝伦斯在口授。 “气泡音, ”他说,后来又说了一遍: “气泡音(显
然,这是好的)。”“粗糙, ”他说,脸色沉了下来。“异常粗糙。 ”“罗音。 ”克罗科夫
斯基大夫把这一切都记了下来,像裁缝的助手记下裁缝口授的数字似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把脑袋歪向一边,眼睛紧紧跟随着这些动作。他细细看着约
阿希姆的上身,陷入沉思。在约阿希姆气喘吁吁时,他的肋骨(谢天谢地,他总算具
备全副肋骨)在绷紧的皮肤下面高高耸起,而胃部却陷了进去。汉斯看到的,是一个
青年瘦棱棱的、黄里带黑的上身,胸骨处长着黑茸茸的汗毛,两只胳膊坚实有力,
其中一只胳膊的手腕上戴有链镯。“这是运动员的胳膊, ”汉斯·卡斯托尔普想;他
一直很爱体育锻炼,而我在这方面却毫无作为,这跟他喜欢当兵也不无关系。他总
喜欢在身体上打主意,比我要喜欢得多,而且喜欢的方式也不一样。我始终是一个
文人,更多地向往热水浴和吃得好、喝得好这类的事,而他呢,关心的都是丈夫气
概的要求和业绩。可现在呢,他的身体在另一个方面变得显赫了,显得独立自在而
十分重要,而这却是疾病造成的。约阿希姆体内在发烧,毒性迟迟未消,身体一直
不见康复,哪怕这位可怜的青年人很想下山去做一个军人。除了胸口的一撮毛外,
他发育得同书里描写的一样好,外表上长得与观景楼此处指罗马梵蒂冈宫殿内的建
筑。该处侧翼有阿波罗雕像。上阿波罗阿波罗,系希腊神话中主管光明、青春、音
乐和诗歌等的天神,一说即太阳神。的雕像一般无二。可是内部他有的是隐疾,而
外部又因病发着寒热;疾病使人们形体大为改观,它使身体大受影响……他一想到
这些,不禁暗自震惊,于是用探询的目光迅速朝约阿希姆瞥了一眼,眼光从裸露的
上身一直移到他的眼睛,他那双又黑又大而又温柔的眼睛。由于强行呼吸和咳嗽,
约阿希姆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随着检查的进行,那双眼睛带着忧伤的神色越过旁
观者一直向空际凝视。
但这时顾问大夫贝伦斯已结束他的工作。
“喔,齐姆森,这回倒不错,”他说。 “从检查结果看来,没什么大不了。下一
次(他指的是四星期以后),情况肯定还会好些。”
“顾问大夫先生,您看还得多久……”
“您又想催我了吗?您还处于酩酊状态,可不能下山跟您的那伙人团聚嘛!最近
我不是说过还得半年——看我的面上,您就从最近算起吧,可您得把这看作是最短
期限。住在这儿毕竟不算差,您得懂点儿礼节才是。我们这里又不是监狱,也不是
什么……西伯利亚的矿山!也许您想说, 我们这块地方同监狱和矿山相差无几?好啊,
齐姆森!那就开路吧!谁还有兴趣,快过来!”他叫了一声,仰天望着。他伸出胳膊,
把听筒递给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克罗科夫斯基站起身,接住听筒,又在约阿希姆身
上略略复查了一下。
这时汉斯·卡斯托尔普站了起来。他两眼紧紧盯着顾问大夫,大夫叉开两腿,
张大嘴巴,似乎陷入了沉思。汉斯开始急急忙忙作准备。他过于匆忙,在将花点活
袖衬衫往头上翻出时,一下子显得手足无措。这时,他这个碧眼金发、胸围狭窄的
青年人,浑身雪白地站在顾问大夫贝伦斯面前。同约阿希姆·齐姆森相比,他显得
文绉绉的。
但顾问大夫只是让他站着,还在沉思默想。这时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又坐了下来,
约阿希姆也穿好了衣服。贝伦斯终于决定对那个有兴致前来检查的人注意起来。
“哎哟,现在轮到您了! ”他一面说,一面用他那硕大无比的手握住汉斯·卡斯
托尔普的上臂,接着把他推开,尖起眼睛打量着他。贝伦斯不像一般人看别人那样
望着对方的脸,而是瞧他的身体;他像转动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那样把汉斯的身子
转过来,同时还盯着汉斯背部。“哼哼, ”他说, “喔,让咱们瞧瞧您有什么花样。”
于是像以前那样开始敲敲拍拍。
他像刚才对约阿希姆·齐姆森那样,在上身到处叩击,而且在好几块地方来回
叩了好多次。有较长一段时间,他交替地东拍拍,西敲敲;为了比较起见,他又叩
了锁骨的右上方,接着又击起它的下方来。
“听到了吗?”他问对侧的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克罗科夫斯基大夫坐在离他五步
远的写字台旁,他点了点头,表示听清对方的话。他板起脸,下巴一直低垂到胸前,
胡子紧压在胸口,尖端向上翘起。
“深呼吸!咳嗽!”顾问大夫下起命令来,这时又接过听筒。汉斯·卡斯托尔普
气喘吁吁地配合他工作达八分或十分钟之久,而顾问大夫则不住地在听。他一言不
发,只是把听筒一忽儿移到东,一忽儿移到西,对刚才频频叩击过的各个部位,特
别反反复复地细听。听完后,他把听诊器挟在胳膊下,反剪双手,垂头望着他本人
和汉斯·卡斯托尔普之间的地面。
“嗯,卡斯托尔普, ”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只喊这个青年人的姓氏——“情况
跟我以前一直设想的大致相同。卡斯托尔普,我本来已对您起过疑心,现在我可以
向您直说了——从我一开始愧不敢当地有幸和您结识的那时候起,我就颇有把握地
猜测到,您会悄悄地成为我们这儿的一员,而且有朝一日将会看出,像许多上山时
原来翘起鼻子东张西望一心想寻欢作乐的人们那样,您终有一天会认识到在这儿多
逗留一个时期是有好处的——请好好理解我的意思,这岂止是‘好处’而已——而
逗留的目的并非出于漫不经心的猎奇。”
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脸刷的一下变了色。约阿希姆正想去扣背带,这时在他刚
才站的地方停住了,留神听着……
“您在那边有一个好心肠的、富于同情心的表哥呢,”顾问大夫继续说,说时朝
约阿希姆的方向摆动脑袋,身子一摇一晃好容易才站定脚跟。“我们不久就有希望可
以说,他过去曾经生过病,不过根据我们眼前的诊断,我们也敢说他早先曾经一度
生过病,您那位顶刮刮的表哥。正像思想家所说的,这就是apriori拉丁文,意谓:
演绎性的、先验的或先天的。对您发生了某些影响,亲爱的卡斯托尔普……”
“他只是我异父方面的表哥,顾问大夫先生。”
“嘿嘿。您总不能连表哥也不认呀。不管是不是异父母所生,他始终是您的血
亲。究竟是父亲还是母亲的?”
“母亲,顾问大夫先生,他是我继……的儿子,继……” “令堂还健在吗?”
“不,她已死了。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哦,怎么死的?”
“血块梗塞,顾问大夫先生。”
“血块梗塞?嗯,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令尊呢?”
“他是得上肺炎死的,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接着又添上一句,“我的祖父也
是……”
“哦,原来他也是这样?唔,您的祖先都是这个样子。现在就您而论,您经常贫
血,可不是吗?可是在体力和脑力劳动以后,您却一点儿也不疲倦?哦,还是很容易
疲倦?您是不是经常心悸?最近才发现?好。另外,您显然很容易染上黏膜炎和呼吸道
疾病。您可知道,以前您染上了病?”
“我?”
“是啊,我已亲眼看出这个了。您听听这有什么区别?”于是顾问大夫轮流叩击
他左胸的上侧和下侧。
“那边的声音比这边的浊些,”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妙极了。您应当是一名专家。不错,这是浊音,浊音往往由已钙化的老病灶
引起。钙化点,您高兴的话也可以算它为结疤。您是一个老病人哪,卡斯托尔普,
可是您不知道自己有病,我们谁也不能责怪。早期诊断是有困难的,对山下的那些
同行尤其有困难。我并不是想说我们的耳朵比他们尖些,不过专干这个行业好歹总
有些成绩。您得明白,空气帮助我们听诊,我指的是这儿山上稀薄而干燥的空气。”
“当然啰,真是这样,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妙啊,卡斯托尔普。小伙子,您且听着,此刻我要奉上几句金玉良言。您该
懂得,要是您再也没有什么新花样,要是除了您身内通风管里那些浊音、疤痕以及
钙化的异物外什么都万事大吉,那么我就要把您送回老家去,不再为您操什么心,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可是事实明摆在那儿,我们又发现了您的一些新情况,而且您既
然已走上山来——那么汉斯·卡斯托尔普呀,打道回府就不值得喽。不久后,您又
准会再上这儿来的。 ”
汉斯·卡斯托尔普又一次感到热血涌上心头,心房怦怦乱跳。约阿希姆却一直
站在那边,双手按在背后的钮扣上,两眼呆呆地望着地面。
“因为除了浊音之外, ”顾问大夫继续说, “您左上侧又有些粗糙,几乎是一种
粗糙音,这无疑是从新病灶来的。我现在虽然还不敢说它是一个浸润性病灶,但无
疑有点儿浸润。如果您就这样下山混日子,我亲爱的,您整片肺叶就会完蛋,那时
候叫苦也来不及了。 ”
汉斯·卡斯托尔普一动不动地站着。他的嘴角古怪地在抽搐;可以清晰地看出,
他的心脏顶着肋骨在狂跳不已。他掉过头去瞧瞧约阿希姆,可没有看到对方的眼睛,
于是又望着顾问大夫那张两颊发青、蓝蓝的眼睛鼓起而小胡子向一侧翘起的脸。
“还有一件客观的旁证,”贝伦斯继续说, “我们也有您的体温记录:上午十点
钟三十七点六度,这同听诊的情况不谋而合。”“我倒以为,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热度是感冒引起的。 ” “你说感冒吗?”顾问大夫反驳说, “感冒是哪里来的?卡斯托
尔普,请您再听听我要说的话,而且听时要留心。据我所知,您的头脑是迂回曲折,
十分复杂的,我们这儿的空气对疾病有好处,难道您不认为是这样吗?事实上确实如
此。可是同时您要懂得,这里的空气对疾病也有利,它能促进疾病的发展,使全身
发生一次巨大的变革;它能使潜在的病患暴发,因此您的感冒发作可不是一件坏事。
我不知道您在山下是不是一直有些寒热,不过我来谈谈我的看法:您上山的第一天
起就已有寒热,决不是得了感冒以后才有。”
“对啊, ”汉斯·卡斯托尔普说。 “对,我真的也这么看。”
“一有寒热,您就马上感到迷迷糊糊的,”顾问大夫证实他的看法。“这就是细
菌引起的可溶性毒素。它像麻醉剂那样在中枢神经系统发生作用,您得明白;于是
您的脸颊就泛起一片潮红。您现在上床躺一下再说,卡斯托尔普:我们要看看您在
床上休息一两个星期以后,头脑会不会清醒些。别的且留待以后再说吧。我们要把
您的内部好好透视一下——您对自己的情况了解清楚后,会感到十分高兴的。不过
我也得向您直说:像您这样的病,一两天是好不了的;广告上吹嘘的有效治疗方法
和什么仙丹妙药之类,都帮不了您的忙。我一眼就看出,作为病人来说,您似乎比
您表哥规矩些,在适应疾病的本领方面,看来您也比那边的陆军准将强些。他一当
热度退下几分,总想马上溜之大吉。看来,‘静卧’这个口令似乎不像‘立正’那样
称他的心!安静是市民的首要职责,而不耐烦只会败事。卡斯托尔普,我请求您别叫
我失望,并别用谎言惩罚我那对人类天性的认识吧!好吧,快走,快回到你们的小间
里去!”
顾问大夫贝伦斯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交谈,坐到写字台前。这个干许多活儿的忙
人,现在乘这段空余时间赶紧写些东西,再等待下一次检查。克罗科夫斯基大夫从
座位上站起身来,大踏步向汉斯·卡斯托尔普走去。他向后歪着脑袋,一只手搭在
年轻人的肩膀上,宽厚地微笑着,笑时从他的胡髭中露出一排黄牙,同时还热情地
握住汉斯的右手。
《威尼斯之死》
作者:托马斯·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