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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扛大包、挣口嚼谷,挣多挣少,一要看雇主的脸色,二要看官府的脸色,这也是这行的规矩,只要是在大清的地面上混事儿,无论东西南北,我们这些‘力奔儿’绝对不会坏了规矩,至于说到行商贸易,我们这些吃力气饭的哪里懂得?如果大人想了解其中的奥妙,还得问这位北方来的穿长衫的先生。”
大马爷果然狡猾,这一番话,不但说明,自己虽然是刀尖砥血的江湖人,但也遵守着朝廷法度,另外,还就势把话头引到了张广那边。
张广微微一笑,说:“马爷说得没错,今天在坐的,都是本分人,大家刚才也都说清楚了,那么在下自然也要说清楚,不然,大家还以为,这席面上多一个不速之客,因此败了雅兴。”
陈必谦听他话里有讥讽的意思,笑着说:“说先生有问题,那是没眼力的人妄加猜测,依本县看,先生不但是大家出身,而且是个有功名的人。”
张广说:“大人抬举了,说到出身大家,在下实不敢当,不过在大人面前称声晚学,还是恰当的。”
陈必谦说:“哦,看来本县这双老眼还没有昏花。”
张光作揖道:“刚才大人说自己是咸丰元年恩科的进士,晚生是同治元年进士,擢升翰林院修撰。”
陈必谦肃然说:“难怪先生气度不凡,原来是位翰林。”
在清朝得中进士,通常是先任“庶吉士”,三年后皇帝大考,根据成绩再委派其他官职,至于说由进士直接擢升“翰林院修撰”,是非常困难的,按清朝常例,科举及第即做“翰林院修撰”的,非状元不可,即使榜眼、探花之流能进翰林院,也只能任低一级的“编修”。进士及第者,经三年“试用期”后,基本是“外放”或进内阁六部“听差”,张广能由“庶吉士”直接擢升到翰林院修撰,人又如此年轻,如无深厚背景,定然是学问出众,陈必谦对此自然了解,不由对这年轻人多了几分敬意。
谁知张广淡淡地说:“晚生早已不是翰林,现下是白身百姓而已。”
陈必谦吃惊地问道:“先生如此年纪,莫非就激流勇退不成?”
张广笑着说:“大人这样问,想来是怀疑晚生是获罪遭贬,这个您只管放心,还真是如您所说,晚生是激流勇退。”
陈必谦说:“本县这倒糊涂了,眼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先生年纪既轻,又在翰林院供职,可谓前途无量,怎么……”
张广说:“夫子有言‘君子藏器于身,用则大行,不用则龙蛇’,晚生虽躬逢盛世,但怀器陈腐,难为所用,就只好做草莽中的龙蛇,也是不忤圣人之意。”
陈必谦说声:“可惜。”
张广说:“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朝廷中的事情复杂异常,身在其中,未见得胜过在草莽中自在。”
陈必谦干笑了几声,说:“说是这样说,但先生这样年纪就作了闲云野鹤,终是令人扼腕。”
张广笑着说:“大人,刚才马爷还夸你为人磊落,不藏着掖着,透出豪爽痛快,现在怎么要对晚生迂回试探?您只管安心,晚生到此,不是想在綦江地面搞事端、泄私愤,不外是受朋友相托,代人赴会罢了!”
陈必谦遭他讥笑,红着脸说:“眼下时局……”
张广打断他的话,说:“大人,晚生已是白身,时局已非我关心,若我身在江湖仍有所企图,不外是希望以己之力赈济民生而已,这样做,也是替朝廷行王道,大人您大可不必为晚生耗费精力。”
樊长水眼见两人渐渐对立起来,忙说:“吉时到了。”
麻义愣了一愣,正想问是什么吉时,忽然醒悟,樊长水插这一杠子,实际是要让两人转移注意,就连忙说:“是,是,吉时是到了撒。”
众人中,欧阳通性格最为活跃,就问麻义:“还有什么花样?”
麻义哪里知道樊长水弄什么花样?张口结舌之际,樊长水说:“倒不是什么花样,原是我们麻乡约的一条上辈传下的规矩,就是贵客共饮后,门下的马帮、挑夫、信使、水运各堂口的把头要来向贵客敬酒,这有个名堂,叫做‘义相合’。”
麻义和毕耀武心里说话:“那有这个名堂?”但让各堂口的把头进来敬酒,不仅能够平息眼下的紧张气氛,而且还烘托出另一个高潮,实在是不错的选择,因此,麻义说对樊长水说:“快去安排撒。”
樊长水应了,转身出去召集各把头。
这个插曲一出,大厅上的紧张气氛就缓和下来。
陈必谦想,张广即使有什么不良企图,但自己没有什么实证,继续纠缠下去,倒显得太过谨慎,有损官威,而张广本来就无意和这位官老爷对峙,樊长水这一搅,他顺势端起杯来,喝了一口,说:“这桂花酒喝来爽口,劲头倒是忒大。”
欧阳通听他说到酒上,登时来了兴致,说:“这酒的劲头为什么大,侬晓得吧?它可不是浙江那糯米酿的女儿红,那个女儿红是经窖藏以后,颜色变了,劲头也小许多,这桂花酒呢?是高粱酿的,本来就是烈酒,和你们北方的二锅头一样,只是叫‘白干’,加了桂花、陈皮,出了琥珀色,颜色、味道变了,劲头可是一点也不减,好厉害的,不要说你们北方人酒量大,一不小心,就这个桂花酒,就能把你搞个大醉。”
说着话,他自己也喝了一杯,一砸嘴,说:“所谓‘老酒配重味’,‘叉烧大鱼’就是喝老酒时最好的下酒菜,鱼先用火烤,然后放在卤汁里蒸熟,味道浓郁,最适合这桂花酒了。”
张广示意陪侍丫鬟为自己斟满一杯,然后一饮而尽,登时两颊飞红,显露出些醉意来。
欧阳通忙说:“喝老酒不能急性子,这样搞最容易醉的。”
张广也不答话,只见他抿着嘴唇晃了晃脑袋,身子忽望后一仰,自嘲似得笑着说:“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两句诗出自诗经“王风”中“黍离”一篇,据说为东周一位大夫所作,此人在官场不得志,罢官回乡,中途路过当年西周都城洛阳,见城郭毁败不说,往日的王廷也成了农夫的黍子地,由此念及国家现状与个人坎坷境遇,随口吟出该篇,用以发泄忧愤之情。
张广少年得志,先是游学西洋,后回乡赶考,同治元年,历乡试、会试、殿试后,得中进士,又因有“西学”背景,得到了主持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忻赏识,由进士擢升为翰林院编撰,可谓是顺风顺水。
当时,奕忻在朝廷中的地位足以用“说一不二”来形容,他一心要兴“西学”,主政的慈僖也很赞同,同意由翰林院试办“同文馆”,并明诏,八旗满族子弟当中挑选的二十四名青年入馆学习,在学中文的同时,至少学会一种欧洲语言,奕忻更一度扬言,要让士大夫等儒家学者也要进馆,学习西方先进技术。
以张广的学识背景,理所当然的成为这个以“西学”为主的机构中的要员。
但就在他和奕忻一起为“同文馆”的事务上下奔忙,总理衙门和“翰林院”产生了严重对立。
翰林院掌院学士倭仁曾是同治皇帝的老师,他认为,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尚权谋,“奉夷为师”实是亡国之举,因此,召集文人学士,甚至以自杀来“尸谏”皇帝,警惕朝廷中的“卖国奸党”。
虽然奕忻是一人之下的“议政王”, 但大权还是掌握在慈僖太后手里,两方就西学的争端一起,她既不站在倭仁一边,又没有明确支持奕忻的意思,这非常“中庸”的政治手腕,却在很大程度上助长了保守思想对洋务思想的羁绊,倭仁最终通过自己在士大夫阶层的威信,迫使大批知识分子放弃报考“同文馆”,结果只有满、汉两族72人参加了“同文馆”的入学考试,被录取的只有30名,最后毕业的只有五人。
心灰意冷之余,张广辞去一切职务离开北京,自此浪荡江湖。
可以说,今天在酒宴上忽然失态,是经过几年颠沛流离生活后,张广郁闷情绪的一次总爆发。
他终究是位书生,既没有商人的圆滑世故,又不象官员那样,深晓“养光韬晦”之道。这样的人,感性来了,即便遇到的是一件别人根本不在意的小事,在他看来,也会觉得自己遭受莫大的委屈与羞辱,今天又遇到自己尤其厌烦的陈必谦这样说起话来“顾左右而言他”的官员,性格中“非理性”的一面就难以抑制。
麻义既不清楚张广的经历,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听那口气,看那神色,既有嘲弄,又有讥讽,就猜想说的不是好话,细听之下,诗中还冒出个“悠悠苍天”来,显然是表示自己在人间受了难,奔告无门,只有向天诉苦,这样,麻义的心里当然不痛快,暗说:“你本就是个来历不明的人,老子让你坐在这里,还不是给赵家的面子?你倒好,喝着老子的酒,和啥子苍天诉苦,倒像是老子让你龟儿子吃冤枉喽,把那陈大人惹得火起,老子咋个收拾?”
心里这样想,麻义对张广的厌烦之心就更是强烈,当下说道:“麻乡约嘛,大事情是没得做,也做不起,喝喝酒耍一耍,让陈大人公务之余,愉悦一哈身心撒?先生这样说,可把我这宴会搞得沉重了撒?”。 最好的txt下载网
第六回 张德全醉酒惊失宝
欧阳通也觉得张广这样表现不妥,当即附和说:“麻爷说的是啦!大家自天南海北到川东来,图什么嘛?要我说,就是讨个彩头,麻爷他修族谱、敬先人,祖宗的福荫肯定会显现的,大家来沾点喜气,一起发财的啦!侬莫讲阿拉钻到钱眼里,发财,哪个商人不是一辈子追求?何止是商人?是人就都要追求银子,能够赚到银子,其他事情,我们不计较的,计较也没有用的啦!大事情多得很,那是陈大人这样的人想的,刚才说到‘度’,我看,商人求财不言国是,就是商人的‘度’!张先生刚下野,没法子体恤商人的想法,我们当然也可以理解的哦。”
欧阳通说话,江浙口音浓重,虽然努力用官话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大家听来,无不生出滑稽的感觉来。
官话说起来,虽然是四声分明,但和北京地方话还是不同,它的儿音少,阳平音多,因此说起来语调平缓,起落不甚铿锵。
江浙人说话则不然,他们的语言中去声和入声字居多,勉强说官话,很多字的声调改不过来,因此说起来就像蹦豆儿一般,用东北人讲话,就是“嘎巴脆”,真是别有风味。
重庆方言中,没有入、去声,重庆人说官话,语调其实也很平缓,和江浙人大不相似,因此,虽然地理上同处南方,但欧阳通一番话说出来后,不但北方人觉得有趣,麻义等川东人听来,也是忍俊不禁。
“扑哧”一声,一个陪侍的丫鬟笑出声来,倒是把气氛搞得活跃了一些。
只是,欧阳通一通长篇大论说完后,张广那边,已连干了至少七杯桂花酒。
这酒当真厉害,依次下肚后,后一杯顶着前一杯发力,张广当时就觉得难以把持,只觉后脑处一阵阵眩晕翻滚,似要蔓延到全身。
他晃晃头,努力想要清醒起来,谁知这样一来,更引得酒力汹涌,不由“哇”的一声,呕吐出来。
大清国民的性格,可以长江分界,江北诸省人大都豪放,江南诸省人则大多温婉,但酒这东西,却不一样。
北方酒,讲究的是一个“冲”,酒过咽喉,火燎一般,汉子们饮来,一杯落肚,“哈”上一声,酒劲也就过了,所以北方一些地方,通常把酒戏谑得称为“狗眦牙”,意思就是,一口酒在喉头做乱,一眦牙挺过去,酒的劲头就差不多消失了。
南方酒则不然,不闹喉头闹肚子,落了肚再翻上来,形成所谓的“后劲儿”,这种酒少年人最是喝不得,其入口绵软,后劲十足,没有十年酒龄,断然无法抵抗。
张广虽是北方人,但纵酒当歌的生活,实在没经历过多少,加之眼下心神不宁,落肚的几杯酒,不是刮骨的钢刀,也是穿肠的猛药,他终是抵御不住。
众人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堂堂翰林出身的人,居然如此失礼,一刹那,大家都愣住了。
要说“酒入愁肠”是什么滋味,江湖中人还真不一定体验过,张广这一醉,在座的客人所理解的就是,此人无德,不分场合“撒酒疯”,根本就是个“无行浪子”,因此对这男子就生出鄙夷之心。
说也奇怪,张广这一吐,麻义居然觉得心神一震。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很愿意探究张广出丑的真正原因,只是,这种带有怜悯色彩的意识,宛如电光石火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