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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也奇怪,张广这一吐,麻义居然觉得心神一震。
他的内心深处,其实很愿意探究张广出丑的真正原因,只是,这种带有怜悯色彩的意识,宛如电光石火从他心头掠过,他根本无从捕捉,更不要说仔细回味了。
他只恍惚觉得,眼前这烂醉青年,自己似乎早就相识,可偏偏一股拒绝承认这个事实的力量,强烈地撕扯着他的心灵,生生把他关于年少的所有记忆扯得粉碎,因此,他的泪腺刚刚松动,喉头却粗暴地滚动起来,发出一声冷哼。
这时,樊长水领着麻乡约各堂口的把头进来。
樊长水再是精明也料想不到,片刻之间,居然发生这样的情况,见麻义面色阴沉,当即也不多说,忙上去把张广拉出座位,丫鬟家丁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去打扫污秽。
张广这一吐,倒是清醒了许多,在樊长水的扶持下站定身形,只觉得嘴里苦涩难捺,勉强笑道:“惭愧。”
麻义不好发作,也是勉强笑着说:“喝酒撒,先生也莫自责。”
张广挣脱了樊长水的扶持,踉跄了几下,终于站定,眼见大家眼中,尽是鄙夷之色,苦笑一声,作个揖说:“诸位,在下代人赴约,本不该即席,惭愧,惭愧,所幸赵大少爷嘱托之事,已经完成,再不久留,就此别过!”
麻义心中,当然巴不得这位爷快走。
说实在的,饮酒见醉,是个男人就无法避免,若不是这个场合不对,麻义也许还真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只是,现在的麻把头已决然不是当初江湖闯荡的愣头青,他所在乎的“忠义”、“豪放”等等男人的要素,早已经变换了指向,他甚至怀疑,“情”这种东西,是不是值得珍视和收藏。
换句话说,麻义已经不再依靠“情感”作为生存的基本原则,他已经习惯和自己内心深深厌恶的人一起谈论事业,解读人生,他的指向已无比明确,那就是“利益”,为获得利益,他可以在内心中杀死最真实的自己。
因此,麻义不断原谅自己的同时,也就逐渐懒得去了解别人,或者说去怜悯乃至爱一个人,哪怕他的内心真有过这种冲动。
可是,他的内心现在连真实的自己都容纳不下,又到那里有地方容纳这种冲动呢?
如果张广不是和赵家有密切关系,麻义连这样的话也懒得说:“先生莫如此嘛,大家能聚在一起,那是缘分撒?你这样走,显得我麻义不仁义。”
樊长水心思玲珑,知道义父的意思,上前重新搀扶住张广说:“先生可以先到后院歇息一哈,醒醒酒再说,义父还有很多事要请教先生。”
张广要是懂得“借坡下驴”,早已在官场混成大学士了,性格的执拗,加上本人又出了丑,再让他做“回旋”,那可是万难,当下回答道:“谢谢小哥关照,就此别过,最是适合!”此话说罢,不复多言,转身离去。
陈必谦见张广踉跄着出了大厅,冷冷说:“成何体统!这样的翰林,还不如那些普通来打秋风的,难怪年纪轻轻就‘激流勇退’了。”
大马爷顺着陈必谦的话说:“大人治下离京城太远,有些事儿难免听闻不到,真以为翰林是个人物,我呸!这样的主儿,在北京城里满大街都是,说句不好听的,北京城里有多少要饭的,就有多少翰林!您还真以为他们在皇帝跟前儿听差呀?屁!都在街面儿上混呢,都是那幅‘头摇尾巴晃’的德行,张嘴一说,自己个儿是进士的出身,翰林的‘底子’,好象一顿能吃多少担大粪似的,吹得那个邪呼!其实,给一两银子,他能把他亲爹卖了!活的惨着呢!”
欧阳通说:“马大爷这话说得过头喽,我朝的翰林,可是层层考试考上去的,真本事那还是有的,这种人,那是少数的啦!”
大马爷说:“您这话说得也不是没道理,可您说的那都是老黄历,不说别的,就说五口通商以后,我们的那点本事有用吗?”
欧阳通说:“这倒也是哦,‘北京条约’一签,码头一开放,大批商人都跑到上海,干什么啊?和洋人谈生意!怕被人家骗,当然就找些有学问的人来,好和洋人商行交涉嘛,可找来的这些人,压根不懂西洋话!你说怎么搞?倒是那些早年在广东贩鸦片的鸦片贩子,书没读多少,可洋话说得呱呱叫!这些人现在是上海最抢手的人才,做学问的,统统靠边站!这样的穷酸,到上海去,那里能吃满汉全席?根本混不到饭吃的,哝,这不是跑到四川来啦?还‘悠悠苍天’,臭摆什么,不就是‘诗经’里的几句嘛,前些年拿出来,蒙蒙人还是蛮可以的,现在上哪里去蒙?什么年头啦,连恭亲王都喝咖啡的了,谁还在乎他的那片天?”
陈必谦忍不住问:“恭亲王喝什么?”
欧阳通说:“咖啡,洋人地方出产的,我们日常喝茶,他们日常就喝这个,恭亲王他老人家喜欢喝,北京各衙门的茶房,就都有咖啡供应,那些大人们喝起咖啡来,比洋人还厉害!北京的咖啡销量蛮大的,是热销货哦,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咖啡商人的利润,也许要大过鸦片贩子的。”
陈必谦说:“以我大清土地之肥沃,就种不出什么咖啡来吗?云南不是可以种鸦片吗?大清也可以种植咖啡,何必非要和洋人买?如此一来,我大清的银子,不就白白送给洋人了吗?”
欧阳通说:“我大清有的是银子,不会因为买几两咖啡就花完的,大人你是不晓得,洋货在大清是何等畅销!就拿北京说,王公贵族乃至于各衙门的大人,不但喜欢咖啡,对洋货都喜欢得不得了!我当年随上海海关的洋人到北京公干,洋人送给大人们的礼物,花样多得很!香槟、葡萄酒、白兰地、啤酒、卷烟,大人们最爱享用,至于香水、首饰、洋装,各家的太太小姐们,更是喜欢,用完了或者不时髦了,怎么办?就四处托关系去买,这些人到哪里买?都跑到上海来了,他们在上海采购,大清的东西是一概不要,买的就是洋人的这些玩意儿!”
这位洋买办说得还真不错,咸丰十年后,洋布、洋火、洋烟等大批西洋商品,通过通商口岸进入中国市场,中国本土传统的手工制造业遭受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陈必谦说:“这些银子我们本来可以自己赚的。”
欧阳通说:“我们当然要赚的!我们买他们的东西,他们也买我们的嘛,就拿英吉利和法兰西来说,它们和我大清隔着大海,来回一趟差不多要三个月,这样算算看,就算他们年年发大船到中国来,能来多少人?我大清这么大,他们来那几个人做生意,肯定有跑不到的地方,那就得找大清的人帮忙啦,大清商人不就因此赚到银子了吗?”
麻义等了半天,就等话题扯到这上面,欧阳通话音一落,他立刻就说:“洋人是不好进川东的,为啥子?他们来这边搞贸易,只有走水路,可洋人的船大,走不得长江撒,他们要买四川的物产,就得通过我们大清的水运船,这样,綦江也可以赚到洋人的银子撒。”
陈必谦哦了一声,说:“这酒喝到这里,我才算明白,洋人用水路运四川物产,当然是要靠麻乡约喽?”
麻义说:“大人你是知道的,这几年,东面闹太平军,北面闹捻军,战乱之处,田地都荒了,老百姓连蚕都没得养,哪来的银子买东西撒?他们没得银子,四川的物产就算运出去,也没得人买,卖不出去,哪一个还要往外拉东西?不运物资,我这麻乡约就经营不下去撒。”
陈必谦说:“通商条约一签定,内地的市场准许洋人进入的,大清商家赚洋人的银子,也不是不可以,这也不违我大清法度,可你想过没的?现下朝廷正全力剿匪,长江一线,到处是大清军队不说,也到处是长毛,你利用长江水运赚洋人的银子,万一货物损失,打起赔偿官司,我这个小县可做不了主。”
麻木说:“我的陈大人呦,只要衙门同意綦江码头对洋人开放,麻乡约给洋人运货出任何问题,都自己负责!”
大马爷插话说:“没错,只要你大人金口一开,麻乡约的货船在长江一线的事务,就由咱兄弟打理了!”
陈必谦说:“运输的事情,我不必操心,只是,綦江码头一旦开放,你的船运什么,我就难以控制。”
麻义说:“我晓得,大人你是怕我运鸦片,刚才大家都表态了撒?一切讲究法度,你陈大人是父母官,麻乡约是你治下的商帮,咋个能给你惹麻烦?”
樊长水见话说到这里,忙给自己带进来的几个把头使眼色,几个人就一齐上来敬酒。
陈必谦说:“且慢。”
麻义说:“大人呦,你有啥子问题就一起讲出来嘛。”
陈必谦说:“我要把丑话说在前面,开放码头可以,麻乡约为洋人运货,我也可以抬手,但是,你们和重庆方面因此起冲突,闹出人命,我管不到重庆,只有禁你的买卖,到时候,我可不管麻城人的家规族法,一切按朝廷制度处置!”
麻义说:“要得,麻城人的家规也不是没得改,重庆麻乡约直到现在还抱着不和外人交易的老规矩不放,我就把它改了嘛,上海的欧阳先生,北京的五位马爷,现在都和我做生意,这就叫联合经营撒。”
陈必谦说:“你麻乡约会内部事情,只要不波及地方治安,不出人命,不运违禁物,本县绝不插手,唯希望你谨记‘盗亦有道’这句老话,违背了‘道’,终究是做不成事的。”
陈大人话说至此,麻义大办酒席的目的就算达到了。
尽管今天的宴会甫一开始就是非不断,但取得的成果,已足以让麻义喜上眉梢了,他豪迈之情顿生,大声招呼众人向陈必谦敬酒,顾盼之间,又有了川东大亨的气派。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身在当时,不在局中”,当一个人踏入到人生为自己提供的一个“局”里,身在其中,无论沉浮,他就总怀抱着某种希望,无论这种希望是如何微小,也总让局中的他坚信,明天一定更好。
麻义毫无疑问是一个入局者,在这个局里,他习惯借这个局来生出希望,即便失败的威胁不会轻易解除,但他已经远离痛苦,因此“身在当时,不在局中”的真实滋味,怕是张广要体会得更多一些。
走出麻家大院,张广才发觉,这时已近下午,天色已不似一早起来那般晴朗,山区特有的阴霾天气重新袭来,整个县城更显阴郁,空气也远较上午潮闷,天气阴沉,下些雨似乎要好一些,至少可以带来些清新爽朗的味道,稀释一下空气中弥漫着的浓厚不堪的豆豉味道,但山地中的天气的确奇怪,雨水琢磨不定,看来要下,却好半天没有动静,以为不下,稀疏的雨点却砸落下来,此时看,密云低垂,雨水呼之欲出,但恐怕连青石缝中爬出来的蚂蚁怕也无法肯定,这雨什么时候下得了。
气候的怪异加上刚才出丑,让张广一刻也不愿在此耽搁,只是他去喊送自己来的挑夫上路,四个人只道宴会要很晚才结束,又见麻家准备的饭菜非常丰盛,不由贪起杯来,二个挑夫已经醉了,这样一来,无法送他到赵家坪去。
张广只好吩咐麻家的家丁,帮自己喊个当地的滑竿过来,家丁却说:“全綦江的挑夫都在这里撒,别说是挑夫,水路和马帮的人,也都到这里喝酒,您现在要走,就只好步行走了。”
张广这才想到,綦江的挑夫、马帮、脚行、船运等涉及运输的行业,都是麻乡约的买卖,今天这样特殊的日子,自然没有人出来工作,自己绝不会找到交通工具,但他实在不愿意多逗留,就只有步行上路。
独身一人出了县城,眼见群山之中一条路蜿蜒远去,张广心说,十几里的路程,走起来用不了多长时,他估计,现在动身,到黄昏时分就可以回到赵家,于是就顺着路一路行来,谁知刚走出不到三里路,也不打雷,也不闪电,一阵雨就落了下来。
这雨初时不大,张广不以为意继续前行,但又走了一里多路,雨越来越大,他醉意未消,双腿发软,实在不想再走下去,眼见路边半山腰处,隐约有个山洞,就想暂时到里面避避雨再赶路。
进了那山洞,只见里面还算干净,地上有不少枯树枝,还有一堆燃烧过的树枝灰烬,想来常有人在这里避雨,野兽出现的概率也就不大,张广就放了心,把湿透的外衣脱下,然后席地坐了。
雨大、风疾、衣湿,加上身在山区,张广不一会儿就觉得身上发寒,不由站起来,拢起肩膀,在洞里四处走动。
忽然,他发现灰烬旁边,有一个半个巴掌大的纸盒子,上面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