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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者的童话:丰子恺的漫画人生-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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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装,题曰“效顰东施”。我看到一幅弹古琴的,佩服吴友如先生见识之广,那张七弦琴放在桌上,一头挑出在桌外,因为卷弦线的旋子在这头的底下。常见人画琴,全部置桌上,皆属错误。这点我也是新近才知道的。第三,中外百兽;第四,中外百鸟;我对之皆无甚兴味。第五,海国丛谈;第六,山海志奇,完全是《异闻志》的插画,每幅画上题着一大篇故事,我也没有兴味去读它。但见画中有飞艇,其形甚幼稚。也许那时的飞艇是如此的。第七,古今谈丛;第八,风俗志图说,也都是喧宾夺主的插画,每幅画上题着一大篇细字。我只注意其中一幅,描写某处风俗的跳狮,十几条长凳重叠起来,搭成一高台,各凳的远近法并无错误。这是全书中远近法最不错的一幅。在别处,他常常耍弄错远近法,例如窗的格子,他往往画作平行。又如橱的顶,他往往画得看见。又如一处风景,他往往有两个“消点”。使远近法不统一。这在中国画中是寻常的事。但在洋风甚著的吴友如先生的画中,我认为是美中不足。以下的画。格调大都与上述的相仿佛。唯最后的遗补中,有感应篇图,构图妥当,笔法老练可喜。
  看《北平笺谱》,可以看到各画家的腕力,可以会悟各画家的心灵,因此常常伴着感兴。看《吴友如画宝》时,可以看到他的描工,可以会悟他的意匠,因此每一幅画给我一种观念。可知前者是主观的绘画,后者是客观的绘画。前者是诗的,后者是刚的。我又觉得看前者好像听唱歌。看后者好像听讲故事。
  我合观这两部画集,发见两种画风,原是偶然的事。但是凑巧得很,世间的画派无论古今东西,都不外乎这两条路:抒情的与记述的,写意的与写实的,图案的与说明的,简笔的与工笔的,腕力的与描工的,心灵的与意匠的,感兴的与观念的。
  二十四〔1935〕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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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漫画(1)
随笔的“随”和漫画的“漫”,这两个字下得真轻松。看了这两个字,似乎觉得作这种文章和画这种绘画全不费力,可以“随便”写出,可以“漫然”下笔。其实决不可能。就写稿而言,我根据过去四十年的经验,深知创作———包括随笔———都很伤脑筋,比翻译伤脑筋得多。倘使用操舟来比方写稿,则创作好比把舵,翻译好比划桨。把舵必须掌握方向,瞻前顾后,识近察远,必须熟悉路径,什么地方应该右转弯,什么地方应该左转弯,什么时候应该急进,什么时候应该缓行;必须谨防触礁,必须避免冲突。划桨就不须这样操心,只要有气力,依照把舵人所指定的方向一桨一桨地划,总会把船划到目的地。我写稿时常常感到这比喻的恰当:倘是创作,即使是随笔,我也得预先胸有成竹,然后可以动笔。详言之,须得先有一个“烟士比里纯②”,然后考虑适于表达这“烟士比里纯”的材料,然后经营这些材料的布置,计划这篇文章的段落和起讫。这准备工作需要相当的时间。准备完成之后,方才可以动笔。动笔的时候提心吊胆,思前想后,脑筋里仿佛有一根线盘旋着。直到脱稿之后,直到推敲完毕之后,这根线方才从脑筋里取出。但倘是翻译,我不须这么操心:把原书读了一遍之后,就可动笔,逐句逐段逐节逐章地把外文改造为中文。考虑每句译法的时候不免也费脑筋。然而译成了一句,就可透一口气,不妨另外想些别的事情,然后继续处理第二句。其间只要顾到语气的连贯和畅达,却不必顾虑思想的进行。思想有作者负责,不须译者代劳。所以我做翻译工作的时候不怕旁边有人。我译成一句之后,不妨和旁人闲谈一下,作为休息,然后再译第二句。但创作的时候最怕旁边有人,最好关起门来,独自工作。因为这时候思想形成一根线索,最怕被人打断。一旦被打断了,以后必须苦苦地找寻断线的两端,重新把它们连接起来,方才可以继续工作。近来我少创作而多翻译,正是因为脑力不济而“避重就轻”。
  这时候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生活情况:屋子小,没有独立的书房。睡觉,吃饭,工作,同在一室。我坐在书桌旁边写稿,我的太太坐在食桌旁边做针线。我的写稿倘是翻译,我欢迎她坐在这里,工作告段落的时候可以同她闲谈一下,作为调剂。但倘是创作,我就讨厌她。因为她看见我搁笔不动,就用谈话来打断我的思想线索。但这也不能怪她,因为她不知道我写的是翻译还是创作,也许她还误认我的写稿工作同她的针线工作同一性状,可以边做边谈的。后来我就预先关照:“今天你不要睬我。”同时把理由说明:我们石门湾水乡地方,操舟的人有一句成语,叫做“停船三里路”。意思是说:船在河中行驶的时候,倘使中途停一下,必须花去走三里路的时间。因为将要停船的时候必须预先放缓速度,慢慢地停下来。停过之后再开的时候,起初必须慢慢地走,逐渐地快起来,然后恢复原来的速度。这期间就少走了三里路。三里也许夸张一点,一两里是一定有的。我正在创作的时候你倘问我一句话,就好比叫正在行驶的船停一停,我得少写三行字。三行也许夸张一点,一两行是一定有的。我认为随笔不能随便写出,理由就如上述。
  漫画同随笔一样,也不是可以“漫然”下笔的。我有一个脾气:希望一张画在看看之外又可以想想。我往往要求我的画兼有形象美和意义美。形象可以写生,意义却要找求。倘有机会看到了一种含有好意义的好形象,我便获得了一幅得意之作的题材。但是含有好意义的好形象不能常见,因此我的得意之作也不可多得。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闲步,偶然看见石灰脱落了的墙壁上的砖头缝里生出一枝小小的植物来,青青的茎弯弯地伸在空中,约有三四寸长,茎的头上顶着两辦绿叶,鲜嫩袅娜,怪可爱的。我吃了一惊,同时如获至宝。因为这美丽的形象含有丰富深刻的意义,正是我作画的模特儿。用洋洋数万言来歌颂天地好生之德,远不及用寥寥数笔来画出这枝小植物来得动人。我就有了一幅得意之作,画题叫做“生机”。记得又有一次,我去访问一位当医生的朋友,走进他的书室,看见案上供着一瓶莲花,花瓶的样子很别致,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尺来长的一个炮弹壳,我又吃一惊,同时又如获至宝。因为这别致的形象也含有丰富深刻的意义,也是我作画的模特儿。用慷慨激昂的演说来拥护和平,远不如默默地画出这瓶莲花来得动人。我又有了一幅得意之作,画题叫做“炮弹作花瓶……”。我的找求画材大都如此。倘使我所看到的形象没有丰富深刻的意义,无论形状色彩何等美丽,我也懒得描写,即使描写了,也不是我的得意之作。实在,我的作画不是作画,而仍是作文,不过不用言语而用形象罢了。既然作画等于作文,那么漫画就等于随笔。随笔不能随便写出,漫画当然也不得漫然下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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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漫画(2)
1957年1月18日于上海作。
  

穷小孩的跷跷板(1)
有一个人写一封匿名信给我,信壳上左面但写“寄自上海法租界”。信上说:“近来在《自由谈》上,几乎每天能见到你的插画。(中略)前数天偶然看见儿个穷小孩在玩。他们的玩法,我意颇能作你的画稿的材料。而且很合你向来的作风。现在特地贡献给你,以备采纳。此祝康健。一个敬佩你的读者上。七,十一。”后面又附注:“小孩的玩法———先把一条长凳放置地上。再拿一条长凳横跨在上面。这样二个小孩坐在上面一张长凳的两端,仿跷跷板的玩法,一高一低的玩着。”
  这是一封“无目的”的无头信。推想这发信人是纯为画的感兴所迫而写这封信给我的。在扰扰攘攘的今世,这也可谓一件小小的异闻。
  我闭了眼睛一看,觉得这匿名的通信者所发见的,确是我所爱取的画材。便乘兴背摹了一幅。这两个穷小孩凭了他们的小心的智巧,利用了这现成的材料,造成了这具体而微的运动具。在贫民窟的环境中,这可说是一种十分优异的游戏设备了。我想象这两个穷小孩各据板凳的一端而一高一低地交互上下的时候,脸上一定充满了欢笑。因为他们是无知的幼儿,不曾梦见世间各处运动场里专为儿童置办的种种优良的幸福的设备,对于这简陋的游戏已是十分满足了。这种游戏的简陋,和这两个小孩的穷苦,只有我们旁人感到,他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因此我想到了世间的小孩苦。在这社会里,穷的大人固然苦,穷的小孩更苦!穷的大人苦了,自己能知道其苦,因而能设法免除其苦。穷的小孩苦了,自己还不知道,一味茫茫然地追求生的欢喜,这才是天下之至惨!
  闻到隔壁人家饭香,攀住了自家的冷灶头而哭着向娘要白米饭吃。看见邻家的孩子吃火肉粽子,丢掉了自己手里的硬蚕豆而嚷着“也要!”老子落脱了饭碗头回家,孩子抱住了他带回来的铺盖而喊“爸爸买好东西来了!”老棉絮被头上了当铺,孩子抱住了床里新添的稻柴束当洋囡囡玩。讨饭婆背上的孩子捧着他娘的髻子当皮球玩,向着怒骂的不布施者嚶嚶地笑语。———我们看到了这种苦况而发生同情的时候,最感触目伤心的不是穷的大人的苦,而是穷的小孩的苦;大人的苦自己知道,同情者只要分担其半;小孩的苦则自己不知道,全部要归同情者担负。那攀住自己的冷灶头而向娘要白米饭吃的孩子,以为锅子里总应有饭,完全没有知道他老子种出来的米,还粮纳租早已用完,轮不着自己吃了。那丢掉了硬蚕豆而嚷着也要火肉粽子的孩子,只知道火肉粽子比硬蚕豆好吃,他有得吃,我也要吃,全不知道他娘做女工赚来的钱买米还不够。那抱住了老子的铺盖而喊“爸爸买好东西来了”的孩子,只知道爸爸回家总应该有好东西带来,全不知道社会已把他们全家的根一刀宰断,不久他将变成一张小枯叶了。那抱住了代棉被用的稻草柴当洋囡囡玩的孩子,只觉今晚眠床里变得花样特别新鲜,全不想到这变化的悲哀的原因和苦痛的结果。讨饭婆子背上的孩子也只是任天而动地玩耍嬉笑,全不知道他自己的生命托根在这社会所不容纳的乞丐身上,而正在受人摈斥。看到这种受苦而不知苦的穷的小孩,真是难以为情!这好比看见初离襁褓的孩子牵住了尸床上的母亲的寿衣而喊“要吃甜奶”,我们的同情之泪,为死者所流者少,而为生者所流者多。八指头陀咏小孩诗云:“骂之惟解笑,打亦不生嗔。”目前的穷人,多数好比在无辜地受骂挨打:大人们知道被骂被打的苦痛,还能呻吟,叫喊,挣扎,抵抗;小孩们却全不知道,只解嘻笑,绝不生嗔。这不是世间最凄惨的状态吗?
  比较起上述的种种现状来,我们这匿名的通信者所发见的穷小孩的游戏,还算是幸福的。他们虽然没有福气入学校,但幸而不须跟娘去捡煤屑,不须跟爷去捉狗屎①,还有游戏的余暇。他们虽然不得享用运动场上为小孩们特制的跷跷板,但幸而还有这两只板凳,无条件地供他们当作运动具的材料。
  

穷小孩的跷跷板(2)
只恐怕日子过下去,不久他的爷娘要拿两条板凳去换米吃,要带这两个孩子去捡煤屑,捉狗屎了。到那时,我这位匿名的通信者所发见,和我的所画,便成了这两个穷小孩的黄金时代的梦影。
  廿三〔1934〕年七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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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像(1)
“画得像”,就是“画得好”么?思虑疏忽的人都说“然”。其实不然。画得好不好,不仅在乎像不像。“像”固然是图画上一要点,但图画上还有比“像”更重大的要点,不可以不知道。
  现在先讲几个关于“像”的故事给大家听听,然后再说出我的理由来。
  从前希腊有两位画家,一位名叫才乌克西斯(Zeuxis),还有一位名叫巴尔哈西乌斯(Parrhasius),都是耶稣纪元以前的人。他们的作品已经不传,只有一个故事传诵于后世:这两位画家的画,都画得很像,在雅典的画坛上齐名并立。有一天,两人各拿出自己的杰作来,在雅典的市民面前比赛技术,看是孰高孰下。全市的美术爱好者大家到场,来看两大画家的比赛。只见才乌克西斯先上台,他手中挟一幅画,外面用袱布包着。他在公众前把袱布解开,拿出画来。画中描的是一个小孩子,头上顶一篮葡萄,站在田野中。那孩子同活人一样,眼睛似乎会动的。但上面的葡萄描得更好,在阳光下望去,竟颗颗凌空,汁水都榨得出似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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