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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马伏波。”而她到底是走过来了,她的柔弱是老子的,胜过刚强达到了庄子的游刃有余,竟是扎根坊间里巷,进入平常百姓家。她是铁了心要天下人看清自己,证明自己,也证明将军。
我乡人不惯叫人大号,那虽有敬,亦有隔,我们叫乳名的居多。对于薏苡,我们叫她草籽,并不在意她有没有大名。有一年生也有多年生的,根系强大,禾杆直立粗壮,分枝茂密。叶线状披针形,中脉粗厚。花单性,雌雄同株,总状花序腋生或顶生,看上去像极没有长起来的玉米,书上说她另有“药玉米”“回回米”的俗称,大抵与她的相貌相关。
一等结了果,便山是山水是水,完全两样了。也真难怪京都的那些个权贵,哪有植物能结出如此奇异的果实。嫩时翠绿,逼人眼目。成熟颜色加深,浅褐或深褐都有,亮亮的,摸上去有温润的质感,簇簇串串堆满了枝叶。像坐在月亮窠里打瞌睡的小丫头,一睁眼,瑶池翻转玉珠盘,翡翠珠玉落了她满怀,连鞋底,头发窠里都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那么傻傻地站在天地间,叫人世里的人也对着她发傻,两厢面对,皆为永恒。
我乡人对这种草没有什么特别,有时候看她珍珠满头的样子,会在跟前站站。姑娘嫂嫂们拣老熟的摘了去,晒干放在梳妆盒的底层收起来,待到冬闲时节给娃娃做鞋钉搭袢的扣子。我记事起,就穿我姐做的大口灯芯绒搭袢鞋,有红色的,也有黑色和花色的。年初一早上,坐在床上梳好头,扎上海绵头花,穿上新衣,由母亲或姐姐将我抱着拔上崭新的大口布鞋,看着光亮的草籽从搭袢眼里扣出来,纯得花蕊一般,还没有站到堂前,我的新年新岁就在脚上的两粒草籽上盛开了。
稍大一些的时候,小女伴们自己摘了用线串起来做项链,手链,有草质的清纯。我不惯套在脖子上,总是串翠绿的戴在手腕,真是好看得不得了,可是因为没有成熟,几天就变成淡白色的了,而且因为缩水有皱纹,叫人心疼不已,有美人迟暮的伤感。慢慢的学会了喜欢她的成熟,常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我的深褐色的草籽手链亦如开过光的佛珠,能听得见阿弥陀佛的颂经声。
如今我们的草籽已经走进城市,登上大雅之堂。各大超市的粗粮世界里,精致的木盒纹理清晰,盛着珠圆玉润的薏苡仁,漂亮的标签贵重地注释她的功效:“健脾益胃,补肺清热,去风胜湿,久服轻身。”单看她的价格,就知道她已经变成真正的珍珠了。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麻
白麻
唐代的诏书用麻纸誊写,有黄白麻的分别。制、勒用黄麻,凡赦书、德音、立后、建储、大*及拜免将相等,均用白麻。宣告于朝廷,谓之“宣麻”,宋代仍沿旧,唐庚《内前行》有:“内前车马拨不开,文德殿下宣麻回”。能够与天子相近,参与朝政大事,任免将相,建储立后的植物,天下唯其一家。
我乡下没有麻田,人家按其所需在菜地里种些白麻,也就是打打笆斗、大团簸之类的物件,有专门的匠人农闲时走村串户来织。用特制的麻线,路路排排扣起来,扎上青竹口边,非常耐用,朴素,有古风习习。后来有竹篾的替代品,就少下来,但依然有种植。
白麻是一年生草本,书上叫她茼麻,锦葵科,茎被细短柔毛,青或紫红色,叶心脏形,毛绒绒的,开黄色小花,塑果磨盘状,茎部韧皮纤维主要供制麻袋,绳索,编结渔网和造纸。但我乡下这些都用不到,麻袋都是买现成的,麻绳主要用黄麻,枝干条达,收割后捆起来,放到水里沤过,捞起来剥下茎皮,拿水里捶洗干净,就可以搓麻绳了。渔网是用不上,因不是泽国。造纸根本没有这一行,娃娃上学的本本都是学校发给,没有人费那事。
我小时候每见长塘埂上自家菜地里的白麻,总要站下来望望,有麻叶芃芃,茎杆青绿,训直,百杆千杆的攒在一起,小森林一般。父亲说他儿时村里有个怪男人,每到夏天的晚上,洗了澡,就钻进自家的白麻窠里喂蚊子,麻窠里的蚊子特多,叮得受不住的时候,就不停求告“阿弥陀佛叮轻些”,村里人开初去看热闹,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但他回来依然要在帐子里睡到天明。这真免不得有作假的嫌疑,行善积德也要日常的才好,一惊一乍的皆不得。这个男人以如此方式事佛,叫人无法敬重,父亲与他的同辈们每每都是笑谈。中国佛界自古有以身饲虎的传说,至少给人以悲壮感,而饲蚊就不知道起什么感情好,叫人不佩服。人世里的事要清朗,佛要净,可这麻窠里的蚊子未免雾躁,肉体的作贱又叫人不得轻松,凡好东西都是向上的,有力量在里面,必定能生出新风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却叫人无猜想。
我小时候每在白麻前想起这事,心情就很灰暗,但随即又被白麻点亮,她的叶虽不是碧绿生青的好看,但大而委婉,摸在手上毛毛的柔软,太阳照下来像是罩着沙巾的女子,因为看不清面容更令人想往。有人说世上最*的服装是中国旗袍,虽包裹严实,但有长长的开叉,透进阳光与风,乍阴乍阳。走在里面的身体线条流畅,有无限的遐想在里头。而比基尼最下等,因为一眼就看穿了,没有回想的余地。这白麻虽与*无涉,但也是植物界的奇女子,行走在日月山川里,总像一抹影子,风姿绰约,你越想看清她,越是模糊,只有头上鲜明的小黄花春光乍泄,叫人猜想她的明丽。整个像是没有面积的存在,如此委婉,才能上达天子下达民情,白居易有“白麻书德音,京畿发放今年税”的诗句,真是吉祥,好象看得见皇恩浩荡,而白麻与我们是这样的近,抬眼就可以看见,竟是承载天子的声音广布天下,这样平等浩阔的人世春风牡丹一样开在现实世界里,流光益彩。 电子书 分享网站
相草
相草
芍药是相花,相对于君花牡丹,她是一花之下,万花之上。荔枝是相果,也是除了龙眼,就数她大。如此巴根草在我乡下也是相草,到不是他有芍药好看或者荔枝的丰富高贵,而是他在数量上仅次于茅草,虽不能平分天下,但能与茅草抗衡的非他莫属。他是懂《易》的草,懂得去“屯”,始终坚守着自己的领地,寸土不让,成片的生长,往往一条田埂上全是巴根,甚至整块地面都是他的家园,青青的,茸茸的,伏在地上,像是缩在被子里,光是把头伸出来。半寸长的叶片密密的铺展着,地毯一般,赤脚走在上面温暖而软和,亲切能容,这样的草,好象自古以来天下都是他们的,没有时光的痕迹,如同扛着犁拉着耙的农人,一眼望去,三皇五帝都有他,没有朝代间隔,可以生在一切时代中。
巴根有两种,一种是蜈蚣巴根,藤蔓扁平,小辫子似的,长相俊俏,但数量较少。另一种就是大众巴根,藤蔓细长,节节生根,蔓茎光滑,铜丝一般,春夏淡绿色,入秋变紫,直至老黄,叶片细而短,仅仅遮住茎而已。根系发达,要用锄子连土锄起来。七八月间,长长的暑天,稻米稼禾都接近成熟,草也老了,趁还没有大忙,先砍回来,收割也方便。早上起来,拿了镰刀跟着我姐下田,睡眼朦胧的,等我到了,她差不多已锄了一大片,用锄子捞在一堆。新翻开的泥土有一种刚刚苏醒的湿润的气息,地气里有露气,如花苞微坼,睡意暖香,非常之鲜洁。拿一块在手里,举起刀把边打边抖,几下就干净了,厚厚软软的,迎着太阳,疏疏的经络透着亮光,一点一点都是小女子的喜悦。
中午的时候,太阳大大地照下来,翻开的土弥漫着濡濡的热晒气,随着刀把扬起来的细土沾在手背的汗上,结成块,闷闷的难受。锄口切进草根的“嚓嚓”声依然干净利落,像是刚刚开始。这锄子是春天新打的,风快,有不可阻挡的力量。我见过他从炉膛通红的拿出来,在铁砧子上锻打,火星四溅,过后就变成了铁青色,这种颜色老是被形容成人的怒容,有失公平,其实铁青是很深蕴的色彩,人的脸是无论如何达不到这个境界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皮肉之色万不能有铁的质感与纯粹。这把锄子经过一春一夏的磨砺已不再铁青,锄口明亮且齐整,老远就能听见他吃土的声音,被锄起的巴根好象并无怨色,反到有一份欣赏的喜悦,只有英雄才能懂得英雄,为敌,也可以是知己。
我姐对我的打草速度多有不满,每每锄上一大截,就三步两步走回来,赌气似的一通猛打,我戗在那里很尴,有时候也眼泪汪汪的,其实心里一点不难过,一来习惯了,二来她这样两次一打,基本上就结束了。她是江南女子的小巧玲珑,却任何事不输给人,我父亲疼爱地说她小脚小手的,这小脚小手有着无穷的灵动性,轻快敏捷,像这早晨露水里山川草木的爽气,具山河初开的清新和大气,不可以学得来。
巴根是一种本色的草,有庶民的平淡无奇,但也有着庶民的无畏,这无畏里自有一种人世的大信,波澜壮阔,撑起一朝又一朝的皇宫大殿,万里江山,乱世里也能出得来慷慨赴死的民族英雄。他是最现实的世上人家,作为个体,他是不占面积的点,胆小而卑微,作为整体,他就是汪洋大海,古往今来,沉没多少楼台繁华,没有一个王者愿意失信于民,没有一个舵手敢于失却于水,所谓没有比马尾尖梢更大,没有比天地更小是也。巴根就有这样的民性,虽没有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气势,照样有山川日月气象,广博宏大,无所不容,可以一屁股坐下来,也可以仰面朝天地躺上去,他都不会拒绝,这样一种敦厚的德性是与天地相通的,与其面对,只觉得做个平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今天的日子,也十分的好。 txt小说上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