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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冉樱情不自禁地再次涌出满心的感动,阵阵暖流从邹文乔身上传过来,温暖了她的心,也抚慰了她的恐惧。
他果然是有一颗体贴的心,虽然不太常发挥这项潜能。
“嗯!也许我会喜欢上这个……”邹文乔若有所思地回头望着最后一座鸟居。“半夜到墓园里去逛逛,当然,身边还得带一、两个胆小的女人,听她们死命的尖叫,看她们吓得几乎瘫痪,好像满有趣的,如果能骇得她们尿裤子,那就更好玩了!”
冉樱浑身一僵。
这个家伙,真是个大变态!
然后,在稻荷大社旁的玉家旅馆过了一夜之后--
“你喜欢喝酒吗?”
“不讨厌,也不特别喜欢。”
“哦!那就算了,伏见的酒很有名的说。不过……”冉樱把一支从路边摊买来的烤物塞进邹文乔手里。“来到伏见稻荷就不能不吃吃这个。”
“这是什么?”
“烤麻雀。”说着,她又把一片“狐狸面具”塞进邹文乔的另一只手上。
“这又是干嘛?”
“吃呀!你以为那真的是面具啊?笨蛋,那是稻荷名产味噌煎饼啦!”说着,冉樱咬一口烤麻雀,再咬一口煎饼。“OK,我们到醍醐去吧!”
于是,他们便继续往南而去了。
三月初,醍醐一带已是一片春意烂漫,几株含羞带怯的樱花在早开的枝头上低吟着春之曲,清流树影相随,妩媚的风光不输洛东的哲学之道。但邹文乔对那些没兴趣,包括接下来冉樱带他去的地方他也都没兴趣,于是到了最后一天前一晚,她终于下定决心要带他去那个她原本不想去的地方了。
他们连夜赶到大阪,翌日一大清早,便从大阪搭飞机到出云机场,再搭车到奥出云(注4),然后按照“樱の屋”的客人给她的草图,冉樱带着邹文乔进入鬼之舌震山区,在一条几乎不能算是路的路尽头,他们找到一栋看上去只要风一吹就会倒塌成几片破木板的烂屋子,瞧那模样,至少有一、两百年的历史了,而且阴森森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冒出一、两个奇怪的东西来。
在门口,冉樱再次紧张兮兮地抓紧了邹文乔的手臂。
“人家告诉我说,如果……如果我们能在里头待上五分钟不落跑的话,自然会有人出来招呼我们;可若是我们落跑的话,就不准再进去了!”听她的口气,好像已经打算不用十秒钟就可以跷头了,
“有人?谁?”
“我哪知道,也许是猫叉,或雪女吧!”冉樱喃喃道。
邹文乔狐疑地瞥她一眼,然后探手推开门,可光是那颤巍巍的咿呀一声,就吓得冉樱差点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幸好邹文乔及时一把扯住她,而且硬拖着她走进去。然而,走进去不过三、四步,冉樱就真的尖叫一声掉头就跑了,邹文乔立刻拉住她的手把她拖回来锁进自己怀里,然后兴致盎然地游目四顾。
在昏暗的灯光下,四周挂满了一张张栩栩若生的面具,天狗、河童、猫叉、灯台鬼、白粉婆、阔嘴女、鬼一口、岸涯小僧、玉藻前、网剪……
每一张都活生生得仿佛正在呼出一口口的冷气,从门口飘进来的山风吹得它们摇摇晃晃的,乍见之下,奸像虚浮在半空中飞荡,而且随时都可能会飞过来咬你一口似的,那一双双的眼睛更眨着诡异的色彩,好像无论你逃到哪里,它都能转过去瞪着你一样。
邹文乔这才发现面具并不是挂在墙上,而是用细绳吊起来的。
“这……这就是百……百鬼夜……夜行屋……”冉樱埋在邹文乔怀里嗫嗫嚅嚅的,两手几乎要把他的衣服扯破了。
而邹文乔却满脸兴味地颔首不已。“嗯、嗯……不错,不错,真的很不错,我在欧洲看到的面具和蜡人根本就不能比,嗯……很好,很好……”
好个屁呀好!冉樱不禁叹息了。没想到他真的喜欢这种东西!
出乎意料之外的,五分钟后,出来招呼他们的竟然是一个顶多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而且正是制造这些面具的师傅,两人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只是苦了冉樱,不能不陪着邹文乔在那儿耗上一整天。但相对的,她也得到了她的好处。
虽然面具师傅曾经请他们到里间喝茶,但在他们经过一间藏有更多面具,更加恐怖百倍的房间时,邹文乔竟然不愿意去舒舒服服地坐着喝茶,而宁愿进那间屋子里恣意地欣赏浏览,在这期间,他的手臂始终有力地揽住冉樱的肩头,好似预防她逃跑似的。
不久之后,冉樱就忘记她身处在什么样的空间,忘记她刚刚还吓得差点尿裤子,一心一意满足地陶醉在那副宽阔结实的胸膛上,感受到他说话时胸口的震动,还有那包围着她的男性麝香味,一股无以名之的幸福感悄然涨满了她整个人,令她喜悦得想流泪。
在这一瞬间,她恍然领悟了。
不知动情在何时,或许时间太短暂,但在这一刻里,当这一份清清楚楚的感动和一种深深的饥渴在她体内回荡低吟的时候,她确实领悟了。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内心因为某个人而觉得充实、觉得满足,或者空虚、或者饥渴,难以克制的对他心荡神迷,仅仅一个凝视,就足以令她心悸不已,他的一句话,又能教她愤怒万分,见不到他心里就觉得好难过,那温柔的拥抱更使她幸福得快要爆炸了,这种干变万化的情绪,只有他能带给她。
当这双臂膀拥抱着她的时候,她终于恍悟到自己早已爱上他了。
不是单纯的仰慕,也不是肤浅的迷恋,而是真实的爱情,是倾心的恋慕。虽然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此遥远,纵使她一再警惕自己不能作茧自缚,即使如此,她依然无法自己地陷入了情网。
天哪!她怎么会让自己落入这种困境中呢?
回程的路途上,冉樱异乎寻常的沉默,甚至有点紧张,邹文乔却只是淡淡瞄她一眼,也不吭声。
然后,在等候回大阪的班机前,邹文乔买了一本杂志坐在候机室里看,冉樱则独自一人伫立在窗前,透过玻璃凝望着跑道上的飞机。
怎么办?
一旦了解自己的心意后,明知可能性是零,再与他相处下去便是一种痛苦了,可是,他们至少还必须相处一个星期到十天左右,在这期间,她要如何压抑自己的心情,压抑想将这份感情传达给他知道的欲望呢?
对个性直爽的她,这是多么困难的事呀!
还是直接跟他说她不干了,请他另请他人作导游吧!可是,能拿什么理由做借口呢?说:很抱歉,我不小心喜欢上你了,所以我要离你离得越远越好吗?
哈!她要是这么一说,肯定他会先避她避得越远越好了。
正当冉樱沉浸在一片苦涩的自嘲之中时,忽地,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头。
“喂!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居然都没听到广播,可以上飞机了。”
她发誓,她绝对不是故意的,但当她转过身去一眼瞧见邹文乔时,正在心头徘徊的秘密就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了。
“我喜欢你!”立刻,她感觉到他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僵住了,这才陡然发觉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由得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没什么用意,只是说溜了嘴而已,请你当作没听到,我……”
她急着解释,但已经太迟了,邹文乔的脸上早已布满寒霜,神情比冬雪更冰冷。
“你自己回去!”他冷冷地说,随即转身大步离去。
“可是,邹先生,我……”正欲追上去的脚步在踏出半步后就停住了。
算了,这样不正好吗?
就让这一场梦结束在这里吧!
注1:因为日本古代封爵很困难,所以,在三十三间堂举办射箭,以分出高下来分封官位。
注2:鸟居形式类似中国庙宇前的牌楼,传说鸟居是人通往神界的门户,因此在进入鸟居之后,即等于进入神界,所以必须谨言慎行。
注3:为掌管食粮并守护稻米成长的神社,可以保佑五谷丰收、风调雨顺,类似台湾的土地公。整座稻荷大社都是朱红色,据说是象征秋收果实成熟的颜色。一般台湾人都以为“稻荷”即谷神,也是狐仙,其实狐狸只是稻荷神社的使者而已。
注4:奥出云的天渊据说是日本创世纪神话中出现的八头大蛇--八岐大蛇居住的地方。
第四章
京都三大祭(注1)之一的祇园祭从七月一日纳吉符开始,直到十六、十七两天才进入真正的重头戏。
三十五度的高温,赤焰焰的日头下,放眼望去,满街都是摇着团扇、踏着小木屐、身着浴衣(简易和服)的年轻人,以及云集的摊贩,至少有一、二十万人夹道观赏32座精雕细琢、色彩鲜丽、装饰豪华,主题各不相同的国宝级巨型山锋游行队伍,在人群簇拥下绵延浩荡。
不过,可怜的冉樱却没有那份闲情逸致去参与热闹,因为她正忙着和姨妈捉迷藏。最后,在无处可逃的情况下,她只好跑去找千子,没想到千子居然正要出门。
“走,一起去看游行!”
“不要,我才刚从那里逃出来的说。”冉樱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要是又碰上我表姊怎么办?”
于子噗哧失笑。“干嘛,她们又在催你了?”
冉樱两眼一翻。“还用得着问吗?”
千子想了想。“好吧!那我们到神泉苑走走,再去吃拉面,我请客。”
冉樱耸耸肩。“只要不会碰上姨妈和表姊她们就好了,”
“好,那……”千子沉吟着,上下打量冉樱。“唔……你比我妹妹高一点,可是此她瘦,她的浴衣你应该穿得下吧?”
“那她呢?”
“到东京去找她男朋友了。”说着,千子把她往房里推。“走,先换了浴衣再去!”
神泉苑原是平安时代专供皇室游赏的禁苑,如今被二条城削去一大半之后,成为游客观光的景点之一。里面有一片几千平方公尺的放生池,池上有一座鲜红木桥“太鼓桥”,传说过桥时,心里一面默念愿望,就可以美梦成真。
此刻,就有两位穿着浴衣的女孩诚心默祷着缓缓过桥。
神啊!请保佑我不要再因为他而痛苦了。
“你许什么愿?”一过桥,千子就间。
“你呢?”冉樱反问。
“说了就不灵啦!”
“那你还问我!”
千子笑了。“以为你会上当的说。”
冉樱俏皮地皱皱鼻子,“我们到那边坐。”她指着桥边的瓦顶凉亭说。
片刻后,两人便坐在凉亭里吃着在路上买来的章鱼烧,一面闲聊。
“这些日子来你一直很没有精神,”千子端详着冉樱说。“就是因为你姨妈吗?”
如果是就好了。
她曾经那么认真的以为,只要她想忘掉就可以了,倘若能忘掉那个人的一切,她就可以回到原来的生活,好好过她的日子了,然而相对的,如果她能够忘记他,那么,他必定也会忘了她,搞不好他早就已经忘了她,忘了那个曾在他的生命中挥下一笔毫不起眼的色彩的她也说不定。
所以,这三个月来,虽然她是那么努力的想要忘掉他,可每次只要一想到他也不会记得她了,她就痛苦得要死,于是,她终于明白,要是那么容易便能将爱恋一个人的心情给舍弃掉的话,那就不能算是真实的爱了。
一旦想通之后,思及他反而没有那么痛苦了,甚至回想到有趣的地方,她还能笑得出来。
也许刚开始,就如同其他人一样,她也被他的外表迷惑了,但他从不曾隐藏自己恶劣的一面,不像大部分的人,都只会让别人看见自己的优点而刻意隐瞒自己的缺点,他总是那么倨傲地表现出最任性自私的本性,让她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佩服,或许就是这样,她才会这么喜欢他,喜欢到情不自禁地爱上他吧!
太完美的东西总是给人家不真实的感觉,但他却是活生生完美中的不完美,甚至比任何人都不完美,然而,他却是最坦诚率直的人,坦诚率直到让人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逼自己做个选择:厌恶、忽略,或者是全盘接受。
她不但选择了全盘接受,甚至爱上了他那种恶劣却坦诚的个性。
虽然会难过、会觉得遗憾,不过,她仍想把他完整的保留在心里,无论是他完美的外表,不完美的个性,坦诚到令人啼笑皆非的举止,率直到教人难堪到极点的言行,或是气愤的事、惊讶的事、爆笑的事,还有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的每一个表情,这些她所爱的一切,她都要一点一滴毫不遗漏的保存在记忆中。
爱上他,将会是她生命中最完美的痕迹!
同样的,她希望他也能记得她,希望自己也能在他生命中留下一点点痕迹,不需要爱她,不需要想念她,只要记得就好,这样她就能继续往前走了。
见冉樱沉默不语,千子以为她默认了。“还是原来那个吗?”
“嗄?”冉樱一惊回神。“啊!不是,是另外一个。”
“欸?又换了?这次几岁?”
“快五十岁了。”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