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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两日,晓阳的电话一早把妹妹叫醒,“报上那篇大火药味道十足的读者投书是你的杰作吧。”
晓敏连忙摊开报纸,呵小平同志的文章注销来了。
“怨怨相报何时了,”晓阳说:“这句话你听过没有。”
晓敏不出声。
“这下子恐怕会真的开仗了,本来不过是小省报争取销路,哗众取宠,现在你看,免费得到高水平不计稿酬的好文章作宣传,声势浩大,他们还肯罢休?”
晓阳一向有脑筋,她的分析再正确没有。
“小不忍则大乱,那个却尔斯郭臣至多写三五天就会收档!给你撩,好了、人家大概要开研讨会加倍渲染。”
这完全是真的,但是“姐姐,我们忍气吞声已经一百年。”
“岂止一百年,”晓阳说:“要算起来,起码三千年,这是我们的民族特性.但我们也藉此生存下来,尤其是香港人,争财不争气,现在我们同政府直接交易。政府才是六房东,这些前任租客发牢骚,理他作甚。”
“气已经受到眼珠子,我不能再忍。”
“好,也好,总得有人学秋瑾,”晓阳说:“但我仍然坚持我的方法是对的:中西永远不能合璧,能够互相利用、荀且偷生已经上上大吉,你要与他们做朋友,讲道理,生闲气,你尽管去,今日我有大客自台北来,做成这笔生意,说不定可以退休,再见。”
晓敏起床。
第一件事是讪笑着掀开窗帘看看楼下是否有三K党聚集。
姐姐的态度是老华侨本色:但求生存,不求了解,任误会越结越深,一则英语不好,无从表达,二则根本不理会红颜线头发的异邦人怎么想!
晓敏是矛盾的,刹那把洋人当朋友,刹那又吵将起来,反而不及晓阳不闻不问无功无过的态度省力。
大厦顶褛有三个豪华复式单位,业主全是港人,年间大抵只在夏季最热的两个月来住上一阵子,其余时候,拍上门,回香港去也,是以游泳池永远空荡荡无人用。
惹人妒忌?当然。
晓敏吁出一口气。
她本来想与洋人打成一片,结果当洋人恼怒批评不合作的华人的时候,她又头一个生气,来护着平日谈不拢的华人,干革命就是这点痛苦。
晓敏把车子开到郭牛家去。
老人在后园苹果树下哂太阳。
抬眼看去,花已落尽,一树累累青色豆大的果实,晓敏也还是第次看到苹果生长的可爱实况,心情略略松弛。
她轻轻坐在老人身旁。
老人拍拍她的手背。
晓敏忍不住诉苦:“我想家,我想回家。”
老人微微笑。
“比起您的苦难您的经历,我的不算一回事,但我也切实感到痛苦,请你给我力量,让我接棒。”
晓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岁称耄耋,一百岁称期颐,一百一十五岁的老人.应该吸收了天地智能精华,破此限者极为罕见,晓敏坐往他身边,内心非常祥和。
老人终于开口了:“新环境,总要设法适应。”
晓敏说:“我怕我跟不上这个游戏。”
老人笑。
晓敏记得他说过,十二岁的郭牛在洗衣场工作、蒸气弥漫,脏衣服泡在热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搅动,逐件搓洗过清,个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个钟头,晚间睡在衣包侧跟,只有他会讲两句英语,遇到洋人来调查卫生时况,他还要扮代表,双手熨得通红溃烂,人累得如行尸走肉,站着也会睡着,铁路建成通车,报道一字不提华工,洗衣场结束,郭牛失业,改学烹饪,到育康为掘金的狂人办膳食。
统统靠一双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这是一双工具手,晓敏敬爱这双手。
她把它们摊开来,看到损坏的指甲,累累疤痕,屈曲的关节,会得落泪。
房东梁太太过来,“顾小姐,喝杯茶。”
晓敏这才笑起来:“谢谢你。”
梁太太说:“本来这样亮丽的阳光正好晒哂衣裳,晾过两次,邻居抗议呢,说是没礼貌,这一带并不富有,一样讲面子,只得入乡随俗,想不开,又以为外国人欺侮我们。”
晓敏暖缓低下头来,又问:“可有洋人骚扰你们?”
“我们不骚扰洋人已经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话怎说。”
“隔壁一三六号两个男孩子回香港找师傅学会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几招咏春拳,还真管用,把洋童打得头破血流。”
晓敏发呆。
真不晓帮谁才好,洋童顽劣,恶名彰,但是用霸力占他们上风,又不是正确良善的风气。
晓敏问:“像不像要打起来的样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评。
老伯这时站了起束,晓敏说:“我扶你进去。”
梁太太点点头,“顾小姐敬老。”
只见老人趋到晓敏身边轻轻说话,晓敏不住嗯嗯应他。
晓敏查过书籍,中国人平均寿命在旧石器时代是十三岁,夏商时代是十八岁,秦汉时代是二十岁,唐代公元八世纪为廿七岁,宋代十一世纪为三十岁,元代十四世纪为卅二岁、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纪才三十三岁。
晓敏当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电话拨到范里家去,那边一直空响,许是到图书馆去了。
第4章
晓敏在图书馆里写日记:母亲大人提供的盘川已经花得差不多,幸亏居有定所,二手车亦颇听使唤,但成日价吊儿郎当……
正写到有趣的地方,有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晓敏抬头一看,正是范里。
晓敏问:“你为什么不来上课7”
范里搞下墨镜。
晓敏看见她右眼瘀黑,吓一跳,压低声音:“谁做的。”
范里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么会。”晓敏不信。
“我虽不济,也不致于甘心捱打。”
“有人对你不好,说出来,大家想办法。”
“我喝醉滑了脚步撞在柜上。”范里吁出口气。
晓敏不再追问。
范里重新戴上墨镜,“晓敏,我有一个请求。”
“你尽管说。”晓敏本来是个热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两日。”
“不成问题。”晓敏一口答应。
“你……不想知道原因”
晓敏温和地说;“结交朋友,不一定要他们拿私隐来交换友谊。”
范里呆半晌才答:“谢谢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觉。”晓敏把门匙交给她。
范里说;“打扰了。”
她取过钥匙便离开图书馆。
范里刚好在门口碰见郭剑波,她向他颔首后匆匆离去。
小郭见到晓敏便说:“范里是颇情绪化的一个人。”
晓敏含笑:“他们写小说的人一贯如此。”
小郭看着晓敏,“你大概也知道缅街的川菜馆老板不姓范。”
“是吗。”晓敏一怔,“不姓范,姓什么?”
“姓章。”
“那或许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视晓敏,她这样信任范里,他倒有点像说闲话的小人,于是连忙改口,“或许是。”
晓敏嘉许地笑一笑。
这正是杜绝是非的好态度。
“我去找一点资料,三十分钟后我再回来。”
晓敏低下头继续写:正在参考各年龄阶层华侨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领悟,方便我投入当地社会。
晓放下笔,深觉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读过范里的小说大纲,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数高出若干节。
才在犹疑,小郭已经回来。
“来,到我宿舍来喝茶。”小郭说。
“你找到所要的东西没有?”晓敏问他。
“他们说给大学图书馆借去了。”
“你看你的学生多用功。”
“头十五名都让亚洲学生包办,一面倒。”
“因为我们知道受教育的机会不是必然的,既是幸运者,就要珍惜时机尽力而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义不是竞争。”
“才怪,不是照样分名次。”
他们一边走向停草场一边讨论这件事。
车子停在比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个华裔青年走过来.他们并不在意。
郭剑波还在说;“名次并无意义,教育旨在潜移默化。”
三个年轻人巳经包围他们。
他们这才看清不良少年头上套着丝袜。
晓敏还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经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顾晓敏与郭剑波立列乖乖把皮夹交给他们。
一人剥下晓敏手表,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辆大卡车后面,郭剑波奋不顾身扑前说:“你们已经拿到财物,别伤害人,把她交还给我,光天化日,切莫节外生枝。”
晓敏的衣领已被人扯开,吓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挣扎尖叫,面如土色,浑身簌簌抖。
那数人听得郭剑波镇定的呼求,不禁低声商量起来,用的正是晓敏最熟悉的广东话:“让她走!”“荷包里有多少?”“五百多。”“我这边三百多。”“推开她。”
说时进那时决,晓敏已被人推向郭剑波,那人凌空划一刀格开郭剑波一只手,趁空档呼哨与同伴逃逸。
晓敏重重跌在地上。
她左边面颊肩膀膝头统统擦破,郭剑波忙来掺扶。
面孔有凉意,摸一摸,晓敏发觉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郭手臂受伤,被尖刀划开缝字,满血不停。
晓敏倒过头来扶他。
这时有外国人奔过来,“可需要帮忙。”
“请召救护车。”晓敏对那红头发的中年男人说:“歹徒抢劫我们。”
“你们要保持镇静,我马上处理。”他用汽车电话通知警方,在车厢取出一块毯子里住郭剑波,并且说;“伤口不算深,一止血即无大碍。”
那外国人一双碧绿的眼睛透露着深切的关怀。
晓敏十分感慨,人只分好人坏人,同胞来劫杀他们,异族反而来打救他们。
下午的约会自动取消,晓敏敷药后出院,小郭缝针留院观察。
晓敏心有余悸,由警员护送返家。
路上晓敏忍不住问:“这种罪案,近年是否时常发生?”
警员的答案非常含蓄,“青年罪案一向是严重社会问题。”
完全避开种族问题不谈。
警员问,“你认得出那三个人吗?”
晓敏点点头,“其中一名,右腕上刺有一条青蛇。”
警员颔首。
回到家,范里来开门,看见顾晓敏面如金纸,擦伤的地方搽着药水,不禁大惊,相隔不过三两小时,不知如何会搞成这样。
一方面晓敏到此时才怕出来.双腿放软,急急脱下撕破肮脏的衣服,坐下喘息。
范里斟出热茶,追问晓敏:“你没有事吧?”
晓敏摇头,“只是皮外伤。”她把抢劫过程说一次。
“你受惊了。”
晓敏勉强牵牵咀角,“此类事件,在香港,司空见惯,一天起码十来宗。”
虽这样说,半夜,还是尖叫惊醒,范里过来照看,只见晓敏滴汗如水中捞起一般,浑身滚熨,连忙服侍她服退烧药。
晓敏好心得到好报,不然不知如何渡过这个夜晚。
天蒙亮,她才镇定下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不幸事件,才沉沉入睡。
醒来已是中午,晓敏对范里说:“拜托你到西区医院走一趟,代表我们二人探望老好郭剑波。”
范里微笑,“救美的英雄值得致敬。”
晓敏的热度已经退掉大半,仍然疲倦的她赖在床上。
范里买了盒百合花上医院。
郭剑波正在睡觉,右手枕在胸前,缝针的地方清晰可见,他的呼吸均匀,想无大碍。
范里把花搁在茶几上,正在犹疑,郭剑波轻轻醒来,一时眼花,问道:“是晓敏?”他牵记她。
范里连忙笑答:“晓敏不舒服,没来。”没想到他俩的感情已经这般深厚。
郭剑波看清楚范里的鹅蛋脸,“请坐,晓敏没有怎样吧。”仍然是晓敏。
“多点休息就可以,我会陪着她。”
郭剑波内疚,“都是我不好,叫她在那个时候离开图书馆,幸亏你不与我们一起。”
“是意外罢了,”范里安慰他,“别再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无限轻俏软糯清甜,具极大的安抚作用,郭剑波点点头,乐于从命。
原本,到此为止,范里应该告辞,但是她坐着没动。
郭剑波问:“你是北京人?”
范里笑,“是,同上古猿人一样,我自北京来。”
郭剑波也笑。
漂亮的女郎具幽默感,分数激增。
郭剑波又问:“你移民过来有多久,”
“我没有资格移民,我是自费留学生,到达此地,才发觉英语程度不够,现正在读先修班,晓放是我老师之一。”
回答得十分老实坦诚.郭剑波立刻收回成见。
“缅街川菜的章老板是你亲戚?”
“一表三千里,章的确是我的表兄弟,初来的时候,帮他们坐过柜台,后来发觉合不来,渐少来往。”
都不是不合理的解择。
范里见案头有一分太阳报,顺手取过,“有什么新闻,我读给你听。”
“好极了。”小郭轻轻闭上眼睛。
范里的英语发言不甚正确,她稚气地念:“渥太华政府必需面对廿一世纪有色移民引起的冲突,以及加拿大人口种族比例之更变。”
小郭说:“很有趣,请继续。”
“到二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