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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2月19日 大事记
X处长找我谈:我的枪的问题经研究后和我所谈的一样,历史已搞清楚并说不久支委将讨论我的申请。我准备把近一年来的日记都交给组织看看,把我的心交给党,以便更加了解我的一切!
…………
纪元在这几则日记当中,凡是提到“枪”字,都是用一个“×”符号代替,可见对此事的讳莫如深。
这些日记今天读起来,怎么能不让我感伤复感慨?
我为自己父亲多舛的命运而感伤,更为他对党的忠诚而感动。在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里,或许像纪元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正是他们用自己平凡的人生和各自不平凡的经历,谱写了我们这个民族在那个时期的悲怆乐章。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我质问自己究竟在干着什么勾当,是在写作吗?不是!我是在“解剖”自己的父亲,并不无残忍地将父亲天生就脆弱的神经一根一根地“剥离”出来,哪怕那上边是血迹斑斑,任凭它疼痛得在我这字里行间战栗……
唉——如果仅仅是为了写这本书,就把父亲原本完整的人生“撕碎了给人看”,那我可就太不是东西了!
古玩与家训
梦璋当年做“义导员事务所”的时候,跟古玩界多有交往,早年跟着登莱普的屁股后面转,多少也“练”出了一些眼力。那个时期,在古玩界里虽然“蒙事行”的勾当屡见不鲜,但“行里人”大多还是比较讲诚信,况且梦璋是导游里的“头牌”人物,古玩行里求他的人扯了去啦。因此,他那经年累月的收藏中,确有不少的珍品和“俏货”。
四十年代,梦璋为两个宝贝女儿办出嫁的时候,宁可卖掉大、小中府胡同的两处老宅,也不忍心碰他这些跟心肝一样的古董文玩。他一遍遍地教导儿子纪元:“房子卖了不算什么,卖了可以再买。古玩则不然,它们是卖一件少一件。但凡到了变卖古玩的地步,那可就真正是败家败到曲终人散的光景了……”谁都知道,古玩行里有一批人是专门“吃败家”的,黑着呢!
据说这时候,纪元正用鸡毛掸子帮着父亲梦璋轻轻地掸拂这些文玩上的尘土,并且两只眼睛里炯炯放光。
他几乎是用发狠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爸呗,您就放心吧,我一准儿是当命一样地守着它们!咱家不能败在我的手里,等我有了儿子,儿子再有儿子,我要让您的这些个玩意儿一代代地传下去,这样,白家就永远都不会败啦!”
老天爷才知道,这些个深藏在我们家那“鬼屋”般的西厢房里的古董文玩,真的能像它的继承人白纪元所发誓赌咒的那样“代代相传”吗?
“鬼屋”藏珍
记不得是六几年的几月,从上边传来了“最新指示”,号召人们要“破四旧,立四新”。具体是哪“四旧”哪“四新”现在说不清楚了,反正当时人们都说天坛里的祈年殿是“最大的四旧”,于是就把有天坛图案的印刷品全给撕了或烧了。
再后来则是值钱的东西都得砸,尤其古董文玩。于是,在我们那条胡同里,到处可以听到劈里啪啦瓷器的破碎声。人们不惜销毁手里传世的文玩精品,去求得个“岁岁(碎碎)平安”。
胡同里有个长得愣头壳脑、外号叫“土鳖”的小孩,见了我就追着问:“嘿!独门独院儿里的,你们家有四旧吧?”
我说:“操你个大爷的!我有大舅、二舅,就是他妈没四舅。”说着话就打起来了,我哥也从院儿里冲出来,俩人合伙把土鳖给臭揍一顿。
那棒槌就爬起来一边跑一边喊:“孙子哎!俩打一个,老子跟你们丫没完。你们家里有四旧我知道,回头我告诉红卫兵去!快来看呀——白林、白明家里有四旧……”
我们家里果真有“四旧”吗?太有啦!
俗话说:“船破了有底,底破了有帮,帮破了还有钉。”白家是老宅门的底子,即便现在只剩下“残帮锈钉”了,但在这独门小院儿里,仍旧到处闻得着“封建气息”。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那挂着爷爷奶奶照片的、昏暗潮湿的西厢房“鬼屋”,原来正是白家的“老铺底子”,难怪它整日门窗紧闭,在这如火如荼的年代里,见不得“社会主义的灿烂阳光”呢!
记得小时候我姥姥一到天黑就跟我讲,你爷爷奶奶虽然早死了,可他们的“魂儿”还留在西厢房里,替你们白家看家守院!所以,西厢房的窗户永远都不能打开,一见着阳光你爷爷奶奶可就走了,那多不孝顺呀?记住喽,别进西厢房也别和人说西厢房里的秘密……
姥姥的!这时候我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了,哪还敢钻西厢房或者跟胡同里的伙伴说我们家有一间“鬼屋”?就算是为了保守白家的秘密,大人们也不该串通一气,拿死去的祖宗吓唬我这个毛孩子!
一直到了“破四旧”的“火红年代”,我才如噩梦初醒。敢情我爷爷奶奶并不怕“光”,真正怕见光的,是那满屋子的文玩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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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四旧
在白家的老宅里,那满堂的古旧家具自不必说,连屁股底下坐的都是红木“钱柜”。独板儿的黄花梨架几案上,端摆着带有###文字图案的明代正德年间铜制“炉瓶三式”。除了梦璋和白三奶奶那令我从来不敢正视的照片之外,还挂着“明季四王”之一王元祁的“山水画轴”。
在爷爷奶奶这两尊“门神”深邃目光的看护下,从“一百件儿”(指瓷器规格)的凤尾尊到“五百件儿”的大赏瓶,从竹、木、牙、角的文玩清供到清三代以来的名人字画,错落有致的摆放在深红色的多宝里或者是几架上。
昏暗与静雅之中散发出一股股腐朽的幽香。
我们哥俩无意中跟土鳖打的那场架,却给我爸提了个大醒儿,这些“四旧”藏是藏不住的,就像纸里包不住火一样。今儿个您自己不“破”,等着明儿个让人家来给你“破”,那麻烦可就大啦!到时候叫什么您知道不?叫“抄家”!
于是在思考了一天一夜之后,我爸终于咬着后槽牙,从牙缝儿里挤出来一个字儿:“——砸!”
想起以前我哥在这西厢房里,不知道偷着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曾不小心把一只半大的花瓶给碰碎了。那天,正巧我爸和我姑父一起进来,看着一地的碎片,我那姑父好像很是在行,啧啧地叨唠着:“完喽!雍——正——粉——彩。”我爸就一个耳刮子接一个耳刮子的扇我哥,然后让他给爷爷的照片下跪,连晚饭都没给吃。现在好了,我爸他居然下令让我们砸,这不是报仇雪恨吗?
我寻思着,当时我哥不定是怎样儿的偷着乐呢。
那些大大小小的瓷瓶子、瓷罐子被摆在了当院儿里,平时轻拿轻放,跟眼珠子一样金贵的东西,现在要肆无忌惮地去砸碎它们,这简直是给人一种“摧枯拉朽”的快感!我们哥俩举起砖头,恶狠狠地朝这些个“残渣余孽”拍去,随着一阵叽哩哐啷!乒乒乓乓!美轮美奂的传世佳品,顷刻间变成了永远都无法再生的文明碎片。
突然,我爸跺着脚,拍着大腿高声地冲我们吼道:“轻点!你们不会轻一点!!难道就这么恨你们的祖宗?”大家就全愣住了。愣了片刻之后,父亲便摆了摆手,脸色惨白地转身回屋去了。
我妈出了个主意,用破布单子把那些瓷器包起来再砸,说一来是免得你们的父亲听着“闹心”,二来不让邻居感觉到这独门独院里的“动静”太大。
据我妈说,那天夜里父亲他失眠了,半夜三更起来“扑通”一下跪在了我爷爷的相片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好不伤心。然后又喝了小半瓶的闷酒,方才勉强睡下。那一夜净说一些含含糊糊的梦话。
由此可以看得出来,我爸的神经系统,远比西厢房里那件最薄的青花瓷器,还要脆弱!
接着是往外“扔”老家具,能卖钱的就卖个仨瓜俩子儿,实在卖不了的就当“劈柴”了。而后,我爸还得在各类场合表态:
“同志们呀!你们说这些封建社会留下的破烂有什么用处?拿它笼火都点不着!”
至于那王元祁的“山水画轴”,是纸本的还是绢本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反正最后是付之一炬,落得了个灰飞烟灭。只是那根挺粗挺粗的紫檀画轴被派上了用场,嘿!非是一般“聪明人”能想出来的主意。我爸感叹他长年的病病歪歪,希望我们哥俩别像他这样,应该加强锻炼,于是就把这画轴锯成两半,一头镶进墙里,一头固定在外边,居然做成了一架简易的“双杠”。
小学毕业前后,我那瘦骨嶙峋的躯干上,竟隆起了两块“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大肌,看上去即便比少女的乳房还小,但毕竟是在那“画轴双杠”上练就的。
得嘞!在我爷爷留下的众多家当里,这张画儿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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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照进了西厢房
一段时间以后,我们家的“四旧”破得已很是“彻底”了,转眼之间西厢房的小屋就被拾掇“干净”。挂爷爷奶奶照片的那面墙,挂上了一副毛主席诗词的印刷品:“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父亲和我的两位姑父都喜好书法,但凡聚会的时候他们就在这小屋里“切磋”老人家的字体。
“主席的字一看就知道是仿王羲之的,但老人家写得比那个封建‘书圣’强得多,每一笔都凝聚着革命家的气魄!太难得了!!”我爸充满激情地说。
二姑父是“旧军阀”出身,又是个教书匠,就说:“总的来讲纪元说的对,但老人家个别的字和王羲之比起来,写的有点……”他本想说“有点幼稚”。但没敢说出来,却改口小声调侃道:“……有点像你们家白小三儿的笔体。”
“上下五千年以来的神……神来之笔!”
我忽然发现,昏暗的西厢房自从门窗被打开以后,这里原来也是可以“阳光明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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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志不渝
在谈论到纪元的时候,人们都说“他真是个典型的文人”。但凡此时我就十分感谢朋友们对父亲的溢美之辞,他的确有着文人的气质和性格,单是那娟秀的钢笔字就让我这个有着近二十年编龄的“老”编辑永远都望尘莫及。
虽然纪元没有从事过文学创作,然而他用那娟秀的字体,仔仔细细、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自己的人生轨迹,以他真实的经历和感受,用生命写就了一部耐人寻味的“作品”。
十五彩缤纷年前,我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于众目睽睽之下打开了他生前最为机密的皮箱,里边没有发现按照白家“老宅门”的传统,应该留给后人的蒜条金或者翡翠、玉石之类让我们眼花缭乱的物品,甚至连一张存折也没有。
在几件结婚时穿过的旧衣服下面,藏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那笔记本深褐色的硬皮封面上有两行烫金字:“纪念手册——中央人民政府民族事务委员会制赠”。这应该是1950年或者1951年国庆节的纪念品,看得出是母亲送给父亲的。
本子的第一页是五星红旗,第二页是五十年代初天安门广场的照片,第三页是毛主席像,第四页是朱总司令像,第五页是毛泽东题词“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团结起来”。接下来是朱德、宋庆龄、李济深、张澜、周恩来关于民族团结方面的题词语录,后边就是供人记日记用的厚厚白页。可以想见,在建国之初这种“纪念册”和英雄牌钢笔,都是当年时髦而又珍贵的文化用品。
我曾为这些遗物大惑不解,父亲生前一文不名,死后寸金也无。他的生命价值在哪里?这个笔记本里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当我将它们全部阅读之后方才恍然大悟,继而感慨万端。这里边没有藏金匿银的密码,却是通篇记录着一个真心向往革命的普通人,一生对党的爱戴和对共产主义的追求。
我父亲并非忽视金钱的重要,但他知道世界上还有比金钱更为宝贵的东西,对他来说就是两个字——入党!
党就是父亲的灵魂,他把自己的“灵魂”用那支英雄牌钢笔镌刻进这本日记之中,藏在了我们家里无人敢问津的秘处。
父亲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如果他能够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么这本日记就决不再是“秘密”了,他会把它拿出来当作教科书似的教育子女,甚至带着几分得意,向人们炫耀他的“进步历程”。然而遗憾的是,这本日记始终被“藏匿”着,直到纪元与世长辞的那一天。
如今这个遗物属于我之所有,有点像李铁梅继承了李玉和留下的红灯那样,我必须无比小心地保护和珍视它,历次搬家都未曾让它受到丝毫闪失。毫无疑问,这本日记就是父亲的“中枢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