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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账-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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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眼镜,中山装,西装裤,解放鞋,衣装说得过去,不过有些邋遢,整个人好像不是很干净。唯有那一张脸似乎在起作用,那张脸瞬间的出现让我目不转睛。父亲的脸完全像一朵盛开的*,以鼻子为中心向整个脸部扩张,大概把整个脑袋都包裹了。我看过罗中立的油画父亲,那张脸的皱纹已经足够夸张,但我要说那张脸不是*,*是我们老家专门用来悼念亡灵的,有战地黄花分外香的意思,父亲的脸就像向日葵那样大的*,夸张得就像他现在从天而降一样。父亲见到我之后好像一直在呵呵呵笑着,声音含混不清。我也朝*脸笑了一下,但没有任何交谈,也完全不知道两个陌生人之间该交谈什么,我就跟着他走,算是跟着一个叫父亲的家伙走。这个我不认识的父亲,双腿有点罗圈,几乎同我一样,我忽然明白什么叫跟屁虫了,也许儿子永远是父亲的跟屁虫。这个叫父亲的家伙转身走进一家供销社之类的店铺,几分钟出来后手里拎着几个罐头,父亲好像身手敏捷,我完全不防备他会突然拐进一个阴暗的门洞里面去,我呆呆在门口望着一块斑驳的木制招牌不知所措。晚饭时我才明白那几个罐头的奢侈内涵,一个凤尾鱼,一个豆豉,一个菠萝,加上一大盆显然已经煮了很久的猪肉炖白菜,大肥肉白花花漂浮在表面,大概已算一种非同寻常的招待。
  父亲的住地很像陕北的窑洞,一字排开,两人一间,三面土墙,十几平米拥挤两个砖砌土炕,靠窗一张桌子,桌上堆满书本,灯光昏黄中浑浊的男人味间杂着烟草味,满屋笼罩。门与窗对着一块黄巴巴的空地,边沿稀稀落落围种一圈白杨树,中间歪斜着的两个篮球架,显示这是学校的操场。父亲留场就业后,干过的工种依次是农工、瓦工、教工,这里把教师叫教工,称呼另类,学校规模看上去寒酸,我很快就搞清楚内部构造的不同凡响。千万不能小看中国西部劳改农场的师资水平,该校一共六个教工,却是六个大学生,六个*,六个劳改犯,六个就业犯,六个老男人,六个老单身,六个清一色,六六大顺,都被顺到唐格木农场子弟学校来了,恐怕全中国没有这样纯粹的教师队伍了。最让我触目惊心的,是六个人拥有六部半导体,看起来是当时最高档的那种,清一色可以收听短波,估计都用来收听*之类,知识分子的人心向背,这里恐怕是基地大本营了。父亲是之江大学,其他几个,一个复旦,一个清华,一个南开,一个山大,另外一个记不清什么大了。劳改农场的学校人才荟萃,玄机暗藏,不是大学毕业,就不会有缘千里来相会。大学生浑身一派天降大任的做派,就很容易降落到这里来,右派的右派,反革命派的反革命派,反动派的反动派,一网打尽到青海。这六个前反动派众口一词,反反复复说,我的到来,是几十年他们学校教工中第一个直系亲属的光临,他们颠来倒去说,稀客,稀客,稀客啊稀客。他们好像有点看外星人的味道,一个进,一个出,这个进,那个出,进进出出的都纷纷向我敬酒,弄得我好像是他们共同的儿子一样。

02劳改或青海(4)
复旦说:“小丁,喝酒,喝酒。”
  清华说:“小丁,喝酒,喝酒。”
  南开说:“小丁,喝酒,喝酒。”
  山大说:“小丁,喝酒,喝酒。”
  一个什么大说:“小丁,喝酒,喝酒。”
  只有父亲没有向我敬酒,可能是激动,可能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向一个儿子敬酒,可能他觉得这时候应该把巨大的幸福先让给同志们或者牢友们分享,也可能仅仅是屋里挤不开身了。我看见他脸上*盛开,一个一个介绍他这些同事,一个一个介绍我这个儿子,口气有点骄傲的意思。他倚门站着,几乎仰靠在门上,一只脚门内,一只脚门外,两只手好像没地方放了。所以,我就有点自以为是了,我俨然一个慰问团长的姿态,一个一个轮流接待。这里人种繁杂,成分复杂,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牛头马面,獐眉鼠目,唯有喝酒统一,见面三杯。我的车轮大战呈无限循环式,一轮过后,第一个出去的又转回来了,又重新开始新一轮的三杯。可能是疲倦,可能是海拔,也可能这种农场自产的简装白酒度数不低,我在喝了第三个三五一十五杯之后,我开始晕乎了,话也明显多了,我甚至不知天高地厚,从书包里拿出一份精心准备的1984年11月2日的《人民日报》,在他们的眼前晃来晃去。报纸上的一则消息说:据从公安部获悉,全国给最后一批“地、富、反、坏、右分子”摘帽子工作已经结束。我救世主似的拿出这份报纸,他们看都不看,一律微微一笑,说知道了,早就知道了。估计国内新闻媒体没有大事张扬之前,他们早就从西方媒体获知了。对于他们这种千篇一律的回答,我觉得很不满意,我摇头晃脑开始一个一个审问。
  我问清华:“改革开放了,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啊?”
  清华回答:“我老家没人了,回不去了。”
  我问山大:“政策落实了,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啊?”
  山大回答:“老婆早离婚了,儿子不认我了,回去没意思了。”
  我问南开:“*了,你怎么不离开这里啊?”
  南开回答:“习惯这里了,回去不习惯了。”
  我问什么大:“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不离开这里啊?”
  什么大回答:“回去还没有这里工作好呢。”
  我惊讶他们回答的平静,好像很自然的样子,好像家乡在他们心里已经不存在了,岁月确实不饶人,岁月真是一个改造大师。复旦鹤发童颜,矮胖个,和父亲住一个屋,他的回答让我刮目相看,看了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好像没喝过酒一样,慢条斯理说:
  “幸亏来青海啊,否则‘*’我们肯定死掉。青海救了我一条命,回去干吗啊,再来一场‘*’,肯定又死掉。说过七八年来一次,我光棍一个,无牵无挂,待在这里挺好。我命中注定是青海人,青海好啊。”
  后来我知道,复旦其实是回去条件最好的一个。“四人帮”粉碎之后,三中全会之后,改革开放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劳改农场,到80年代初期,青海这里开始慢慢放人了,但不可能一下子全部释放。从任何角度去考虑,都需要有计划有步骤,请神容易送神难,从前曾有百万雄师过大江,现在再来个百万囚犯回故乡,岂不又天翻地覆慨而慷了。据说当时是每年4%的名额,而且这4%的人回去需要一个大前提的条件,即必须要有老家直系亲属的同意接收。同意了,可以走,不同意,不能走,没人同意,没地方走。另外,青海的劳改农场的*到底有多少人,一般人不可能知道,据劳改犯们说,从1957年开始算,经过一系列天灾人祸,活到80年代初期的大约是1/3,换句话说,已经死了有2/3,活着的1/3里每年可以返乡的名额是4% 。劳改犯的话不足为信,多年以后,那部《青海省志?劳动改造志》泄露了天机,“第二节?收押?调犯”披露:1958年“大跃进”开始后,公安部决定在第二个五年计划期间,逐步分批调15万至20万名犯人支援青海经济建设。1958—1960年,从山东、河南、安徽、浙江、江苏、陕西、四川、广东、上海等省市调犯95万余人(其中由上海调来女犯650人)……如此说来,这六个前反动派,大难不死到今天,绝对是幸存者。一场突然袭来的灾难,比如地震,几秒钟几分钟最多72小时生命存活的黄金时间,遇难者或幸存者基本可见分晓。要成为劳改农场漫漫几十年岁月的幸存者,要在劳改农场幸存漫漫几十年岁月,多少日子的大难不死,多少日子的临危不惧,这种幸存,没有人生底线,没有人生极限,好像慢性自杀,好像钝刀割肉,好像门背后等天亮,好像西边出来太阳。因为父亲,我对幸存者的研究产生浓厚兴趣,我觉得文学描述无法替代科学论断,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到处寻找这方面的专家。不找不知道,一找吓一跳,中国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度,专门研究幸存学或幸存者的居然凤毛麟角。再细分一点,政治灾难幸存、战争灾难幸存、恐怖灾难幸存、暴力灾难幸存、自然灾难幸存、经济灾难幸存、环境灾难幸存、生活灾难幸存,诸如此类,几乎一片空白。一位偏科研究、喜欢钻研国外医学材料、自学成才的毕姓心理专家告诉我,据现代科学研究表明,在重大灾难之后,幸存者的心理反应大致有“恐慌震惊”“短期反应”和“长期反应”三个心理应激反应阶段,在前两个阶段主要表现为强烈的无助、怀疑、焦虑、困惑,不愿承认眼前发生的事实和丧失亲人带来的不幸。有30%的人能随时间推移和自身复原力的作用,恢复内心平衡,但70%的幸存者可能会在之后8—12年乃至更长时间内,处于慢性心理创伤阶段,甚至因极度的抑郁和悲伤,对未来失去信心,产生自杀念头。因而对这70%人群甚至包括对前30%人群的心理干预,应是一个持续、长期的过程,需要长远的灾后心理干预规划及实施。毕专家最后说,甚至,大人打小孩,母亲打儿子,都要注意下手的理由、下手的时机、下手的部位、下手的轻重,否则都会造成某种家庭灾难,造成受害方终生的心理创伤,不得了,不得了,呵呵。毕专家的话,至少让我对接受父亲回老家之后,有重大的临床意义,比如父亲的阴郁或者阴险,父亲的焦急或者焦虑,诸如此类,都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时时刻刻都会在我们面前出现,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比如,那位清华老师说,老家没人了,时间一长,人生无常,这边还活着,那边已死了,老家已经空空如也,没人来接收他了,他已不符合回家条件了,他想回也回不了了。他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心理问题,他的灾难幸存者的心理干预,换一种说法叫危机干预,就没人会去管了。

02劳改或青海(5)
复旦可谓特例,他有一个哥哥在美国,是一个非常著名的华人科学家,说起来中国几乎无人不晓。为了弟弟,哥哥不遗余力,通过中央*部,通过省里,直接通知他可以立即回家并且出国。哥哥一封一封来信,复旦置之不理,哥哥又将信一封一封寄给他们在青岛的妹妹,由妹妹转达,复旦还是置之不理。所有人没有人不骂他神经病的,据说农场一级一级领导没有不找过他的,好话说尽,办法想绝,软硬兼施,脸面不要,工作不可谓不做到家了,有人甚至都要朝他下跪了,拜托他做做好事,让他们能够顺顺利利完成任务,免得三天两头电话催命似的,让人不得安宁。甚至有人投复旦信佛所好,双手作揖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却一律微笑,一律摇头,也不作任何解释,每天按时上课,按时吃喝拉撒,大有老子要么不来,要来就永远不走的架势。在这个问题上,听说他倒是在同屋的父亲面前说过一句话,好像自言自语,说得没头没脑。复旦说: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复旦的话没人听得懂,大家都以为他得便宜卖乖,犯什么傻,摆什么谱。通过与复旦的同处一屋,通过第二天下午我充满好奇和复旦的彻底交流,我大开眼界,不要怀疑复旦的智商,也不要怀疑复旦的人格,复旦的性格正常得很,没有一点扭曲的迹象。他每天的生活很有规律,一起床就念经,念完经就上课,上完课再念经,念完经再上床。复旦周而复始,每天念两次般若波罗蜜多般若波罗蜜多,气闲神定一副幸福的样子。我想,大家都没想通,是他想通了,他的青春在这里,他的人生在这里,他想永远在这里,他哪里都不去,打死都不去,他认定青海了,没有比老老实实待在青海更幸福的事情了。
  与复旦同处一室的我的父亲丁无量,就完全两副模样了。复旦第二天终于向我揭开了父亲神秘的外衣,并一再叮嘱我,作为与父亲相处时间最长的亲密牢友,他不说就没人会说了,他不想把父亲漫长的劳改史带入天堂。他说他自己无所谓了,你们要记住父亲,你的父亲绝对与众不同,复旦的话让我久久无语。据说丁无量是整个农场乃至整个青海劳改局的申诉大王,据说从1957年进入青海农场的第一天开始,丁无量从未停止过申诉,可谓生命不息,申诉不止,不管有用无用,申诉成了他农工瓦工教工之外的第二职业。后来的事实表明,从他生命意义方面来说,可谓终生大业。丁无量申诉的失败已经显而易见,到现在照样在唐格木老老实实待着,照样与复旦同处一室。所以,父亲很顽固地认识到,只有抓住这有限的名额,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赶紧离开这里。后来父亲很阴险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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