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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
这样就很够了,他并不贪心,对他来说百日就足够了,这应当够他为鬼后找着暗响,并有充裕的时间去找出他的仇人。
回阳前,鬼后特意为他找来了当年他辞世时,手上所握的那一柄陪他征战过无数沙场的长刀,同时也携来了他将在阳间所需的一切,好让他能安稳地在阳间寻人,在前往暗响可能被带至的京兆前,他先走了一趟他记忆的沉淀之处,那个,消失在大漠里的国度。
站在故国的遗迹上,刮人脸的风儿带着黄沙,吹起了他一地的乡愁,漠地蒸腾的炙人热气,冉冉腾升在大漠里,摇曳朦胧地构筑起一座虚无的海市蜃楼。他怔怔地看着那座飘浮在遥远黄沙上的回忆,感觉当年记忆中的一切,仿佛因此而重生了。
昔时,这里有一座繁华美丽的国都,星罗密布有如棋盘的街道上,聚集了南来北往的,旅客云集的大都里,葡萄美酒、骆驼商队、小贩手里晶透无瑕的玉石、如云出岫的织锦……在市集上交织成一振富庶热闹的荣景。在大都的城外,等待他出征号令的护都军旅正在纷纷提刀上马,当号令万兵的他抬首看向城楼时,南阳王准备目送他离去,在南阳王的身畔,呼兰公主正抿着唇对他细笑……
荣景如飘蓬,天色一改,瞬间飘飞至不知处的远方,那座回忆中的国度也渐淡渐模糊,他伸手想要挽留,所捉住的,却只是一片虚空。
当海市蜃楼随着落日消逝,他痛心地环顾四周。都不在了,记忆中他所珍藏的这些,都已随着时光走入大漠间的风沙里了,而今,只留一堆焦黑的黄土。
离开故土来到京兆,听人说起,他才知晓人世已过了廿年。
廿年了,他已死了廿个年头了,经过光阴的冲刷后,他不知该上哪去找他的仇人,这么多年过去,他的仇人又可还存于世上?他不知道。被关在孤牢里的日子,根本就无法得知阳间或是阴间之事,他不知道他的仇人是否已经离开阳间去了阴间,又或者仍活跃于阳间登上了想要的目标。
再次为自己倒上一碗清水,俯映在清澈的水波间,是他不安的眼眸。
此时此地所处的这个大千世界,虽称为阳间,但大抵上,只能说是人间,因为存在这领域里的大多都是人,其他众生如神、精、妖、兽,虽也存于这个领域中,但他们不过是人类看不上、也恐惧于去知晓的他类,因此他们也一直隐蔽在阳间的角落里,不似他这只鬼,偷偷混入了人世,来到了他不该来的地方。
重新踏上人间的土地,根本就没有他想象中的喜悦或是畅意,他曾经疯狂想念人间的一切,可一旦真实地回到人间,他却倍感孤寂、无所适从。因为,一切都已经变了,在阴间待久了,他已习惯了一人孤寂无伴的牢狱生活,突然回到这个花香万千、人声杂踏,令他眼花缭乱的人世,他很茫然,甚至是不知所措,他不知该怎么再去面对人群,再重新进入人的世界里融入其中,而让他更怕的是,他会再次犯下相信人类的错误。
“这外头是怎么回事?”邻座的高谈声忽地闯进他的耳里,扰断了他走不出来的思绪。
“那个啊?”嗑着瓜子的男子朝外头的人挤人的街道瞧了瞧,“哎,八成都是去看热闹的。”
“看什么热闹?”伸长了脖子往外头望的男子脸上带着几分好奇。
“他们是要去西郊的法场看人行刑。”去了壳的瓜子当空一抛,随即被张嘴的男人准确地以嘴接住吞下。
当准备送至法场行刑的人犯,陆续经过饭堂外头的官道时,一行行头戴重枷被官差押来游街的待斩人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而官道两旁目送着他们前往法场的百姓们,有人眼中隐隐含悲,有人摸不着头绪地伸首探看,也有人,兴奋地准备去赶赴这即将与人世离别的盛宴。
“怪了,我怎觉得那些人好像有点面熟?”看着外头的男子,越看越觉得似乎是曾在哪见过那些人犯。
“他们都是与震相府的人。”那人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知无不解地再为他解惑。
他拉大了嗓,“震相?”不就是那个良相吗?
“别嚷嚷得那么大声……”邻座的男人忙不迭地掩住他的嘴,不安地环顾左右了一会。
他直搔着发,满面的不解,“震相不是自尽了吗?听说上回圣上还特意颁召佳许,不还追谥了个什么公吗?怎么圣上他又……”
“这其中的来龙去脉我也不清楚,总之,圣上要谁死,谁就得死,圣上的朝令夕改又不是今日才有。”在朝当官的,今日或许能够搏得圣恩位居庙堂高处,可圣上要是心头有个不舒坦,那么明日身首异处也是理所当然的。
“待会由谁监斩?”
“继震相后的新任丞相。”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咱们这位新相,他跃登新相一职后,首先做的第一椿大事,便是代圣上斩了震氏一族。”
对面的仁兄咋舌地问:“这个新相又是谁?”这么狠?有必要狠到灭人满门吗?
“翟庆。”
水碗应声而破的清冽声应声传来,正谈论到兴头上的两人顿了顿,同时回过头来,就见隔邻一袭黑衣的男子,像是正隐忍着颤抖,浑身散放出一种令人凉透背脊的不明寒意。
“翟庆”这二字,初抵耳底时,令殒星几乎无法掩饰心头的那份悸动,他浑身蓄满冲劲,一身苦无发泄之处的恨意,终于找着了它的归处。
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他还活着,而且他不但活着,甚至还做了敌国的丞相!
那个卖国贼……
“他的手……”隔邻的男子讷讷地伸手指向殒星握破水碗后那只遭破碗划破了几道口子的伤口,那伤口,正汩汩地流出血来,但那血色……却不是鲜红的。
黑色的血液滴落桌面时,殒星急站起身,在桌上留下数纹钱后,捉来桌旁的长刀,大跨步地朝外而去。
¢¢¢¢¢¢
日正当空,行刑时刻已至。
围人如织的法场外,殒星混杂在人群中,想进到法场内寻找他思思念念多年,渴望能够亲手而刃的翟庆,但,人潮如海,几番推挤,他始终没法顺利地进到法场里,望着周遭乘兴而来,眼底写瞒兴奋之情的人们,他面无表情,只觉得这些渴望见着血腥场面的人们,比阴间里的鬼魅还要嗜血。
一抹白色的幽影滑过他的眼前,他不意一望,而后如遭雷殛地盯着那名身穿孝衣的女子。
是她!
是呼兰,她没有死,她还活着!
但,看清了后,才又发现,不是她。
失望淡淡地蒙上殒星眼眸,不久,又如黯然的火花悄悄地熄灭。
他都忘了,就连翟庆都变得那么苍老,时光怎可能放过其他人?廿年了,记忆中的呼兰公主也早已不存于世,如今,她可能身为人母儿孙满堂,或是早已死去投胎转世为人……她不可能在这儿的。
在他心中,呼兰公主永远都是人人搁在掌心中呵疼的女子,尊贵如娇兰的她,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优雅惑人,不似眼前这个披散着发身着一袭孝衣,脸上更不会出现惊慌急切的神情,这个女人,不是她,即使她们的长相是如此相似。
她来迟了。
一举一动都遭殒星看在眼底的震玉,浑然不觉地直往前行,努力在寸步难行的人群里挣扎前进,越是走,越是心急,因为行刑的鼓声已然擂起,这令她身上冷汗汇流成河。
聆听轰耳欲裂的刑鼓,一声敲得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摧人命,她更是心惊神骇地奋力推开站立在前头围观的人群,拼命想让自己挤进法场内去阻止这一切,然而就在凌迟着她心房的重重擂鼓声过后,是一片尖锐至耳鼓都会有如针扎般疼痛的静肃,人声止息了,就连风儿,似乎也不忍再度吹起。
到底,她还是慢了一步。
“斩!”主刑的翟庆扬手扔下斩立决的令牌,朝刑台上放声一喝。
刹那间,闪映着日辉的巨刀光影烁烁,刀影横空而过,刀风整齐地嘶划过静谧的法场,紧接着而来的,有颈骨断裂的清脆声、有血液嘶嘶飞窜的血啸声、有被捆绑的人犯在首级坠落后,躯体顿然逐一向前伏倒的闷钝声,以及,观刑人们震撼汹涌的鼓噪叫好声。
滴滴涓血,顺着锐利的刀锋凝滴滑落,自尸首上汨汨流出的液体血流成渠,艳红刺目的鲜血霎时淌遍了整座刑台,同时,也将震玉淹没在这片血海里。
“不——”望着刑台上身首异处的亲人们,震玉整个心都被撕裂了,她狂乱地朝天放声大喊,但她凄厉欲绝的呐喊声,却被观刑的人们,那一声声欢畅叫好的快意喊声给掩盖而过。
血腥的气味在空气中无处不在地飘散,人人都因这场杀戳而染红了双目,脸上的神情异常兴奋,在人们饮血畅快之余,所谓的是非真相,委屈冤祸,无人理会,更无人有心去理清辩解此中来龙去脉,只因在这场以鲜血腥染而成法场中,种种拘束礼德都已被沉淀至黑暗里,他们只是参与血光狂宴的一员,他们只是想追求刺激贪得一份痛快的参与者。
相形之下,即使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力得都快将肺腑心肝都掏吼出来的震玉,她那心碎欲绝的惊叫,不过是沧海一栗,渺小微弱得……没有人能够听见。
不,还是有人听见了,只是他不是人,他是见了她一面后,就茫茫不知地紧紧尾随在她身后的殒星。
殒星张大了黑眸,出神地怔望着她那张痛不欲生的面容,她那份如遭烙印般的难言苦痛,仿佛骨血连心一般,深深地牵动他,漫天黑压压的幽幕忽地朝他罩了下来,一种令他害怕的感觉,震栗刺骨地扶摇而上,电光火石间,他那总是遗漏了许多记忆的空旷脑海,在那一刻,忽地渺渺晃过了许多人影。
男人的脸、女人的脸、孩童惊惧的脸、血泊中一双双因不甘而瞪大眼瞳、当高横划过天际的一道道白色身影……种种忆不明记不清的光景有如怒潮,穷凶恶极地一涌而至,那一张张压贴在他眼眶上的面孔,大军压境似的掏挖着他紧锁着的记忆之门,蛮横闯入他的眼里、心底,逼他去看、迫他去想……
挂映在眼中数也数不清的面庞中,他认出了一人,他看见那张曾令他朝思暮念的娇容,他看见,一身雪白素衣的呼兰公主高站在城楼上,幽幽地调开了望向他的视线极目远方,而后,含恨地闭上双目,往下一跃……
“你不要死!”在殒星回过神来时,他已竭力嘶吼而出,伸手欲拦住眼前的幻象。
身旁周遭的众人都没有注意到殒星的异样,他们都皆全神贯注地将目光放在刑台上的景况上。就在那时,震玉趁着在刑场唯持秩序的官兵们忙于阻拦躁动的人群们,奋力自人群中脱逃出来,直往法场里头闯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震玉疯狂地冲向刑台,奋不顾身的脚步才止顿住,一颗带血的人头,滚落至她的脚边。
是二娘的脸。
“二娘……”她缓缓蹲跪在地,颤抖地伸出双手,将已闭目合眼的震夫人拾起捧至胸前。
血犹未干,她多么希望,只要她小心地将二娘的尸首拾缀、细心地缝补,这样二娘就能再度睁开双眼告诉她,一切都只是空梦一场,二娘便会像小时候一样,再度拍哄着惊寤的她再度入睡,可现下这份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正如二娘沁流出的血水般,点点滴滴淌落在她的怀中,如细针一缕一缕地刺出一片血绣,刺得她的心房血肉模糊千疮百孔。
哀恸无声流窜过她的四肢百骸,如盛夜里的野火,正飞快地蔓延,震玉凄怆地往旁一望,另一张思念的脸庞,静静地搁落在她的脚边。
“弟弟……”她将它兜拢过来,哽咽得几乎失声,“我是姊姊啊,姊姊回来了……”
那张惊恐的小脸上,口犹半张、双目未合,她抖索地伸手为他合上眼,心疼得四分五裂不能聚全。他还那么小,什么都还不知道,他还没体会过人生、没经历过爱恨嗔痴,他只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啊。
“还给我……”极度悲怆之余,她抱着带血的头颅,半疯狂地嘶哮,“把他们还给我!”
因她的悲痛,殒星深深地被撼动了。
只因为,那种哀恸更胜心死的痛楚,他似乎也曾经有过。
“大胆刁民,竟敢擅闯法场?”然而翟庆洪亮的震喝声却打散他的记忆,令他速速转首,准确地找到他此番来到人世的目标。
“相爷。”监斩之一的提督拱手小声地说出他的推测,“那个女人……可能是震家的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翟庆的心漏跳了一拍,心虚悄悄地掩上他的脸庞,“震玉?”场中披散着发,面容被血濡湿而看不清的女人,真的是她?他不清楚,只因他从没见过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应该是。”提督带着一丝狡笑,“相爷,别忘了,斩草,还需除根。”如此自投罗网,正好省去了他们一番力气。
“抓住她!”翟庆随即反应过来,扬手指示,“连她一并送上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