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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神他的心,已随着另一个女人而飘移。
无虑想着自己这一路走来的人生,她才二十八岁,应该是芳华正盛的年龄,她的丈夫对她却只剩下承诺。
一个出于习惯、出于责任的婚姻,要消磨两人到何时,他才会决定自己已经受够,然后决定跨过“肉体维持忠实”的那个界限?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未来?
中夜时分,万籁俱寂,在这种时候,一个人连想自我欺骗都很难。
无虑离开书房,赤着脚,来到月光溶溶的客厅。
她一路抚过这间华丽而安静的陵墓。是否就是心灵上已经无法再对她付出,所以他只能不断提供她这些外在的奢美?
卧室里,丈夫合衣倒在床上,等到最后先不支地睡去。
他很累了,而且累了许久,一个人要扛两个人的份。
三十岁的麦特,比十八岁的他更有魅力,当年那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已变为成熟潇洒的男人;而二十八岁的她,也比十八岁的她更了解世事轮换的道理。
他和她的本质如此不同,倘若两人是现在才相遇,或许他们不会选择彼此。
她轻抚丈夫的肩膀。麦特立刻惊醒。
她的脸上有些细微的表情,让他的蓝眸一暗,静静等她开口。
“我想过了……麦特,我不当“最重要”的女人,我只当“唯一”的女人。”
她伤感地看着他的胸膛。当年自己离开父母,远远飞奔而来的这个怀抱,而今,连这胸怀,也要失去……
他已经不再能给她唯一。
“我想,我们还是离婚吧。”
第七章
麦特从机场赶到莫城镇外,已经是晚上了,警方在入镇十哩处设下路障。
“嘿!你不能再进去了。”一个警察将他拦下来。
“我必须进去!我的家人住在莫城镇。”麦特坐在租来的车子里,强硬地看着警察。
“看看你的四周,很多人的家人都住在那里。不过这次的灾情太惨重了,一口气就来了三个龙卷风,有三个小镇都受害了,我们目前只能容许从各地调来的救难人员进入。”警察给他一个同情的眼神,但是立场依然坚定。“你和那些人一起到旁边排队,找那位警员登记你家人的地址和姓名,一有下落,我们会立刻通知你。”
麦特看着停在路肩的一长串车流,许多张惶惑不安的脸在路边游走。一有救难车辆驶近,便拚命挥手,想求任何人让他们搭便车进去。
他没有时间跟这些人耗,他必须立刻见到无虑!
他先把车子停到路肩去,在车子上将就几个小时。
到了凌晨六点,天已经蒙蒙亮,他趁人多手杂无人注意之际,抛下车子,徒步走进莫城小镇。
两个小时后,天色已经全亮,他踏上莫城的街道,望着一片凄惨的景象。
灾区一片断垣残壁。
龙卷风削过整个镇的右半侧,昔日清幽美丽的街景,如今仅剩一堆堆残破的家园。
法院、镇公所及活动中心,因为是水泥砖造建筑,依然屹立不倒,只是所有窗户几乎都被吹破了,原本干净整齐的大街上全部是破瓦残块。
许多没有受伤或只受轻伤的镇民开始走出来检视家园,几个妇女倚在丈夫的肩上默默流泪。每个人脸上都有着灾难幸存者皆有的茫然表情。
或许等他们心神稳定下来,恐惧、愤怒、担忧等等的情绪会渐渐出现,但是现在,每个人心中只有一片震惊过度的空茫。
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铃不时从各个角度响起。从外地调来的救难人员试着进入还未全倒的房子,搜寻是否有人被困住,侥幸躲过侵袭的居民也纷纷跑上街去救肋同伴。
麦特紧绷着脸庞,大步跨向无虑所住的方向。
或许她没事;或许龙卷风避开了她的家;龙卷风的诡异行径是大家都知道的,有时候它们就是会正好略掉一、两间房子,或许无虑的家就是这样……
上帝,求求祢,一定要让她平安无事!
一转进她住的那条街,麦特的心一沉。这一区也受害了。
更接近无虑的家,他几乎心碎。那间温馨可爱的小木屋,有一半已经坍倒,另一半也摇摇欲坠。
“无虑!”他大步冲过去。
“先生,站住!你不能再过去了!”一位消防员将他拦下来。
“我必须过去!我的妻子住在那里!”麦特用力推开他。
“让专业的救难队进去搜寻吧,你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消防员死命拦着他。
“那是我妻子的房子!她住在里面!我必须进去看看!放开我!”他对那位胆敢阻止他的消防员怒吼。
“先生,冷静一点,你确定你的妻子还在里面吗?”
“我他妈的刚从纽约赶过来,我怎么会知道她还在不在里面?让我自己进去看一看!”
“先生,你不能进去,屋顶随时有可能坍下来!”
“啊,你是那个东岸来的人……”一声微弱的呼声突然从身后传来。
麦特猛然回头,这是一位参加过说明会的镇民代表,好像叫什么杰夫。
“杰夫,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妻子?”他大步过去,紧紧揪住那人的手臂。
“你的妻子?你的妻子……”杰夫走在自己的庭院里,神情与其他灾民一样茫然。他的房子已经完全被卷走了,只剩下一堆破家俱和四根地桩。
“无虑!你有没有看见无虑?”
“无虑……你的妻子……啊,无虑!”杰夫仿佛突然回过神。“无虑,她在活动中心……医院的急诊室装不下去了,所以有些伤患都送到活动中心……”
麦特转头奔回主街去。
他用力推开活动中心大门,迎面而来是一阵由血腥味、医药味、体味和种种奇怪味道混杂的异味。
临时病床占满了半个活动中心,而没有病床的人就暂时铺件衣物,先躺在地上。医护员满头大汗,穿梭在一堆伤患中间。麦特看到好几床烧伤病患,知道一定是龙卷风吹断了瓦斯管,在镇上引起火灾。
一个龙卷风总会伴随着其他边际灾害,这就是它恐怖的地方。
他眼一尖,陡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
“汤姆,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我会请警长帮忙搜寻你妻子的下落。”镇长按着一位被烧伤的镇民,轻声劝慰。
“镇长,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妻子?”一只强壮的手臂陡然将镇长转过来。
镇长吓了一大跳。
“啊,你、你是麦特,那个东岸来的人……你说谁?什么妻子?”
“我的妻子,无虑!你有没有看到无虑?”他的神经绷得几乎断裂。
“你的妻子?喔喔。”茫茫然的镇长兀自搞不清楚状况,不过名字倒是认得的。“无虑在那个角落,我刚才看到她跟几个伤势比较轻的妇女在一起……”
麦特撇下镇长,大步跨向他所说的方向。
无虑,妳在哪里?妳在……
她在那里!
她围着一条灰色的毯子,把自己裹得像一个孤单的茧,表情空白地坐在角落里。几位发放热汤的义工走到她身前,她只是呆滞地摇摇头,眼底有着他一路过来已经越看越熟悉的茫然。义工拍拍她的肩膀,安慰了几句,她只是机械式地点着头,脸埋进自己的膝盖里。
“无虑?”他蹲在她身前,无比轻柔地呼唤。
掩藏的容颜重新抬起。
“无虑,是我。”他轻抚着她苍白的脸颊。“我是麦特,我来了。”
茫然的焦点终于渐渐凝聚在他身上。
“无虑,我好抱歉……我应该在这里陪着妳的……”他紧紧将她抱进怀里,瘖痖地低语。
无虑枕着他的臂膀,耳畔听到一阵强而有力的心跳,熟悉的男性气息钻入她的鼻间。
麦特,是他,他来了……
“麦特……”空白的眼神开始凝结。
“是我。宝贝,一切都没事了,我会照顾妳的。我很抱歉,我不应该让妳一个人在这里——”他将她整个人死命地抱在怀里。
“麦特……”仿佛阴天暗地里,有人拿着剑劈开一道亮光,她一回过神,他就在她的身边。她紧紧攀在他身上,语气终于开始出现哭音。“麦特!”
“嘘,我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麦特不断吻着她的头发、太阳穴,每一吋他吻得到的地方。
“麦特……那个风……屋顶……所有东西都垮下来……”她像只受伤的小鹿般哀鸣。
“我知道,我很抱歉,宝贝,我很抱歉……”
这是他曾以生命允诺要保护的女人,他怎么能让她遇到这种事?
“金洁在客厅看电视……我在地下室洗衣服……金洁……”她哭着抬起头看着他。“他们还没有找到她……”
“会的。他们很快就会找到她的。”麦特不断吻着她的脸。
“她跟我在一起……我没能保护她……我只能一直抱着洗衣间的柱子,然后风一直卷过来,所有东西乱成一片……然后,整间屋子突然大亮……我知道一定是屋顶被吹走了……金洁在客厅里……”她不断破碎地哭泣。“她和我在一起……我没能保护她……”
麦特吻着她的发鬓低声安慰。“这不是妳的错!在那种情况下,没有谁能保护得了谁。”
“不是的……她来找我聊天……我不应该放她一个人在客厅……”
“宝贝,这不是妳的错,在当时妳也什么都无法做,妳已经尽力了,他们一定会找到金洁的!”
虽然这么想很残酷,他只庆幸当时待在客厅里的人不是无虑。他无法想象自己赶到莫城之后,迎接他的却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幸好不是无虑。幸好不是无虑。他抱紧她,闭了闭眼。
“麦特……麦特,哇——”她终于在他的怀里彻底地崩溃。
“乖,宝贝,妳已经安全了,一切都会没事的。我来带妳回家。”
数不清第几次,麦特推开房门,静静地走到床边。
房内幽暗宁静,只有空调送风时几近无声的气流。垂下的帘幕掩去了纽约的月华,也暂时将现实世界的残酷隔绝在这安宁的天地外。
麦特坐在床沿,轻抚枕被间苍白的容颜。承天之幸,无虑只有双掌因紧抱着木柱而造成一些擦伤,除此之外别无大恙。
想到自己距离失去她有多么近,麦特的心一紧。
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她的情景。
床上的人轻轻呻吟一声,麦特立刻倾身轻吻她的额顶。
“无虑,没事,妳作恶梦了。”
“麦特?”
“嗯。”麦特又吻了吻她脸颊。“还早,再睡一下吧。”
无虑缓缓张开眼,一开始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有些茫然,而后,他的身影与体热渐渐穿透她的意识,她瞄了瞄四柱大床的纱缦,与装潢高雅的卧房。
这里是麦特的公寓,她短暂住过一年的“家”。
她暂时回到纽约了。
“现在几点了?”她沙哑地问。
“凌晨两点而已,还早,妳再睡一下。”麦特轻抚她的脸颊。
她陷回枕头里,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我以为自己死定了……”
麦特的脸孔被黑暗遮住,但是抚在她颊上的暖掌微微一紧。
“一切都发生得好快,前一秒钟,我正从洗衣机里拿出脱好水的衣服,下一秒钟,镇上的警报就响了。我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突然整个房子都在动摇……”她疲惫地闭上眼,呢喃着。“一开始,我以为是地震……然后,风呼啸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听到楼上金洁惊慌失措地在叫我……”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再度从紧闭的眼帘沁出。
“麦特,她在叫我……”她哽咽道。“我想冲上去查看是怎么回事,但是整间屋子摇得越来越厉害,最后,整个世界像变色了一样……”
麦特担心她再如此自我折磨下去,会支持不住。这种幸存者的愧疚在许多重大灾难后幸存下来的人身上都可以看见。
金洁是在她的家中出事的,如今金洁下落不明,她却安然跟着他回到纽约,她下意识地把责任揽在自己肩上。麦特只能俯身不断地亲吻她,在她耳畔低语。
无虑紧紧抱住他的臂膀。过去几天她整个人仿如在半空中飘浮,被缠卷在四周的风暴不断地呼啸拉扯,然后,一声呼唤,她抬起头,他就在那里!
什么过往情仇、爱恨交错、独立自强在这种时候都不存在。她只知道自己的身心都太过破碎,她无法坚强。她迫切地渴望着有任何浮木可以让她暂时攀附一下。
“没事了,宝贝,没事了。”麦特不断吻着她。
他的体重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犹如一个安心的锚,她感觉自己如飘浮许久的汽球,终于被固定在地面上。
“金洁……你想……她是不是……已经……”她的眼红肿潮湿,那个问题无论如何问不出口。最后,她哽咽一下,“你想,他们会找到她吗?”
“会的,他们一定会找到她的。”麦特低声保证。
她脸埋进他的怀里。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事。
“麦特,你想章氏集团听说了莫城被龙卷风袭击的事了吗?他们会不会临时决定不来设厂了?”
倘若章氏决定撤资,对莫城无疑是雪上加霜的打击。
“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