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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标》第二章11
从松阳出来,汽车一路向吕家沟矿区开去,路况相当好,路边很少有行人。 清晨的风从开着一条缝的车窗吹进,把张雪头上那长长的黑发吹得丝丝缕缕地飘舞纷飞。 有阳光从车的侧面钻进车厢内,于是在托马斯的眼中,那个坐在旁边生着一双大眼睛的女孩子的脸部竟被一只浅黄色的笔勾出了一个淡淡的光圈。 前边的司机开着收音机,声音不大,不是太大的小面包车厢里时断时续地摇动着一段一段的音乐。 这是经贸委派出的车。 〃请问,张小姐,你会开车吗?〃托马斯问道。 张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我属于那种有本一族。〃 〃什么意思?〃托马斯问。 〃车本是去年在省城考下来的,但一直也不敢开。〃 〃你也不敢开吗?〃 张雪笑着说:〃我曾经幻想过,我的未来可能有很多死法。但你知道排在第一位的是什么吗?〃 〃在公路上去拥抱别的生命。〃 张雪哈哈地笑了起来:〃德卡先生,真没想到,你的反应还是很快的么。对了,我可以叫你托马斯吗?〃 托马斯说:〃除了猪和狗之外,你什么都可以叫我。〃 〃叫你魔鬼呢?〃 〃叫我臭狗屎都行。〃 说到这里,两个人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和跟在领导后面或坐在办公室的那个神态严肃而拘谨的少妇完全不同的是,此刻的张雪竟像个快乐而活泼的小女孩儿。看来,办公室是个把人变成机器的地方。 听到身后两个说着听不懂语言的司机回过头来问:〃张雪,你们笑什么呢,也让我听听。〃 〃他说,他说,〃张雪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用中文说道:〃他说,除了叫他阿猫阿狗之外,叫他臭狗屎都行。〃 听到这里司机也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些老外真够逗的。〃 突然对面的车道上迎面开来一辆车速极快的大众帕萨特,看来它是想超过一辆大卡车,于是它过了中线竟逆行开到了这边的路上。 托马斯抬头看到了这一情形,他那笑着的脸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张雪开始尖叫了起来。 超车的帕萨特迎面离他们的车越来越近了。 经贸委小面包车的司机终于在最后的几秒钟里,挪脚踩下了车闸,并向路边BAI方向盘。 他们的车子开始颤抖着发出尖利的叫声。 就在一瞬之间,那辆帕萨特从他们的车前一闪而过,超过了那辆大卡车,并迅速地并回了原来的车道上去了。 托马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紧张到了极点的司机,把头伸出车窗外边,回过头向那辆驶远的帕萨特大骂着。 这时托马斯发现坐在不远处的张雪刚才竟本能地抓住了自己的胳膊。此刻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赶紧松开了手。 托马斯一时间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车子继续向前开着。 除了司机在前边不停在嘴里骂着什么时,后面的两个人一时间都陷入了一种沉默的状态里。 秘书丽萨王不会开车,而托马斯是打死也不敢在中国开车的。到北京的第一天,看见希恩的车子在长安街上穿来穿去时,好几次坐在前排右座的托马斯一次次不自觉地把自己的右脚狠狠向前踏去。 从省城到松阳的一路上,更是坚定了他永远也不会在中国开车的想法。中国人为什么都是这样的开车呢?只要有一条缝隙,车子就会钻过去。如果你老老实实地按照交通法规行驶的话,你就会在路上一次次地产生被人侮辱的感觉。看着别的车子从你的边上一辆辆心安理得地超过你,挤在你的前边,所有守法的司机内心里都会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痛楚和愤怒。谁也不让谁,好像每个人都有着比其他的更重要的事情似的。甚至经过一些红灯的时候,如果司机发现周围没有警察的话,他们竟然一踩油门就径直地冲了过去。见到行人,那些司机竟像是根本没有生命存在似的,在路口该怎么抢行,照抢不误。这种情形在波特兰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中国人的多数高速公路要比美国好得多。至少要比俄勒冈的波特兰往东和从宾西法尼亚的费城往西开的那些高速公路的质量好得多,包括一些省际之间的那些高等级公路,质量也相当好。但不知为什么中国的公路和管理系统,特别是司机驾驶素质和路上的行人的交通意识竟然如此之低。 〃我现在开始明白你刚才对死亡排列的含义了。〃托马斯说:〃事实上,这条路上的车子并不多呀,我不明白,那个开大众车的司机这样开车自己也很危险呀。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张雪说:〃中国人几千年的文化从来就是谁老实谁吃亏。在这里老实人是永远也得不到社会的同情的。〃 托马斯想了很久后,说:〃这怎么可以呢。法律应该保护那些守法的老实人呀。〃 张雪哼了一下,说:〃其实,中国的很多立法之严远要比你们西方的法律严酷得多。但我相信,在今后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这二十多年来制定的法律还是无法与几千年来形成的文化相对抗。中国的很多问题其实是文化的问题。〃说到这里,张雪顿了一下,又说道:〃中国的根本问题是观念的问题,也就是文化方面上的问题。尽管毛去世时我还是个不大懂事的孩子,但随着逐渐长大,我对他越是了解,也就对他的一些主张越是佩服。毛最伟大的地方在于他的深刻的思想。今天看来,毛在有生之年里推动中国开展一次文化上的革命;不可能功有当代,但确实是一件利在千秋的伟业。反对儒学、道教,推崇法家,通过暴力的方式砸烂那些束缚在中国人头脑里的旧文化,其深远的意义远非一般中国民众所能理解与领略。〃 托马斯听到了张雪的议论后,相当惊讶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请问,你是学历史和文化的吗?〃 张雪突然笑了起来,她吹了吹落在嘴边的头发,说:〃事实上,我在大学里学的是英文,专业是欧美文学。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在美国的作家群中,我看得最多的不是马克吐温、欧亨利、海明威和惠特曼,而是艾伦金斯堡、索尔贝娄和欧文肖的作品。〃 〃我的老天,你说的这些人的名字,我只是在图书馆里看到。希恩吐温和海明威的东西上中学的时候读过。至于其他的人,特别是你最后提到的几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那么,臭狗屎,你在大学里学习的是什么呀?〃 托马斯笑了起来,回答道:〃在大学里我学的是机械工程,后来又拿到了一个冶金与矿业方面的硕士学位。所以文学之类的东西,我也就是在出差的飞机上读一读的。〃 张雪说:〃我很同意老人家的观点,其实只有你们这种学习自然科学的人才需要到大学里去学习,社会科学的知识完全可以通过自学掌握的。〃 〃请问,你说的老人家是谁?〃 〃毛。事实上,我真的开始崇拜他是从看了长征的故事之后才开始的。假设一下,一帮子怀着信仰的年轻人,被强大的对手从比利牛斯山赶到了阿尔卑斯山,最后又让人一路追打着撵到了远东的乌拉尔深山里,可十几年之后,还是这些不屈不挠的人重新统治了欧洲。〃 〃听起来,你好像对毛充满了敬佩。〃 张雪说:〃他属于那种有一种梦想的人,敢做敢为,有勇有谋。当然,湖南人有的时候常常是很倔的。〃 〃对不起,我对中国地理毫无概念,请问,湖南是个什么地方,和你有什么关系?〃 〃湖南是中国的一个省,我父亲是湖南人。〃 〃他现在还在湖南吗?〃 张雪摇摇头:〃他已经去世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有关系。〃张雪稍稍地沉默了一会儿,把头伸到前边的司机身边,用中文问道:〃是不是快到搓板路了?〃 司机笑着,点了点头。 车子离矿区越来越近,路也越来越难走了。 远远地对面开来一辆巨大的矿山专用的那些载货卡车,车的后面,飞起了一条由沙尘卷起的黄龙。久久地留在半空之中。 司机回过头来说:〃麻烦你们把所有的窗户都给关上。〃 说着话,随着那辆巨无霸从车旁经过,小小的面包车驶进了一片迷漫的烟土之中。 坐在车里的几个人感到了一阵来自不平的路面所产生的那种强烈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来自车的轱辘下边的震动感突然消失了,路面相对的平坦了许多。 司机说:〃进了矿区了。〃 托马斯回过头看了看刚才经过的路,问道:〃刚刚经过的路为什么这么差呀?〃 张雪吹了吹脸上的头发,说:〃没有人花钱修。当地的县政府希望矿务局掏钱修,矿务局则希望当地政府掏钱修。〃 托马斯说:〃从常理上讲,这种修路架桥之类的事情是应该由政府而不是企业出面搞的。企业唯一的责任就是有了利润之后,守法纳税。〃 〃你那是美国的概念。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从法律的角度出发,但在这里,根本是一个文化上的问题。当地政府态度很简单,你不修路,没有关系,不嫌灰大,你们就这么开着吧。你们矿务局还别为这事和我闹事情,要知道,地方政府有无数的地方可以卡着你。〃 〃这不是就变成了讹诈了吗?〃 张雪耸了耸肩膀,说:〃所以你可以在中国发现一个比较独特的现象,很多大型企业总是与当地的政府搞不好关系。〃 托马斯沉默了半天,然后说道:〃我可以叫你雪吗?〃 〃对不起,我忘了告诉你我的英文名字了。上大学的第一天,我们的老师就让我们每个人自己起个英文名字,于是我按照自己的中国名字的发音,给自己起了个你们美国著名女歌星的名字,雪儿。〃 〃雪儿。〃托马斯语气认真地说:〃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刚才在路上告诉这么多关于文化的事情。真的非常感谢。否则的话,我想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你们中国人。〃 〃文化上的很多东西,只要时间呆长了,自然能感受到的。〃张雪回答。 车子渐渐地进了矿区。 从车窗上看去,这里是个一条长长山脉的一个起点。 一条浑浊的河从山脚蜿蜒而过。 在一条呈沟状山体之间,隐约地可以看到错落竖立着一些规格巨大的矿山设备。 一些高矮不一的办公与住宅楼散落在山脚的周围。 这个偏僻的矿山企业在深秋时节早已变得是灰中带黄的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