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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动,反动透顶!”周干事制止他继续放毒。奇怪的是何文锦其人并无民愤,会上发言者甚少,也无人喊口号,只见他闪耀着清澈明亮的目光,似乎还要说些什么,便出现冷场。倒是周干事作了较长时间的训话:“党和政府对你们这些犯了法的人已经够宽大的了,每日三餐饱饭,夏发单,冬发棉,月月还发零花钱,还有学习生产技术的机会,你们的文娱生活也丰富多采,有电影、川剧和晚会,干部对你们和颜悦色,不打不骂,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改造好了,将来成为新中国自食其力的公民和技工,前途无比光明,为什么还要逃跑呢?”他对何文锦的行为无法理解。
平心而论,周干事的这篇道理对衣食无着的乞丐小偷和某些刑事犯是有说服力的,而对何文锦这类因言罹祸的大学生和*则不具有说服力。何文锦在这种场合说出了对自由平等**的庄严诉求,不能不引起人们沉重的思索。
翌日,何文锦被押送到另一个地方,从此没有见过面。像这样的才子本属高材生,毕业后将是学问家,却身陷囹圄,虚掷美丽的青春,我深深地为他,也为自己感到悲哀。据说后来他去了成都磨床厂和南充监狱,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还写过《多快好省是形而上学》,“*”初期被处决。他的思想和命运与北大才女林昭极类似,死去的时间比林昭稍早些。
19女友探监
国庆前某日,周干事找到我,说:“接待室有人等你。”我蓦然一惊,我在成都是没有亲属的,谁会到这儿探监呢?我不无犹豫地走进接待室。呵!原来是那位小我8岁的女孩何顿川,她面色苍白,神色凝重,交织着不安、疑惧和痛苦。四目对视,不知该如何开口,周干事平静地嘱咐,“你们谈吧!”便默默退出,房内只剩下我和她。
“没有想到你会来,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你,还好,他们没有为难我。你怎么样,身体还好吗?”她声音怯怯地。
“还可以,到这儿四个多月了,比看守所宽松得多,也抽得出时间读书。”
“那就好,能学习就好。”
又沉默了一阵,我鼓起很大勇气说:“我真心感激你,在我最困难望时候,能够得到你的帮助。你寄的那些书救了我,我得到你的鼓励和精神食粮,使我有勇气活下去,现在已经好多了。”
她说:“听说你是想出国而出事的,我感到太意外,你为何产生了那种想法,是一时冲动,还是处境实在困难?”
我点头,不便在她面前辩解什么。
“当然,对你作了处理,事情无法挽回了,我却要见你一面,心里才踏实。我本来不相信这是真的,既然真的成了现实,我也能理解你,你还是原来那个人,你也不要太难过。”她停了一阵,又说:“听说你在这里表现不错,他们对你也有些关照,慢慢争取吧!”
“你可能已知道,我在这里的时光刚开始,时限太长了,我的青春和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将在这里度过,你无法等到那一天,我们的关系必须画一个句号。作为朋友,你做到了能够做的一切,对我的付出太多太多,我给你的很少很少,我真的太对你不起,请不要因为我而心绪不宁,耽误你的青春和前程……这是我的真心话。”
这些话迟早必须说出口,如写在纸上也许轻松些,面对面说出是这样尴尬、难堪。我口吃起来,说得很缓慢。我不是那个意思,如果那样,我也不会来看你。我仍然想帮助你,谁叫我们好了一场?今后有什么需要,就写信告诉我。我过去和你了,现在还是相信你,不管时间怎样长,将来总有出头之日,你也要相信自己。你说对吗?”我点着头,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大概也在竭力控制自己,使泪水不致夺眶而出。
时间似乎停滞了,又像过了很久,她终于告辞,又紧紧握住我的手,说:“你一定记住我的话,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一定有见面的机会。”这是我投入劳改以来仅有的一次会见亲友,也是她与我的最后会晤,她给我留下了珍贵的记忆和无限的感伤,我无法估量这位平凡瘦弱的女孩心中蕴藏着多么深厚的同情和友谊。
20刘福祥出事
10月3日,国庆后头一天出工,粮食开始定量,人人感到紧张。队伍中有人传言:刘福祥出事了!
怪了!刘福祥是全厂知名的先进生产者,铣车组组长,半年大评中荣获一等奖。这位三十出头的中年人五官端正,一表人才,满面笑容,技术过硬,工作负责,在他获奖的那天晚上,到东门大桥跳水投河,幸有船工抢救,送回厂来。
刘福祥是个传奇人物。他生在重庆綦江,父亲刘子如系社会名流,曾创办重庆孤儿院,收养战时流落他乡的孤儿,献身慈善事业;还曾组织慰问团到抗日前线劳军。他收养培育的儿童中,有不少是*地下党员的子女,后来参加革命,业绩昭著。刘福祥从小受进步思想影响,在中正中学就读时,响应“一寸山河一滴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毅然投笔从戎。1943年,美国政府资助我国抗战,赠送一批军舰充实中国海军,当时的国民政府选送一批有志男儿赴美接舰,刘名列其中。那天,山城鞭炮齐鸣,无数父老乡亲夹道欢送。刘福祥乘飞机越驼峰到印度,漂洋过海到美国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市深造,系统学习军舰内燃机构造维修与航海作战等知识,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因不满国民党当局克扣制装费和旅费,留学期间曾参加*绝食斗争。学成后抗日胜利结束,便与伙伴们一起驾舰回归。他们横渡太平洋经过许多国家与重要港口,曾登上美国旗舰密苏里参观学习。当一路风光回国后,时值内战爆发,他便离开海军考入上海同济大学攻德语,并积极参加反内战反*的学生运动。后为营救被捕的*党员被列入黑名单,被迫潜回綦江老家。解放初,他却被当作阶级敌人予以管制,后被诬为美蒋特务判刑4年,不足二十的妻子陈德先自缢身亡,一位街坊赠给他10双草鞋上路。
劳改期间,刘福祥一直表现突出,修建成阿公路,鹧鸪山海拔4000多米,高寒缺氧,冬住帐棚,有的伙伴深夜窒息冻僵,黎明时死去,而他年轻力壮,竟坚持下来了。当地土匪*,刘福祥单人匹马到匪穴中夺回被抢去的战马。转到龙日农场,在沼泽地修路,刘福祥排除积水,用巨石填方,克服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完成任务,多次被评为劳改积极分子。刑满后任管委会副主任,主持过几千人的逮捕大会,l957年辗转调来成都机械制造厂,一直是生产标兵、技术骨干,这样的人怎么会酗酒自杀呢?
原来刘福祥心灵上有沉重的创伤。以他那样的经历,本不该判刑劳改,妻子去世,儿子由姨妹抚养,每月要寄一半工资作抚养费。姨妹长大成人,要嫁他为妻,而他22元工资,根本养活不起三口入。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竟连起码的生存底线都不能维持,前途茫茫,不如一了百了,遂出此下策。
刘福祥自杀无疑造成不良影响.使人怀疑所谓“改恶从善,前途光明”。
21“特赦”更兼饥饿
1959年9月1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刘少奇颁布特赦令: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对战争罪犯刑期服满十年、反革命罪犯刑期服满三分之二、刑事罪犯刑期服满二分之一以上确已改恶从善者予以特赦。在成都机械制造厂,服刑达到这一期限者不在少数,特别是从锄坝河农场调来的老犯人历经磨练,吃尽苦头.自以为早已改恶从善,特赦有望,光明在前,与家人团聚的日子指日可待了。这无异于运动员服了兴奋剂,兴奋的了不得,纷纷奔走相告,或窃窃私语,买喜烟请客(当时的小卖部无更多的东西可卖)。对当时趋于沸点的大战*月似火上添油,生产情绪十分高涨,天天创造新纪录,操作者的手柄摇得更欢,《跃进报》上捷报频传,一天出四五版。
人们期待已久的特赦终于落实,却令人大失所望,在大家心中笼罩起浓重阴影。
厂部于10月份分两批公布特赦普通罪犯的名单,共二三十名,多数是余刑很短的,如三车间的车工袁奉超、检验工覃文均系转业军人,差几个月就满刑了,平时较受干部信任。这就和许多犯人原来的设想大相径庭,那些刑期已满三分之二的反革命犯和刑期已满二分之一的刑事犯本以为将得到特赦,如今大失所望,情绪由沸腾降到冰点,如淬火的铁块上浇了一桶冷水,立刻发出轰然巨响。《沈醉狱中趣闻》一书中描绘被押解在北京功德林的战犯,读到特赦令时欣喜若狂,而特赦却姗姗来迟,l2月4日才特赦王耀武、曾扩情、陈长捷等l0名,于是“绝大部分倒在大通铺上一言不发,有的在用力摔东西,这一下子一切全变了……思想波动,怨气冲天,牢骚满腹,怪话连篇。”通惠门的反应极为相似,他们如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噤若寒蝉,或长吁短叹,相视苦笑。唉,事情怎么会是如此?有的觉得受了愚弄,有的自嘲说:“自己认为早已改恶从善了,干部却另有看法,还是干部决定一切呀!”
《佛经》中说:“每个人都自以为是个鸟笼,在捕捉生命中的鸟,其实每个人只是一只鸟,在寻找自己的鸟笼。失的误以为是得,被猎的还以为是猎人,耗尽一生追求一切,其实是被一切所埋葬。人生所追求的难道只是~重重的牢狱?”几十天前幻想的新生之鸟已远远飞去了,现实是继续坐牢,时间还早呢!即使侥幸获得特赦也不准回家,和刘福祥一样满月(不缺勤)拿22元工资。弱者因不满而采取的反抗形式大抵是沉默、装病、怠工、偷盗、伪装顺从、装疯卖傻、忽视质量,拖混时间……车间情绪低落,工效下降。我生活在犯人群体中,自然感同身受。
由粮荒引起的不安和混乱日趋严重,原来混吃双份菜的人如今设法混吃双份饭,刚吃一份忙去洗碗又排第二次队,于是实行发木牌的办法.但竹制木制饭牌易于伪造,便改饭牌为饭票,加公章,于是盗窃饭票成风。大米不足,改吃红苕,十人一盆,有的人趁发饭人不注意去领第二盆,每人只分到平平的一碗。红苕不耐饿,不久肚子咕咕叫,一些人便去盗窃厂内各种物品以换取食物。劳教、犯人中稍值钱的东西常遭偷窃,我存在保管室的毛线衣也不翼而飞,连打饭用的土巴碗也不见了,弄得人心惶惶,成天无精打采。
这时,厂里邀请一位区委书记讲农村形势。刚反过“右倾”,他只有重复“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公社粮食吃不完,社员端的金饭碗”等应时文章,大家默默倾听着,谁也不敢质疑。厂里的干部们供应也很紧张,无人能对此作出解释。
企盼特赦所带来的绝望也难以回避,期望值越大,失望也越大,特赦不但未促进生产,反而加剧了大家的愤懑,劳教们还说,“劳改有期,劳教无期,不知饿肚子的生活何日能终结?”
我在通惠门生活了七个多月,目睹厂里的生产由高峰降到谷底。1959年后,这里变为省劳改局直属的磨床厂和消防机械厂。l988年我回到成都,见厂门改观,三车间的轮廓依稀仿佛,当年熟悉的师傅一个也不见了。如今消防厂已转让给一家外资企业,通惠门成为一个公交车站。抚今思昔,谁还记得四十多年前一家劳改企业的变迁,谁还怀念那酸甜苦涩的往事?
作者题外话: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连载07)第三章 通惠门纪事
走出豆豆溪(王地山 著)(连载08)第四章 荆竹坝苦斗
第四章 荆竹坝苦斗
22从严冬到早春
1960年1月7日,冒着清早的寒风,我们乘坐第一辆搬家的卡车开往荆竹坝——成都动力机械厂。
这天正是小寒,天气阴沉,呼啸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路上行人稀少,当时的北门外是一片旷野,麦苗刚出土,我忽然想起南斯拉夫的短篇小说《搬家》,人的一生总要经历多次搬迁,从一个熟悉的地点迁往陌生的所在,我说不出自己的心态,兴奋、激动、渺茫、悲凉,因为无法预测未来的命运。
我们把行李搬入临时宿舍通铺上,感觉阴湿狭窄,北门外寒风凛冽,厂区空旷,每个人僵手僵脚,通夜未睡好。
这时,我觉得新的生活在开始,精神相当亢奋。孟子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严峻的环境对我正是一个考验。高尔基根据个人在底层的体验写成了《我的大学》,这里将成为我的大学,我可以挤出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