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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头戴法式白色面盆帽,有时还特别手拿一根“司提克”。他个子不高,身材匀称,面貌清秀。鼻子楞楞的。出门之前先在堂屋内大穿衣镜前整容一番,真算得个一表人才的十足漂亮绅士。
我出世时,没见到父亲,他去世了刚两月。到懂事起,方知大哥才是我们一家之主,对内对外都听他的。有时连我母亲也要让之三分,尊重他的意见。在旧社会封建大家庭里她毕竟是个“女流”,不晓外情,又是个后母。加上“长兄似父”的明训,我对大哥从小就怀有一种敬畏之感。应该说他对我们小弟弟们要求是比较严格的,仍照老规矩行事,必须先在我家书房读上几年古书。原来任教的是我们的汤姓大舅公,太老了。就多方托人聘得一位比较严厉负责的中年人来任教席。我硬是由大哥领着走进书房,在照有红色蜡烛、系有红色桌围的大方桌上摆设着至圣先师孔子牌位前行过大礼,再向新教书先生叩头跪拜。因之我进新式学校也较迟,还是屡向母亲提出要求,拖延好久才取得大哥的同意,并作了从小学高一念起不许中途跳级,要循序而渐进的规定。头两年上学都有堂弟的老家人陪送,中午持饭折去一家指定的饭铺吃一餐,自己身上不许带有零钱。调皮的堂弟深感不自由。想起有一次我初中毕业的小哥哥,同朋友在外玩,深夜方归,事前没跟家里人讲过。大哥问他去哪儿了,他不直说,撒了个谎,说去看戏了,经大哥一问,问出了漏洞,他转不过弯来,死不承认。大哥因而生气,怕他在外交上不好的朋友,遂手执鸡毛帚,拖住他到堂屋父亲的神主牌前,叫他跪下说清楚,否则按家法从事,要替父亲教训他。后来经母亲从旁一再劝导,他才说出原来是同一个朋友到弹子房打台球去了。当时真把我吓得胆战心惊,深深感到大哥这位长兄的严厉一面。
大哥喜爱京戏,自从春熙路新建了个春熙大舞台(据说是凤祥银楼的老板投资兴办的,他就常去那儿看京戏,家里还备有一把京胡放着。有时我们也常跟着他去看戏,往往一家人都去。他在遗嘱上还说过生日那天特别请全家人去看戏。我还记得,有回白天跟他一道去青年会新民电影院看电影,片名《马介甫》,是据聊斋上故事改编的。我们坐的是楼上正厅包厢第一排,我刚拔过牙,把头枕在他大腿上横躺在椅上,从栏杆空隙看出去,慢慢睡着了,流出一滩口水湿了他的衣衫。他也没怪我。他从上海回来也给我买了一双黄色生胶底的皮鞋,后来还替我跟堂弟一样做了一套西装,去吃一家亲戚的喜酒。这使我感到他做长兄的仁爱的另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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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中的大哥(4)
从上海回来后又曾跟亲友合伙开办过一家书店,取名启明书店,专卖当时上海一些新书店出版的新小说。最初设在昌福馆内,好像就在原陈郁庵办的华阳书报处原址,后改迁到祠堂街离少城公园不远的一处街面房。祠堂街那时有好几家书店。堂兄七哥担任经理,没开设两年就关闭了,我家因而分得不少书,而这些书在三十年代前期白色恐怖下不少都变成禁书,怕惹祸,我母亲不止一次地命我们烧毁了不少,那时大哥已经去世了。
四哥在回忆大哥的文章里曾分析说:“他一方面信服新的理论,一方面依旧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顺应环境的结果,就使他逐渐变成一个两重人格的人。”还说:“我从法国回来的第二年他也到了上海……我们谈了别后的许多事情,谈到三姐的惨死、谈到二叔的死,谈到家庭间的种种怪现象。我们弟兄的友爱并没有减少,但思想的差异却更加显著了。他完全变成了旧社会中一位诚实的绅士了。”我幻想要是大哥不那么顺应旧的环境生活下去,不那么顾全绅士家庭的面子和架子,逐步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紧缩开支,特别是大分家以后,从老公馆搬出来,独自一房过活开始,量入为出,不再去敷衍别人,迁就别人,即使经济上遇到那灾难(指银行倒闭),也还是有法子可想,仍然可以活下去,穷一点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顶多跟有钱的亲戚少往来一些就是了。他死后我们不照样活了下来。根本用不着去维护那虚伪的旧礼教的那一套。他的死真是太不值得了。还是四哥文中说得好:“他是被旧礼教、旧思想毒害了一生,始终不能自拔出来,……其实他是被旧礼教杀死的。一想到他悲惨的一生,一想到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觉到我丧失了一个爱我最深的人了。”
我大嫂活到一九八〇年才去世,时年八十又二。一九七八年我因公回川,还见到她,后曾在一篇文章里提到过。他的孩子们而今全工作得很好,生活得很好,有的还离退休了。连孙儿女们也有了下一代,有的更远去国外攻读专业。他在旧社会未得实现的理想,新中国中他的孙儿女倒并不困难地就出了国。大哥如在九泉有知,也该会满意地笑了,会承认自己软弱,悔不该服下毒药为旧思想旧生活所迫害。岂不冤乎,悲乎?
一九###年十月二十日
我和巴老的交往(1)
我的父亲是巴老的大哥。我是巴老的侄子。
一般人只知道巴老是四川人。四川人多是外省移民去的。我们李家的祖籍是浙江嘉兴,清朝嘉庆二十三年(公元一八一八年),巴老的高祖父李介庵入川定居。到巴老这辈,是入川的第五代;我这辈是第六代;我的两个小孙女则是第八代。
巴老诞生的时候,李家是一个封建的大家庭,共三大房。我们这一大房以巴老的祖父李镛为首,他有五个儿子。巴老的父亲叫李道河,是长子。巴老的大哥即我的父亲,叫李尧枚。巴老的三哥叫李尧林,即翻译家李林。三哥是按大排行(李镛的子孙)叫的。巴老还有两个胞弟:一个叫李采臣,在银川;一个叫李济生,在上海。按大排行,巴老共有兄弟二十三人,姐妹十六人。最小的二十三弟、我的二十三叔,是我的高中的同班同学。四川人说:幺房出老辈子。
一九二三年,巴老与他的三哥离开成都去南京读书。在阔别家乡十八年后,一九四一年巴老首次回成都。当时,原来的大家庭已经崩溃;加上日本侵略中国,在天津的三爸无法给成都老家寄钱,生活十分困难,我继祖母和母亲各自带子女回娘家居住。巴老回来,住在我们这个小家里。我十一岁,对巴老的印象不深,记得他常带我几个姐姐看电影,说我看不懂,给我钱买邮票,我从小喜欢集邮。一九四二年巴老第二次回家,住了四个多月,我和他同睡一张大床。白天,除上学外,我老在外面玩,连吃饭都要大人“捉拿归案”。巴老开玩笑说:“我给你改个名字,不叫李国辉(这是我的原名),叫李国飞好了。”当时,不少青年请巴老题字,我也拿了本子请他写。他毫没推辞,用毛笔给我写了四句话,即:“读书的时候用功读书,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说话要说真话,做人得做好人。”
我小时候对这四句话理解不深,最拥护的是“玩耍的时候放心玩耍”,因为我外祖母要我“有空就读书”。随着年龄增长才加深理解,这四句话影响了我一生,我还用它来教育子女和孙子辈。平常,我们家有这样一个传统:犯了错误,只要讲真话,可以从轻处罚或免于处罚。用我外孙的话,叫做“诚实就不挨打”,尽管我从来没有打过子女。至于我,“文化大革命”中受审查,无论靠边站、被夺权、关“牛棚”、被批斗、进干校,交待自己的问题或给别人写材料,我从没说过假话,并为此挨“造反派”打过。
从巴老一九四二年回成都起,他开始担负全家生活费用,并供给我和四姐上中学读书。为了节约开支,我们又和继祖母住在一起。直到一九五五年,巴老路过重庆,打电话找我,时隔十四年再得以相见。我那时二十六岁,以成人的资格开始与他交往。这以后的十年,无论我在重庆、成都和北京,巴老经常寄书给我,帮助我在藏书上“先富起来”。无论巴老来北京开会,或我去上海出差,我们都能见面。巴老给我有五十多封信,这些信后来被“造反派”弄丢了。“文革”迫使我们中断联系达六年之久,直到一九七二年才重新通信联系。一九七三年春,我从北京回河南团中央“五七”干校,利用只凭一张单程票就可报销来回车票的规定,悄悄绕道上海看望巴老。这次会面,除我与老伴暗中策划,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我突然到了巴老家,巴老喜出望外。根据以前做地下工作的经验,我宣称是来上海看眼病的,机关的同志都知道我有眼病。第二天一早即去医院看病,挂号证保存至今。
在上海只有三天时间,我又同巴老睡一张大床。巴老一九四二年回成都,我和巴老睡在一起。当时正是巴老创作最旺盛的时候。时隔三十年,我又和他睡在一起,他却碰到这样不公平的遭遇。我睡觉时打鼾,原想等巴老睡着了我再睡。可是他睡着以后,我却久久不能入眠。我在一篇短文中曾记叙当时的心情:“我深切期望他能摆脱这不幸的处境,但我自己也不知道那黑暗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次见面,我不敢深谈,但和巴老的心靠得很近,互相理解和信任。离开上海那天早上,天下大雨,巴老为我穿上雨衣,互道“保重”。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巴老,但又不能不按时回到那要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五七干校。我淋着大雨去车站,满脸是水,有雨水,也有泪水。
我和巴老的交往(2)
作家李累看了我写的散文《我淋着雨,流着泪,离开上海》后说:“李致想见巴金,竟然像解放前国统区做地下工作一样,悄悄地相会;叔侄同睡一张床上,也‘不敢深谈’。难道这仅仅是巴金与李致两人的遭遇吗?不!这个侧面,这个片段,反映了‘文革’中的中华民族的悲剧。”好不容易盼到粉碎“四人帮”,巴老在信上给我说:“‘四人帮’垮台我可以安心睡觉了。我得罪过张、姚,倘使他们不倒,总有一天会把我搞掉,这些‘人面东西’。”接着又盼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在这一期间,我和巴老有过多次见面和深夜长谈,互相抢着说话,直到九姑妈一再催促才上床。
八十年代后期,当巴老因为写《随想录》太疲倦,快到“心力衰竭”的时候,他曾希望我退下来帮他做点工作,例如整理他的日记、佚文、书信等等;在他不能工作的时候,代替他帮助王仰晨编好《全集》的后一部分。可是我又当选为省政协秘书长,以致巴老感到“现在这些都成为空想”,这也是我感到十分遗憾的。如果我久没去上海,巴老会惦记我。一九###年七月,巴老在给我的信上说:“我仍在医院,大约###月回家。回家后可能感到寂寞。……你有机会过上海时,可以找我谈谈,你可以理解我心上燃烧的火,它有时也发发光,一旦错过就完了。”这一生,巴老为我付出很多,我为巴老做得很少。我写过一篇名为《不知如何弥补》的散文,表示自己的内疚。从一九七二年起,巴老给我的信有二百五十多封,其中一百九十二封收入《巴金全集》。
我是巴老的侄子,但更重要的是我是他的忠实读者。我是受“五四”新文学的影响成长的。我喜欢读巴老的书,尊重他的人品。我信仰他的主张: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不是索取。去年,有位记者问我巴金的侄子这个“身份”给我带来什么?我说“身份”不能带来什么,是巴老的文章和人品教育了我。如果一定要说“身份”带来什么,就是让我接受许多重复的采访,浪费一些时间;让我损失了不少照片,借出去收不回来。
巴老一贯重视做人,对此我有较深的感受。二十多年来,我在这方面写了一些散文和随笔。去年,为庆祝巴老百岁华诞,三联书店为我出了一本书,名为《我的四爸巴金》,汇集了我所写巴老的散文和日记。我心中的巴老,大多写在这本书上了。巴老不喜欢他的亲人写他,我们的小林、小棠至今没写过巴老,其实他们比我感受更多更深。一九八一年,我用笔名写了巴老的第一篇短文(即《永远不能忘记的四句话》)。发表后,有一些报刊转载。上海的《儿童文学选刊》要我写作者简介,我怕“露馅”,不敢写。可是,在成都市少年儿童开展“向巴金爷爷学习”的活动中,一家报纸未与我商量刊载了全文,并把笔名换成本名,在姓名前还加上了我的职务。我大有被“曝光”之感,颇为尴尬。既如此,就豁出去了,反正我写的是事实,没有瞎吹,文责自负。以后干脆用本名写有关巴老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