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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着天堂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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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悠闲地从窑上走回来,叼着玉石烟嘴,小声哼着乡戏调儿,心里拨着啪啦啪啦的算计。村头的四口砖窑,是爹承包的,这秋末的最后几窑烧尽,帮工们各自散去,他就要和女人结婚了。女人是个极好的角色,小他十五周岁,刚过四十,邻村人,脸上还有很旺的水色。那女人曾做过大队妇女主任。前几年,大队改为村,她就闲置下来,在一个日子里,她男人做生意,一笔大买卖,连本带利赔干净,上吊死了。她打算改嫁时,爹寻到了她家里。
  “你看这门亲事……”
  “我同意。让媒人给你说过了我同意。”
  “可我大你十五岁……”
  “只要你把我男人的欠账都还掉……”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我包了四口窑,手里有笔钱。”
  “我让媒人给你说过我是图的你有钱。”
  “啥时结婚?”
  “你孩娃都同意?”
  “不同意咱就和他们分开过。”
  “我没想到你会对我铁下心。”
  “媒人和我提过几个女人,比来比去就数你最年轻。”
  “你看上了我年轻有水色?”
  “不这样谁肯替你还那一笔大债务?你也不想想。”
  “倒也是。可你没想过我能帮你掌管那四口砖窑吗?能帮你管管账目啥儿的?”

黑乌鸦(2)
“我的账目谁也不用管。孩娃、儿媳、还有你,最好谁也别过问。”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吧……你啥时还清了我这边的债,我啥时和你合铺过日子。”
  黄沙大堤上,杂草都已枯尽,两边树木*裸地挑着几条窑烟。小麻雀在枝条上跃动,抖落的羽毛旋儿旋儿落在爹的肩上。爹嘴里的乡戏,像一眼细泉,从嘴里潺潺流出,朝远处扩散。存款是不消动的。爹想,只要把这四窑青砖卖掉,足以还掉那女人的债务,把她轻轻松松接过来。女人在爹的盘算中。四窑青砖也在爹的盘算中。耕种劳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粮食山堆在麦场上,鸡和猪在麦场外面打转转,鸟在场子上空盘旋着,却始终不敢落下来,因为爹就站在场中央。这就是爹未来的日子。爹沿着大堤走时,心里思谋的就是四窑砖和那四十岁的女人。然他正思谋着,便看见路上扔着两分钱,在沙堤腰间的草棵中,闪闪烁烁。爹是吸纸烟不扔烟头的那种人,曾经在一个过去的日子里,因为买不起烟叶吸过芝麻叶。这时候,爹看见那个钢 儿,一星点点都不想别的啥儿,径直往大堤腰上去捡。事情原委就这么简单,爹一弯腰,脚下一滑,就跌了一跤。然后,整个身子实实在在倒在沙堤上,几个翻身滚到了沙堤下……
  沙堤不高,顶破天也不足三米,照常理,爹五十五岁,滚上滚下几个来回,也不过像往日耍儿戏,且沙堤下又是暄虚的小麦田。可是,爹一倒下就不再言语,滚入麦田不见动弹,如同在麦田睡着晒暖一样。
  这是罢了中饭的时候,太阳还未全部从云中挣出来,麦田里青色很浓。远处有几只白猪在田里拱着土,小麦一棵一棵走进猪的嘴里。当那猪把麦田拱下极大一块时,这块责任田的主人去井上打水,又去田里赶猪,才看见爹躺在大堤下,脸上僵着蜡黄的扭曲,过去叫了几声,不见回应,用手去摸,爹的脸冰冷冰冷,把人家的手吓了回去。村子上空,响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唤:
  “不得了啦——来人呀——不得了啦——”
  落下一树黑乌鸦
  爹被抬到家里是半晌时分。
  毕竟算是一件大事,村里立马热闹起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朝我家一阵一阵拥。屋子里即刻就人头压人头,肩膀靠肩膀。询问声,吵闹声,被人群挤成又薄又窄细细的一条一条。后来,当大伙清楚了爹是一跤摔下就那么断了呼吸,先是一怔,后又想想,也并不奇怪。村子里曾有人头天夜里说说笑笑上了床,来日便再也不会动了,半夜里安安静静睡死了。十三爷才叫奇怪,吃着饭,说好烫嘴,搁下碗凉一凉,头一歪,就那么死去了。这样想来,爹还毕竟跌了一跤,真死也委实算不得怪事。如此,村人们的心就化开了,惊奇淡了许多,人走了一半,热闹也自然弱了许多,直到镇上的老中医款步走进我家,翻翻爹的眼皮,号号爹的脉,说了那么几句话,人便陆续散尽。
  “你们兄弟俩来一下。”中医说。
  我和哥跟在中医后,走到院里的槐树下。这槐树比爹的寿命长,约有八十年,已有一围粗,秋天它的叶儿落尽了,只留一身爪枝在空中支叉着。就是在这老树下,中医阎王似的说:
  “你们的爹不行了。”
  “没救了?”
  “找不到脉。”
  “他才五十五……”
  “我爹四十五就下了世。”
  “可我们不能眼看着爹死呀。”
  “想尽尽孝心也可以,赶紧租个汽车送到县医院。”
  “得多少钱?”
  “少不掉五百块。”
  “能救活吗?”
  “指望不大。”
  哥不再言声。我也不言声。中医说我走了,就转身进屋提起了旧药箱。那药箱是六块泡桐木薄板钉成的,每一块都用毛笔划了红十字,眼下那十字都被中医手上的脏污一点一点盖上了。岁月悠悠,日久天长,连桐木板也成了黑颜色,仿佛是坐久了的板凳面。中医也时常把药箱当成板凳坐。中医站在屋门口,停下步子看我们兄弟俩。
  “都是熟人,拿五块钱吧。”
  我瞅着哥。
  “我身上连包烟钱都没有。”
  哥摸摸口袋,犹豫一下,走进屋里,去爹的兜里摸。爹一动不动,任哥在他的身上翻,也果然翻出了五块钱。
  中医接钱走了。
  村人们也走了。
  屋里仅余我、哥、嫂。
  爹在床上躺着,如压在大伙头顶上,浓浓的死气仿佛带着香火的余味儿,缠缠绕绕在屋里弥漫着。
  大哥说:“咋办老二?”
  我说:“你是老大,你当家。”
  嫂说:“不能眼看着让人死,先拉到医院去。”
  哥说:“拉到医院是对的,可钱从哪儿出?”
  嫂说:“爹的钱准放到那女人手里啦。”
  我说:“把你们家的先垫上。”
  嫂说:“家里只有五十来块钱,顶屁用。”
  我说:“我先前有一点钱,也都准备结婚家当了。”
  哥说:“钱不怕,四窑砖出来能卖一万两千块。可就怕钱也花了,命也没啦,人财两空。”
  就都默下,谁也不言语。爹的床是老式木床。往日,他躺在床上,那床不断地咯咔咯咔响。每一次呼气吸气,床都在他身下动弹叫唤。今儿,爹躺在床上,仿佛床也死了,嫂也死了,哥也死了,我也死了,连空气也死了。奇静奇静。然就这个当儿,侄在门外一声尖叫,嫂子出了屋。嫂在门外一声尖叫,哥又出了屋。哥一走出屋,同样传回一声尖叫:
  “老二,你出来看看。”
  我忙不迭跟出去。
  院落里,一片好风景。
  不知从啥时起,有群乌鸦落到那棵槐树上。先是几只,后是几团,嘎嘎的叫声一阵一阵响。接下,村外一群一群的乌鸦陆续朝我家飞来,不一会,一棵老树就落满了黑乌鸦,如同一棵无叶的柿树上结满黑柿子,一枝一吊地在半空摇摆着。这一阵,太阳已完全从云缝中脱出来,鲜鲜活活亮在村头。日光下的乌鸦,黑身白肚,绸布似的闪亮。那种奇怪的腥臊味,白浓浓地在院落里流溢,搅和着深秋清新的气息,在整个瑶沟村吱吱地浸漫,如同瑶沟村洗衣的脏水滩。有三只大鸦在顶枝上起落不止,似乎要把那细枝摇断,却终也摇不断,于是就那么晃晃悠悠,摇出一个又一个的架势。没处落的乌鸦仍然在空中盘旋着,时高时低。偶尔瞅见一节空枝,刚想落下,又被别的乌鸦占去了,只好又飞到半空怪叫。嘎嘎嘎!嘎嘎嘎!这叫声粗糙麻乱,不见章法,汇成一股野水似的盲流,隆隆地压在村子上空,又把全村人都招到我家看景致。

黑乌鸦(3)
哥说:“我家有灾了。”
  嫂说:“怕爹是真的没救了。”
  我扬起胳膊啊地一声叫,那乌鸦不理我,我就捡起一块砖头朝老树砸过去。这一砸,有半树乌鸦惊叫着腾空,只旋了一圈,就又都抢着落下来。这样来回几番,乌鸦群还是不肯离去,我们一家就无可奈何地站在院落里。
  村里人也渐渐全都挤进院落,盯着老树看奇异,一个个把脸仰在天上,显出很厚一层黑色的忧虑。
  终于,就有一位老人站出来,眼光冷冷地瞅着哥。
  “记不记得六○年乌鸦飞进瑶沟村?”
  哥望着那老人,慢言慢语道:“记得。”
  老人说:“你爹咋样儿?”
  哥说:“中医讲摸不到脉。”
  老人说:“那就准备后事吧。”
  哥说:“可我弟兄俩想最后尽尽孝,把爹送到县医院。”
  老人摆摆头,“用不着了。”
  我上前一步说:“钱都借好了,汽车也租过啦。”
  老人望着我,“把钱用到你爹后事上。”
  嫂子扯着孩娃,在门口一直站着不动,这会儿冷丁儿坐在脚地上大哭起来,嗓子粗粗沙沙,且还夹有道白。我听了几句,是“爹呀,你年纪轻轻就走啦……你不管不看我们啦!”和“我的老人呀,你死了我们的日子可咋过呀啊啊,呀啊啊……”就这么几句,反反复复。
  有了嫂的哭,那乌鸦的叫声稍微小下去。只是乌鸦屎砰砰叭叭朝着树下落,一点一滴,仿佛扬起的豌豆落下来。有一粒鸦屎从半空跌下,巧巧就落在哥的正头顶,他用手擦一把,摔在地上,说:
  “准备爹的后事吧!”
  兄弟俩
  老二呀爹的后事大办还是小办
  大办小办啥区别
  大办少说得用八千块小办少说三千块
  哥啊你说良心话爹的钱到底藏在哪
  弟呀哥哪能知道呢
  找不到钱咋去办后事
  指靠窑上的砖
  得先把爹的存钱找出来
  爹死在床上我们先去找钱要遭人笑话
  那我守着爹的屋子你去张罗办后事
  叫你嫂守着
  嫂子怪忙的还是我守着
  让你嫂来守也尽尽孝心嘛
  哥
  咋
  哥呀你难道不知道嫂是外姓人
  啊呀你是不信你嫂呀
  不是不信我觉得还是我守好
  大嫂如母不信嫂你信谁呀
  反正我不信外姓人我只信咱哥儿俩
  哎呀真是的没想到你成了这样子走吧我弟兄俩一道先把爹的屋子找一遍
  爹嘿嘿笑了笑
  对你说,我家那儿的乡俗很规章。人在后事,操办起来,琐碎且极为讲究,其中有很深道行。在操办后事以前,主人必须根据家业旺淡和死人生前名分,对丧事三等——大办、中办、小办——有所选择。
  说到家业,我家当为瑶沟首富。提到爹的名,难以把爹归为大众百姓。好歹,爹是瑶沟第一个致富劳模,曾和县长合过影,曾从县委书记手中接过致富脱贫先进匾,荣誉如月光一般,金灿灿地照过我们家。乡干部、村干部日出日落路过门口,都到我家坐过。只不过后来因一件小事,那光亮就渐渐暗下了。
  初春,草都泛出绿色,树都发出了叶芽,暖洋洋的,山上山下,到处青春一片。这时候,河开冻,水生热,是开工建房的好当口。村委会研究决定,发动群众集资办小学,不消说,资源开发都来自村中首户,要求每个典型,少说得捐资五百元。有个正中午,村长带着大队会计来了我们家,一进门就对爹笑了笑。
  “钱准备好了吗?”
  “早准备啦。”
  爹也笑笑,搬了凳子,倒了两碗开水。村长那碗还特意放了一把白砂糖。递上水,爹就从床头取出一张白条子,说正忙着,砖窑要出砖,让村长派人到信用社自己取钱就是了。村长以为爹给的是张存款单,接过一看,却是一张贷款通知单,村长一下就怔在喜悦里。
  “家里没存款?”
  “有一点,老二订婚全买彩礼了。”
  “咋样也不能接你的贷款呀。”
  “要么……我把砖降价一半卖给小学一整窑?”
  一整窑降价一半,少说也省去三千元,村长听了自然高兴,当日领会计去窑上看了货色,选了一窑好砖。那窑砖扎实周正,颜色天蓝,轻轻一敲就有很亮的叮当声。村长怕爹失口反悔,立马让会计给爹付了一半钱,当日就派车把砖运走了。
  爹从窑上回到家,喝了村长剩下的一半糖水,看碗底还晶晶莹莹硬着一层糖粒,就把会计喝剩的几口开水倒进去,用手指搅荡搅荡,仰起脖子咕咕喝了,然后,爹把碗往凳上一搁,擦了嘴,嘿嘿笑了笑。
  我和哥一同瞅着爹。
  “你真的把一窑砖半价卖掉了?”
  “真卖了。”
  “赔一半?”
  “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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