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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是帝国特别规令,因此尤家弃药铺而接连改开了布庄、酒楼、五粮行,可全部被同样的理由一一封杀,不但抄铺子、扣货物,还抓了店里主事,要求付钜额罚金才肯放人…在下与舍弟商量之後,才想趁大人到访洛阳之际,予以说情…」尤天梵看司澄远脸色越来越冰冷,几乎可以肯定的猜测,这事他完全被蒙在鼓里。
「那个商业司的官员叫什麽名字?」好大的狗胆,竟敢在他眼皮底下浑水摸鱼!
「旁人皆称侯爷…」
「劭阳。」
「侯必贾,工部商业司专门负责稽查商家的官员。」劭阳脑海一搜,就知答案。这人真有见地,欺他国人初来乍到不懂律令,拿沙相名义封铺,扣货还勒赎。
现在帝国商人被『教育』得都精明的很,宅里一定至少三本以上的律典,一本放大厅、一本放帐房、一本放卧室,官府一有什麽不寻常动静,立刻拎著律典告上衙门,侯必贾吃不了本地商人,拿外人开刀。
「两位当家,我仅代表帝国陛下,对尤家所遭受不公之待遇,表示严肃关切,我会立刻派人清查此事,若确实属实,帝国必将涉案人士重重惩处,并如数赔偿你们所遭受的一切损失。」澄远起身,前倾四十五度致意,一朝宰相竟如此姿态谦卑,在场的玄武人都吓傻了,连忙跟著站起来作揖。
「误会解开就好,大人不必如此。」尤天梵笑道,他总算知道玄武十年为什麽比不上帝国十年,有这样的宰相在上位操办,国家怎不昌盛。
「这是帝国颁布的『白沙商律典』,规范了在帝国的所有商业行为,赠给尤当家,聊表歉意,在玄武或许不是这样,但在帝国,不是大人说了算,是律法说了算,外国人更应该知道这点。」
「太感谢了。」从邵阳手中接过那本厚厚的律典,尤天梵颇为惊奇。对老实的商人而言,最讨厌的事就是勾结官府,需从人脉著手,讲情不讲理,他日换人,又要再营造一番关系,否则官府好则冷脸相待,差则处处找碴,为了赚钱,只好贿赂,贿赂了又要赚更多的钱,如同饮鸩止渴,绝无一好作收。
「哪里。」不过职责所在…他对不起尤家之处,又岂是其一而已…
(85)
「属下斗胆一问,您为何为对尤家如此另眼相待?」劭阳忍不住好奇。
「我有麽?」讶异挑眉。
「有。」语气百分百肯定。
住进尤府虽在预料之外,但其中算计的利害关系司相必都了然於胸,实力就是实力,怎会因愚人刻意贬低而有所减损,帝国在北方的霸主地位稳如泰山,但玄武朝廷仍然以轻视封闭的态度逃避事实,不积极两国往还,更在关口实施严检,除非能贿赂高层,不然一般商人想往帝国做生意,难如登天。
帝国使节团的到访是一个契机。
绝非尤家而已,多数有意前往北国发展的生意人,早从玄武各地悄悄聚集至洛阳,都是想见司澄远。
如是在官所,哪能这麽自由,出入都会被玄武当局监控,反之在商贾宅邸,商人家进出商人再正常不过,从两天前开始,数不尽玄武生意人涌上门,都为同件事。
一个盛大的招商大会於是召开,由沙相亲临主持,与玄武商人讨论南北贸易问题,气氛热烈、宾主尽欢,看那些乐得笑呵呵的主爷儿,回去之後八成想死脑筋也要把家业重心迁到北方去,八成还想乾脆变帝国子民算了。
比起跟玄武官僚交涉通商事宜,被东敲一笔西敲一笔,虚应委蛇,还不如直接跟基层商贾恳谈,还较能打动他们,达成实质贸易往来的目的!
话说回来,澄远虽然没有明白的偏袒谁,但他将『白沙商律典』许由尤家书肆印制,又让尤家成为帝国在玄武的商事暂代处,负责作为帝国和玄武商人间的桥梁,等於赋予准官方的地位,种种迹象不得不让劭阳怀疑──沙相对於尤家有某种程度的特殊关注。
「我并未给尤家不正当利益啊,还是你认为他们的商业规模和主事者不足以承担商代处之职?」澄远自信自己绝没有徇私枉法,不解劭阳怎会这麽问。
「我不是说职务上的,我是说个人上的,大人你不觉得自己面对那两兄弟时,姿态都特别的低麽?语气、口气、眼神,都比对其他人还要相对温和。」劭阳更进一步强调自己的观察心得。
「这也拿来说,太閒了是不,没事的话去过滤来访清单,依照经营的业务分门别类,再把帝国特别需要的行业优先排在前头,去去。」赏他白眼,这个家伙要不是能力好,光爱长舌这点,就早把他踢走了。
「就说你心里有鬼,居然公报私仇。。。」劭阳也只敢在心里嗫嚅,才不说出来找死,耸耸肩,悻悻然办公去,私人之事还真是碰不得也,上回不过问了一句御大爷跟他在床第之间的关系,竟然阴险的把自己派到蛮荒区囤垦半年,呜呼哀哉,小人。
喏大的阁楼只馀澄远一人,他望著舞蝶楼,神态悠渺,不著边际,连尤天梵通报了都没发现。
「大人?」轻声,怕惊扰他。
「尤当家,听说你以前的名字并不叫天梵,怎改名了呢?」他有些恍惚的想起往事…
小远,小远,我告诉你哦,我有一对双胞胎哥哥,一个叫尤天罡,另一个叫尤地堑,天罡哥哥忠厚老实,一个撒谎也不会,让他打诳语,准会红个满脸结巴结巴说不准确,地堑哥哥心机奸诈,肠子九拐十八弯,背後算计人最厉害了,但他俩都是好哥哥,很疼我。小时候我一哭,天罡哥哥嘴拙,只会坐在一旁的拍著背,静静的陪著我,地堑哥哥则会故意高声高调,尽说浑话,直到把我逗笑为止…
「大人神通广大,这也知道。在下之旧名为天罡,其弟地堑,实不相瞒,我俩还有个小妹,十七年前,因为未婚夫家的姥姥病沈,她前往江南大理寺礼佛祈福,适逢大旱,赤地千里,匪贼横行,不幸…遭了伏袭,再也没回来了…」尤天梵说起往事,掩不住心伤,眼眶红了,十七年犹不能释怀。
「老人家心急如焚,多次命人到江南去寻,毫无结果,家母遂将我俩兄弟改名为天梵地藏,盼望大梵天诸神、大地藏王菩萨,能保佑舍妹吉人天相、平安归来…」可至今…他摇摇头,几乎不抱希望了。
娘亲因此积郁而疾,翌年病殁,父亲老泪纵横,痛断肝肠,草草把尤家事业转给了兄弟俩,孤身退居幕後,日日诵经念佛,一为妻,一为女,这事在洛阳早非新闻。
「您怎麽了?」收起感伤的情绪,尤天梵担心的拍碰司澄远肩膀,此举已是僭越,但他就是不自禁的关心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男人。不仅是因为沙相对他们多有优待,更是因为他德品极好,才聪智绝,让人无法不尊敬喜欢。
「没事,不过勾起前尘回忆…尤当家可否听我胡言乱语一番…?」
「大人愿说,在下愿听就是。」
「…曾经我有个妻子,她温婉大方、知书达礼、笑若芙蓉,是个好女人,我俩遇难,那时无用的我非旦没有挺身保护她,反倒弃她而逃…最後眼睁睁的看她受贼人污辱…被卖至淫楼…我俩拚死逃了出来,一起生活,她真的很坚强,在我自暴自弃的时候,她鼓励我,为我送食送水…我厌恶自己恨得无可复加,她却愿意接受那样的我,总是轻轻柔柔的倚在我身边…就好像我是全天下最值得她依靠的男人…」
他话里已有颤音,如崩坏天平,喘息也大了起来,却咬牙继续说道:「…可我再次辜负了她…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被疯狂的村民浸入江中,还有我们的孩子…那个无辜的生命,也一同逝去…」
他是最没用的男人,就算杀尽那些人又怎样!?他其实最想杀的是自己!!!是无用无能的自己!!!他曾经不止千百遍想过,当馥蝶溺水身亡前的心情是如何,她怨麽?她恨麽?恨他这个无能的丈夫。当那个什麽也不懂的孩子断气的刹那,他懂得怨麽?懂得恨麽?恨自己这个无能的父亲…
每当思及此,他心痛若绞,妻儿无法瞑目的痛苦死去,自己却每天在昂非怀里幸福的醒来,他……
「!?」峥峥男儿谈起亡妻竟然哭了!招商会上威严鼎鼎的他,如今看起来却万般悔恨,脆弱的不堪一击,尤天梵顿觉与他亲近了起来,感同身受,那种感觉就跟他乍闻馥蝶受袭,生死未明的时候,既焦急又悔恨,直直怨恨自己怎麽放她女儿家下江南,未随身保护的心情一样…
两人同伤,为同个女人。
(86)
「让人笑话了…」片刻,澄远微敛肃容,只是眼怀里仍隐约哀伤。
「大人乃性情中人,相信您亡妻一定不怪您。妻以夫为天,她既然愿随你到天涯海角,必有深情,就算仙逝,也不会咒恨良人的。」能以此伟岸男子为夫君,女人也应是幸福的。
「不介意的话,私下唤我澄远便好,大人来大人去的,好似我无时无刻都在当差。」
纵然尤天梵不知情,但馥蝶的事,他大概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注定要抱著这份歉咎悔恨直至死去,他真的…真的…动情於那个善解人意的坚毅女子啊…却连一句爱语都不及诉说,她就香消玉殒了…
澄远撇过身去,背对他人,闭目吐气,静静承受一波波涌上的心殇,拧得苦痛。
「既然如此,大人也唤在下天梵即可。」自相识以来,一直想交这个朋友,如今总算步步如愿。
「天梵兄,可否…让我见见令尊?」他涩涩然道。
「这个…家父近年来神智错乱、忽好忽坏…恐怕…」尤天梵有些为难。
「请务必让我见见他老人家。」头一低,算是恳求。
「…好吧…只是他若有所冒犯之处,请多谅解…」拗不过异常坚持的司澄远,只得领他到北边的明镜居,院前一个老人痴楞楞的把玩线球,尤地藏也在那儿。
「爹,来张口──」端著一碗刺鼻的墨黑液体,亲侍汤药,但老人充耳不闻,张了嘴也不知喃喃在念什麽,趁机喂入的药大半都洒了衣裳,他孝顺的拭去老父嘴沿的汤渣,再喂一口,结果仍是相同下场,就这样反覆耐心的喂上一下午,洒了五六碗汤药,入喉的才有半碗。
「实在不想让你见到此种面貌,家父前两年神智还算清醒,可最近已经不行了,就算诵经念佛,法师也听不懂他念的哪部经,有时甚至连我和地藏都认不清了。」既无奈又辛酸,妹妹、母亲…接下来是父亲麽?尤家家大业大,他却宁愿用万贯财富换一个当初,当初就不该让她下江南…
澄远怔然,他的罪恶,他的错啊…怎要报应在这老人身上…
下唇咬得沁红出血,拳头在袖里握了又放,松了又握,他佯装若无其事的坐下,无视尤地藏讶异的眼神,灵巧的将错综复杂缠在老人手上的丝线理清,解了开来。
老人以为他要抢走丝线,剧烈挣扎,却听澄远说道:「老太爷,徒手是织不出好东西的,尤其丝线太细了,初学者应该从棒针编织毛线开始。」说罢,便让站在一旁的丫鬟备来工具。
「我来示范,您瞧仔细了。」满意的看老人的注意力全给吸引过来,正目不转睛的盯著自己。「首先是起针式,挂线於左…」澄远持著两根细棒,架势十足,一边口说,一边手上就变出花样。「接著这是平针…低针…下针…高针…上针…滑针…浮针…」
「…慢、慢一点,刚刚的再、再一次…」老人家竟然开口了,而且说的话是可以听的懂的!两兄弟面面相觑,又惊又喜。
「好,我再做一遍。」澄远灵活的转著针棒穿梭在毛线之间,并交织使用不同针法,不时在复杂处停下来详细解说,不一回儿,一条简短的浅咖啡色披巾就告完成。
「喏,还不赖!老太爷,借花献佛,这就当晚辈送您的见面礼吧。」他笑道,起身将披巾围在老人家身上,在领口翻了个松结,态度之自然,就好像帝国沙相是他儿子一般。
老人家楞楞的看著颈间的披巾,又楞楞的看著眼前的陌生人,突然大喊:「贤婿!」此语真把天梵地藏两兄弟吓傻了,忙说道:「爹,你看清楚点,别乱嚷!」
「贤婿!贤婿!」老人不理,迳自乐呵呵的拉著澄远叫喊,只差没手舞足蹈,白眉弯成新月,沧桑的岁月老脸上也露出孩童般天真欣喜的笑容。
「无妨,老太爷开心就好。」
「可这…太委屈了你…」尤家何德何能,老父胡乱一喊,就多个了宰相女婿!?
「女婿,来拜见岳父!」老人家霎时脸色一变,正坐椅上,背挺笔直,威严无比。旁人还以为自己眼花,似见未疯之前的尤老太爷,只是那话的内容几乎让人要昏了脑袋。
拜、拜见!?
不用这麽认真吧───!?
两兄弟还没在内心的呐喊中回过神来,只见堂堂帝国沙相大人司澄远朝著疯癫老父双膝跪下,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