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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总是走在时间前面,让时间在后面拼命追。有的性慢,反正据哲学家说,时间是永恒的,马路上又终天有热闹可看,有美国吉普车撞三轮,有军人打汽车售票生,慢慢地走着瞧吧!慌什么呢?于是这些堂皇的钟就各自为政起来。
倘若干脆不走,我不反对。因为从不知多久以来,钟表对许多人们就只是一件装饰品,像钻石戒指什么的,虽然他们原来不是用来作装饰品的。这次大战的时候,德国人有几年没有看到咖啡,一个杂志就提议把咖啡豆镶在白金戒指上代替钻石。咖啡豆都有当装饰品的资格,何况钟表呢?欧洲的,恐怕我们中国的也一样,贵夫人赴夜会的时候,穿了晚礼服,脖子上挂了真的或假的珠子,手腕上带了金表,珠光宝气,炫人眼睛。但一说到时间,就回头问自己的丈夫。原来她们的表从买来后就没有走过。所以有一个时期我想提议:以后替女太太们制手表,里面不必用机器,只用一块金子,做成表形,用笔画上钟点就行了。倘若这位太太喜欢八点钟,就画上八点;倘若她喜欢九点钟,就画上九点;依此类推,无论什么时候看,都只是一个样,这多有意思?还可以从她们喜欢的钟点上替她们起诨名,譬如八点太太九点太太等等。心理学家可以从这里推测这些太太们的个性。象征派诗人也可以从这些钟点上幻想出这些太太们的灵魂是红的,或是绿的,岂不很热闹有趣?反正人们都知道太太们的金表多半是不走的,不会误事。 txt小说上传分享
西化问题的侧面观(3)
但我们的钟表却偏不这样简单,它们也走也不走。我们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不走;哪一只走,哪一只不走。在钟表没有输入以前,我们中国人大概是颇快乐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多么简单明白?太阳反正不会*,而且有目共睹。当时虽然也有什么漏,但也只是贵族人家的玩意儿,与一般平民无干。“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不是一直到现在还有许多人向往这境界么?但钟表却偏要挤进来。据一位哲学家说,我们中国的思想是有“完整性”的,用我的话说,就是混沌一团。可惜自从钟表挤进来以后,这“完整性”有点难于保持了。这真是大可哀的事情。
另外一件大可哀的事情就是抽水马桶的输入。以前我在北平读书的时候,常听到刚回国的留学生们的伟论,读到他们的文章。既然镀过金了,再看到我们这古老的国家,就难免有许多感慨。但第一件让他们不满意的却是在中国有很多地方没有抽水马桶。这当然有很充足的理由。谁不知道坐抽水马桶的干净方便呢?但也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用过后一定要拉一拉链子,或按一按钮子,让水流下来,把马桶冲洗干净,不要让后来的人掩鼻而过之。这件事看来虽简单,但却复杂。连认为中国没有抽水马桶就是野蛮的象征的留学生们,当他们还没回国的时候,就常常因为用过马桶后不放水冲洗因而被外国房东赶出来。他们回国后怎么样呢?这我有点说不上来。反正在我们中国,只要有抽水马桶的地方——我先声明,这种地方恐怕只有上等人才能住——就难免有上面说的那种现象。从前一位厕所诗人有两句名句:“板斜尿流急,坑深粪落迟。”这多么有诗意?拉链子,按钮子,抽水,真未免有点太“散文的”了。虽然有点气味,但“入鲍鱼之肆”,久了也就嗅不到了。我想恐怕只有这样有诗意的地方才是我们中国人安身立命之处。
同抽水马桶可以相提并论的是有自来水的白瓷洗脸盆。这也是从西方来的玩意儿。脸盆当然我们从很早就有,虽然不是像西洋一样装在墙上,上面有冷热水龙头的。顾名思义,脸盆当然是用来洗脸的。但据我所知道,正像中国的许多官吏,它也有兼差。普通是用来盛什么东西,也可以用来洗菜和面。有的人早晨用它来洗脸,晚上再用来洗脚。这我总觉得有点不雅,大概可以算是很下乘的了。不过比这更下乘的还有。我在中学的时候有一位住同屋的同学,他的脸盆,早晨用来洗脸,晚上洗脚,夜里小便。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先到厕所把小便倒掉,稍稍用水一洗,立刻就再倒上水洗脸。一天早晨他起得比较晚一点,工友进来送脸水,看到脸盆里面有黄色的液体,以为不过是茶水什么的,就把热水倒在里面。这位同学起来一看,心里当然比谁都明白,但又懒得再喊工友。于是拿过毛巾肥皂来,就用手往脸上捧水。脸上的汗毛一根都不动。我一直到现在还佩服这位英雄。
西洋来的有自来水的白瓷洗脸盆到了中国以后是不是得到同样的命运,我没有看见,不能乱说。但它们的命运却也不太好。我们中国同胞强迫它们兼差。兼了多少差,我没有统计,也不能乱说。有一种差使却很普遍,到处可以发见。我去年夏天在南京一个国立什么馆住的时候,最初因为人还不多,大体还过得去。后来人渐渐多了,每天早晨到盥洗室去洗脸的时候,总发见白洋瓷盆里面满是水果皮,花生皮,喝过的茶叶;开了自来水,不用胶皮塞,水也不会流下去。下面装的泄水的管子等于虚设。到了北平也发见同样的现象。我们宿舍里盥洗室里的白洋瓷盆也永远不往下漏水,里面仍然是水果皮,花生皮,喝过的茶叶。贴了布告,仍然没用。看来恐怕还是我们的国粹老瓦盆好,可以随处挪动。即便里面丢上水果皮什么的,只须拿出来一倒,立刻就又干净了。这不比装在墙上有冷热水龙头的永远不能挪动的白洋瓷盆好得多么?
我开头说到,我不懂什么是西化问题,只能举几个实际的例子。现在例子举出来了,但这与西化问题究竟有没有关系呢?我想不出来。想来想去,自己也有点糊涂起来了。在糊涂之余,我忽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有人告诉了我下面的故事:
有一位外国教授,因为看到人们天天吃猪肉,但猪的本身和它住的地方却实在有点不干净,这样的肉吃到肚子里当然不会好的。于是就替猪们建筑了一座屋子,四壁洁白,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地上还铺了洋灰。洗澡吃东西都有一定的地方,器具也都漂亮洁净。把猪们引进去以后,满以为大功告成,心里异常高兴。但过了不久,猪却接二连三地死起来。他以为猪本身有了病,于是把这群死猪拖出来,把屋子消过毒,又引进一群新的去。但过了不久,猪又接二连三地死起来。现在这位教授只好去找兽医了。检查的结果是因为过于兴奋不安,心脏扩大而死。原来猪们看了这样洁白的墙,这样干净的地,这样充足的光线,心里怕起来,日夜坐卧不宁,终于死掉。
故事到这里为止。但这故事离题却有点太远了。难道这也会同西化问题有什么关系么?这我说不上来。正面看西化问题,我没有这能力。侧面看呢,仍然没看出什么道理来。既然在糊涂之余在梦里听到这故事,就把这故事写下来作个结束吧。
1947年1月16日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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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学西渐与“东化”(1)
最近,我的学生蔡德贵告诉我,青岛大学学报《东方论坛》准备开设一个新的栏目“东学西渐”,并转达该学报杂志社社长冯国荣教授的意见,请我写一篇文章,我很高兴。由《东方论坛》开设“东学西渐”,我觉得这个栏目开得好,开得适逢其时。我很愿意写一篇文章谈谈我的看法。
*总理2003年12月在哈佛大学做《把目光投向了中国》的演讲时,提到2003年9月10日教师节那天,他到医院看我,说我们在促膝交谈中,谈到近代有过西学东渐,也有过东学西渐。17到18世纪,当外国传教士把中国的文化典籍翻译成西文传到欧洲的时候,曾经引起西方一批著名的学者和启蒙思想家极大的兴趣。这个问题是文化交流的问题。
我一向特别重视文化交流的问题,既主张拿来主义,也主张送去主义。对中国与外国的文化交流,我的基本观点是“拿来”与“送去”。我认为,文化一旦产生,其交流就是必然的。没有文化交流,就没有文化发展。交流是不可避免的,无论谁都挡不住。从古代到现在,在世界上还找不到一种文化是不受外来影响的。交流也有坏的,但坏的交流对人类没有益处,不能叫文化。对人类有好处的、有用的,物质、精神两方面的东西交流,才叫“文化交流”。文化不论大小,一旦出现,就会向外流布。全人类都蒙受文化交流之利。如果没有文化交流,我们简直无法想象,人类会是什么样子。
一种文化既有其民族性,又有时代性。一个民族自己创造文化,并不断发展,成为传统文化,这是文化的民族性。一个民族创造了文化,同时在发展过程中它又必然接受别的民族的文化,要进行文化交流,这就是文化的时代性。民族性与时代性有矛盾,但又统一,缺一不可。继承传统文化,就是保持文化的民族性;吸收外国文化,进行文化交流,就是保持文化的时代性。所以文化的民族性与时代性这个问题是会贯彻始终的。
为了保持文化的时代性,自20世纪以来,出现了一种提倡“全盘西化”的观点。“全盘西化”和文化交流有联系。现在,整个的社会,不但中国,而且是全世界,都是西方文化占垄断地位,这是事实。眼前哪一样东西不是西方文化?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就说我们这穿的,从头顶到鞋,全是西方化了。这个西化不是坏事情。“西化”要化,不“化”不行,创新、引进就是“化”。但“全盘西化”不行,不能只有经线,没有纬线。“全盘西化”在理论上讲不通,在事实上办不到。
就目前来说,我们对西方文化和外国文化,当然要重视“拿来”,就是把外国的好东西“拿来”。这里涉及有关文化的三个方面,物的部分、心物结合的部分、心的部分,都要拿。“物”的部分,当然要拿,咖啡、沙发、啤酒、牛仔裤、喇叭裤,这一系列东西,只要是好的,都拿。我们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乘的、坐的、住的、用的,有哪一件完完全全是中国土生土长的?汽车、火车、飞机、轮船,我们古代有吗?可可、咖啡、纸烟、可口可乐、啤酒、香槟、牛排、面包,我们过去有吗?我们吃的土豆、玉米、菠菜、葡萄,以及许许多多的水果、蔬菜,都是外来的。这菠菜的“菠”字,本身是音译,不是意译,它叫菠菱、菠菱菜,是印度、尼泊尔一带产生的。茉莉花也是外来的,甚至连名字都不是中国固有的。我们用的乐器,胡琴、钢琴、小提琴、琵琶,也都是外来的。拿来,完全正确。现在我们确实拿来了,拿来的真不少,好的坏的都拿来了。连艾滋病也拿来了,这是不应该的。心、物结合的部分比方说制度,也可以学习。最重要的还是心的部分,要拿价值观念、民族性格。因为我们的价值观念、思想方式,不能马马虎虎,得把弱点克服,要不克服的话,我们的生产力就发展不了。从长期的历史研究中,我得出一个非常可贵的经验:在我们国力兴盛,文化昌明,经济繁荣,科技先进的时期,比如汉唐兴盛时期,我们就大胆吸收外来文化,从而促进了我们文化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到了见到外国东西就害怕,这也不敢吸收,那也不敢接受,这往往是我们国势衰微,文化低落的时代。
东学西渐与“东化”(2)
但是,我们不能只讲西化,不讲“东化”。“东化”,报纸上没有这个词儿,是我发明的。我们知道,汉唐的时候,是“东化”的。因为世界的经济中心、文化中心当时在中国。在明末清初以前确实有过东学西渐。不能只重视“西学东渐”而忽视“东学西渐”。根据历史事实,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东学西渐”从来就没有中断过。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吸引了西方传教士、外籍华人、留学生、商人等的注意,并通过他们广泛传播到世界各地。
在文化交流方面,中国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国家。从蒙昧的远古起,几乎是从一有文化开始,中国文化中就有外来文化的成分。中国人向来强调“有容乃大”,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只要对我们有利,我们就吸收。海纳百川,所以成就了中国文化之大。中外文化的交流,一直没有中断过。最大的两次是佛教的传人和西学东渐。佛教传入的结果是形成了中国佛教。而明末清初以来西方文化在我国广泛传播,则是“西学东渐”。从此,我们才有了“中学”和“西学”这样的名称,才有了“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这样的说法。“西学”的先遣部队是天主教。天主教入中国,不自明末始,但是,像明末清初这样大规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