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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欢呼声中骄傲地走下主席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学校大门口，端起印着一个硕大的“奖”字的大茶缸一阵痛饮。
这是我见过的最有趣的一次打斗，两个老头苍老而缓慢的身影始终让我难以忘怀。从此以后，我总以为自己要和他们一样，莫名其妙地不断和人争斗到老。小时候的我没有去想过为何站在我身边的老师不去劝架，长大后依稀猜测出其中一些原因，越发体会出读书人斯文扫地时的可悲与可怜。
考察小组走后的第二天，校长接到了省城考察小组打来的电话，正式通知学校被评为省先进学校；但是鉴于校长年龄偏大，将被调到基层小学任职，帮助发展民办教学。
放下电话，校长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一片秋天的落叶似乎也会将他轻易压垮。校长坐在沙发上，思考着到底是谁的屁股坐扁了他？然而命运这事不像发射火箭那样精确靠谱，所以校长把假发都想谢顶了，也没想通自己为何如此命运多舛。看着墙上挂满的各种奖旗奖状，校长黯然神伤，老泪长流……
校长将离职的消息如龙卷风一般快速强劲地传遍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大家议论纷纷，甚至众多妇女在河边洗衣时也以讹传讹，编造出更多耸人听闻的桃色绯闻。而看门大爷则红光满面，在得知消息的当天，第一时间就到全城最豪华的小食店高消费了一把，醉酒之后又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说自己早就看出校长这个老王八蛋有问题了，他在各方面都不配做一个教育工作者，孩子们在他的管理下以后肯定都是小流氓。但大家更关心的是校长的桃色绯闻。于是小食店老板亲自上阵，加菜添酒，向看门大爷详细询问每一个细节。看门大爷如众星捧月般被人围在中间，好酒好菜任其享用，此种风光岂是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可媲美？看门大爷几杯酒下肚，娓娓道来，讲得连自己都相信了。听众继而以权威的身份再将绯闻扩大，故事的男主角永远都是校长，女主角却有不同的版本，比如老师、护士、卖菜的，还有寡妇、大姐、少女、小学生……一时间，满城风雨，妇孺皆知，校长经营多年的名誉彻底破产，为人诟病。 。。
童言 七（4）
绯闻毫无悬念地传到了校长老婆的耳朵里。校长老婆不是知识分子，不知道顾及斯文，每天到学校来找校长理论，要求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校长有家不能回，每天躲在办公室逃避现实。但校长老婆在看门大爷的热情指引下总能破门而入，直奔校长办公室。于是校长每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老婆暴打不止。绯闻中的女主角们也难逃厄运，被校长老婆堵在家门口谩骂，话语之恶毒，足以破裂原本和睦的家庭。受到伤害的女主角们也跑到学校大哭大闹，要求校长站出来辟谣，为她们恢复名誉。校长老婆和女主角们的轮番介入使事情的可信度大大提高，偏远的小城第一次见到了活的大流氓，满城轰动，流言四散，上到大院领导，下到弱智少年小川，都对此事高度关注。德高望重的校长面对人生最大的危机，有心无力，只能默默承受，傻子一般坐在办公室里发呆，望着一墙的奖状锦旗。
校长在沸沸扬扬的绯闻中消失了三天，连绯闻女主角之一——扫厕所的大妈都没有在厕所见过他。校长老婆认定校长这个衣冠禽兽、人面兽心的老王八蛋一定是和情人私奔了，于是快速杀到校长办公室寻找蛛丝马迹，以便千里追夫，捉奸在床。校长老婆在以看门大爷为首的众多正义群众的簇拥下走向校长办公室，路过一个班级的门口，身后又多出许多由老师带领的排队看热闹的少年儿童。我和王小书也在这个队伍之中，肩并肩地和大家一起浩浩荡荡走向神圣的校长办公室。就在校长办公室被撞开的一刹那，少年儿童尖叫着四散逃窜，看门大爷及众多群众呆若木鸡，校长老婆则当场晕倒！
校长吊在房梁上。枯瘦的身体像孩子般单薄；惨白的脸上胡乱生长着花白的胡须；稀疏的白发挡住骇人的面容——企图保住最后的尊严。校长的尸体随之在空中慢慢旋转，空气中开始散发着五粮液的气味；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得旋转的尸体忽明忽暗；墙上的奖状锦旗安静依然，庄严地挂在墙上，见证了校长在人间的最后表情。
学校停课了。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很快将学校填充得满满当当。学校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了一个小城的人。大家远远看见一个掩盖着白布的尸体被担架抬出，而后渐渐消失在救护车里……
王小书和我一直对校长的死看法不一。王小书觉得是人言可畏，校长以死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因为死人不会有绯闻；而我一直觉得校长原本是不想死的，他在等待相信他的人出现。只是这个小城太小了，这个人也就始终没有出现。因此苍老的校长在一厢情愿的等待中惟一的选择，便是永远离开。
校长就这样死了，并很快消失在街头巷尾的议论之中。校长办公室满墙的奖状锦旗也很快被人取下；即使曾经在操场上透过高音喇叭久久回荡的百年建校计划，也随风消逝，不会有人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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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言 八（1）
发射基地就要发射“宇宙天马探测器”了。我爹对外宣称，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发射。但大家对此却众说纷纭，专业人士怀疑这次要发射一颗军事间谍卫星；民间传说这次要发射一颗原子弹；孩子们的推测最大胆，说这次是把我国一位秘密培训过的科学家发射到太空，让他上天改变美国导弹的设计程序，用美国的导弹反过来阻击美国的导弹……
于是大批的外国专家来到小城，街头巷尾经常能看到举止古怪的外国人。黄须族少年天生好奇，常常成群结队地尾随其后，看到兴奋处还随地吐痰，大声交谈，搞得国际友人相当不适应，出门总是掂着脚尖，不时躲避地上随处可见的猪食、狗屎和牛粪。其动作轻盈而富有节奏，一看就知道受过高等教育，从小练过芭蕾。
但外国人住的酒店不准我们进入，中国大人出入也需要特殊证件，否则立刻严加盘查。而外国人带核弹头进出好像都不用管，门卫还必须立正敬礼。后来我在语文课本上读到“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个著名的典故，对此深有体会。
大院每周为外国专家举办一场舞会，在大院里最大的会议厅举行。我们不准进入舞厅，只能在外面聆听各种新鲜的外国音乐，但这些美妙的音乐经常被中方领导洪亮的讲话声和美丽姑娘的盈盈笑语搅乱节奏，听上去有伤风化。多年后我才懂得一句成语——**。可外国友人对舞会不感兴趣，比较喜欢的是电影，因为这些电影都是原汁原味的进口货，未经任何剪辑处理。
电影不仅让国际友人赞叹不已，也让许多中国人流连忘返。每到放映时间，酒店露天广场周围的大树上便爬满了人，每一个树枝上都并排站列着一堆亡命徒，树枝上的空隙被利用到极限，针插不进，水泼不入。黄须族少年身体机能天生强悍，可以站到最高的树枝上观看电影。而汉族小伙儿只能站到较矮但绝对结实的树枝上观看。上方的黄须族少年没有学习过文明礼仪，喜欢边看电影边嗑瓜子，并习惯随手将瓜子皮往下扔。而且嗑瓜子的速度极快，数量极多，于是瓜子皮有如雪花纷飞般往下飘落，严重影响了汉族人民观看“儿童不宜”段落。为此双方经常站在树上对骂，激动之余不免加上动作配合，搞得整棵树像地震一样颤抖不止，但还必须继续打斗，不能间断对骂，否则无法维持平衡。每当儿童不宜段落结束后，周围人就会扭头观看摇摇晃晃的大树上的激烈骂战。汉族姑娘不会爬树，看不到银幕，只能站在小板凳上听着声音自欺欺人，第二天再根据声音编造电影故事，引起无法前来观影姑娘的嫉妒。汉族姑娘最嫉妒的是黄须族少女，因为黄须族少女爬树不输于黄须族少年，站在高处同样谈笑风生乱扔瓜子皮；和下方的汉族小伙儿对骂也绝不含糊，说急了直接下树打人，绝对的巾帼不让须眉。但遇上刮大风天气，树上观影就变得比较危险，树枝上的亡命之徒必须艰难地维持自己的平衡，空不出手嗑瓜子，文明礼仪由此得到改善。汉族小伙儿遇见刮风不敢上树，也站在小板凳上挨着姑娘一起听着声音自欺欺人。但大树毕竟是木头不是钢铁，在电影放映的时候，经常能听到树木断裂时的一声巨响，而后便是无数人的惨叫——有站在树上摔下来的倒霉蛋，有站在树下不知头顶隐患的大傻瓜。不过骚动很快平息，因为外国电影里的“儿童不宜”实在太多，观影者除非当场重伤断腿瘫痪，否则也一定带伤继续观看——足见人民群众对电影的热爱和忠诚。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争先恐后爬树占地，甚至已婚汉族少妇也冲破封建传统的妇道拘束，开始勇敢爬树，抢占有利地形。可惜动作笨拙，一个小时爬不上一厘米，最后只好气喘吁吁地站在凳子上变本加厉地自欺欺人；而黄须族女子无论少妇还是少女，甚至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只要具有爬树的体力资本，都会敏捷地爬上树梢，实在没地儿就骑在黄须族男子的肩上，展示高难度的杂技动作，让人看得目瞪口呆。国际友人也很喜欢这种紧张刺激的氛围，自认为自己感受到了这个国家的核心气质，躲在酒店高档安全的屋子里透过窗户看得血脉喷张，事后记载成册，以方便突然成名或年迈糊涂时出版*，而后再把自己当作权威评点中国。 。 想看书来
童言 八（2）
由于“儿童不宜”，每到露天电影放映那天，我就被外出看电影的父母锁在家里被迫睡觉，实在睡不着只好起床看电视。不想电视台的人都去看“儿童不宜”了，所以电视有频道一律雪花满屏。时间一长，我便练就了看电视雪花的本领，盯着屏幕独自想象，所有的东西都视觉化，平常不太被理解的抽象事物开始被我慢慢接受。比如时间这个东西，实在不好具像，但我可以在电视雪花中看到一个黑点，这个黑点慢慢旋状，螺旋一般衍生出更多的黑点，当这些黑点渐渐占满整个屏幕的时候，时间刚好过去一个小时。这个现象我试验了许多次，非常准确，屡试不爽。通过电视雪花我还能看到在火海中挣扎的周大力，吊在房梁上拼命试图解脱的老校长，他们的死亡近在眼前，我都能看到。我认为自己具备了某种特异功能，说不定能看到未来，比霹雳贝贝更加厉害，所以更加努力地在深夜看电视雪花。但我只能看到过去，不能望见未来，而且看到的过去大都是悲剧，有些明显与事实不符。比如我多次看到郭强被成群的野狗咬死；小川和王小书迷失在野坟之中被厉鬼吞没；张不高被人从中对折，舌头舔着脚后跟，向我诉说他的痛苦……这些景象很恐怖，让我噩梦不断，难以入眠。但我却病态般疯狂喜欢这种恐惧的感觉，看到的景象越发惊悚骇人，甚至白天看见的美好事物在夜间也被我的幻想彻底改变，变得非常恐怖。比如鲜花的花蕊变作尖利的牙齿，不停撕咬着大地，露出地下红色的火焰，吞噬包括鲜花在内的一切事物。我站在一旁静静观看，却长着两个脑袋，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王小书。王小书要我将鲜花连根拔起，我举起双手，走向鲜花，却发现自己无手无脚，重重地摔倒在红色的火焰上，两个脑袋被溶化在一起，面目全非，最后竟变成一朵长着尖利牙齿的鲜花，悬浮空中，根茎渐渐枯萎，最后终于死去……由于熬夜看电视雪花，我白天总是犯困，小小年纪便开始失眠。可这并不影响我不断长高。我觉得长个儿这件事情专属于小孩是因为我们比较闲，有大量的时间长高变壮；大人们白天上班，晚上观看“儿童不宜”，比较忙碌，稍有空闲还要拳脚相加教育子女，实在没有时间长个儿。所以大人长大后多高，到死就多高，从没听说哪位大人还长个儿。
但好事也有掉在我头上的时候。由于基地即将发射，组织决定让我爹随领导去北京向更高的领导汇报发射准备情况，还可携带一名家属。我娘毫不犹豫做出重大牺牲，决定让我爹带我去北京开开眼界，回来后刻苦学习，考到北京上大学。临行前一天，王小书托我给他买一本《新华字典》，并反复嘱咐我一定要去王府井书店；小川他妈托我爸到北京的大医院打听打听，小川的病还有治不？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感觉很紧张，不知道首都人民会不会欢迎我。全北京我就知道长安街和天安门，一旦首都人民像黄须族少年一样追杀我，我该往哪里跑？后来我模模糊糊地睡着了，梦见自己早上一开门就看见天安门搬我家门口了，王小书对着毛主席的大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