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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往事·Réviviscence d’un Souvenir de Paris-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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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相问候过后,德尼夫人在店里和裁缝讨论起细节。我则悄悄观察起艾德里安。
  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色的马甲,在一旁独自张望,又在一处发了很久的呆。我伸长脖子,才知道他是在看一副袖钉。
  “艾德里安,你喜欢这个黑色?”德尼夫人走来问。
  “不……我只是随便看看。”艾德里安回神,慌里慌张地说。
  “你不是一贯都喜欢蓝色、绿色或者白色的袖钉吗?你也更适合亮色。”德尼夫人一边把玩着自己的珍珠手链,一边看着儿子棕色的头发和眼睛说。
  “不用了,妈妈。”艾德里安赶紧对要从橱柜里拿出袖钉的店家摆手,而德尼夫人执意要拿出来看看。
  “喜欢的话我就买给你。”德尼夫人看见儿子把它拿在手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块黑水晶。
  “可以吗?但爸爸会不会……”
  “噢,别理你父亲!”
  艾德里安又把玩了一阵才小声说:“我还挺喜欢这个黑色的……”说完抿着过薄的嘴唇笑了笑,看了看母亲的脖子和店家的手,把视线停留在橱柜的边缘上。
  德尼夫人让人把袖钉包起来,艾德里安拿了那个精巧的黑色小方盒,放在自己兜里,小声对母亲道了谢。看他一脸幸福的模样,我当时心想,也是时候告诉凯恩我的结论了。
  然而,在昂利夫人那儿听到的一些事又让我疑虑起来,使我下决心的过程一波三折(那时,我必须考虑到凯恩的心情与波亚克羊肉休戚相关)。
  在那次夜宴前不久,大概是之前复活节那会儿,艾德里安说要去找茱莉亚小姐,却让自家车夫驾车到巴黎林荫大道;并且,他让车夫在大街半路上停下。
  “天气非常热——从三月份起就热得不像话了——简直就像提前过了夏天,整个马车顶都在冒烟,我听见头皮噼里啪啦地响。”当时,和我一样几乎秃顶的车夫鼓着绿色的眼睛,显得恶狠狠地对夫人们说,“但少爷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那附近没有什么值得一停的,我想少爷可能在找人,那儿有个谢瓦利埃咖啡馆。”
  可艾德里安并未离开马车。他们在那儿停了大约一个小时。“少爷一直呆在闷热的马车里,我还想他是不是中暑了;您知道,他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然后艾德里安让车夫驱车走了。
  艾德里安竟然没有去找茱莉亚小姐?难道……?德尼夫人倒坚持认为艾德里安是在那儿收集绘画素材。
  之后的一周,我有六天都泡在昂利夫人的沙龙里,可事情并没什么进展;加上我听说凯恩家的主厨安东尼病了,我就把各种焦虑的心情都怪罪到了漫天的花粉身上。
  我去找那位画家时,也并没有期待会在那儿得到什么讯息。
  我那次去是为母亲十月的生日,她想要幅自己的肖像画——以这位画家的热门程度来说,提前半年预定也未必排得上。
  这位意大利流浪画家名叫纳夫塔利。如果不是凭借高超的技艺,以其犹太血统恐怕是不能这么大牌的。我还记得有段时间许多二流画家都竞相复制他的作品,特别是那幅相对简单的素描自画像。
  那天,我没见到想要见到的人,只被纳夫塔利好心的邻居——吉布森看到了:“噢,道格拉斯先生,久仰大名。您是要找纳夫塔利吗?实在遗憾,纳夫塔利要待会儿才能回来。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到我屋里坐坐。”
  四月的春光让我迷迷糊糊的。我跟在这个体型和我相似的红色大胡子后面,没能拒绝他的盛情。
  市民气息浓重的吉布森热情开朗,很爱结交上层人物,出入大场合,他常常跟着纳夫塔利参加一些宴会。所以他也很愿意跟我结交。
  “您来找纳夫塔利画像?他今年的订单还真是多。”吉布森唠唠叨叨地说了很久那些先生夫人、贵族、布尔乔亚等一干人,忽然他说道,“之前他才搞砸了一笔——一个月前——大概三月底……天气刚热起来那会儿吧。他那天去给德尼家满二十岁的少爷画像,结果第二天别人家的仆人就送信来说不用再去了。”
  “为什么呢?”我之前一直坐在摇摇晃晃的木凳上打哼哼,听到艾德里安的事,来了兴趣。
  “不是很清楚,纳夫塔利这个人一直是神神秘秘的,您知道。不过他看在情分上好歹还是告诉我一些事。在去德尼家画肖像之前,他收到一封寄错的信,是德尼把信装错了信封,那封信原本是要给莫雷尔小姐的。”
  给莫雷尔小姐的情书被装错了?我感觉自己猜到了一大半事情的经过。“纳夫塔利先生看了那封信?”
  “我觉得他看了,虽然不知是不是无心的。”吉布森又拨弄起他杂货铺里年久失修的机械读写桌来,捣腾起一阵春尘,“不过我觉得在德尼家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那天晚上回来纳夫塔利的表现有点怪——他总是以为自己掩饰得很高妙:
  “他的话异常多,一回来就问东问西,什么我的凳子修好没,他某支画笔的毛开叉得不能再用了……您知道他是多么少言寡语的人的!
  “我问他:‘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他说没有。
  “不过呢,他虽然不承认,我还是可以肯定出事了,因为第二天德尼家的仆人就过来给了他报酬,让他不用再去画画了。”
  “出了什么事呢?”我赶紧追问,木凳发出咿呀一声。
  吉布森一瘪嘴一耸肩,红色打结的胡子仿佛萝卜须一般抖动着:“天晓得。不过既然他不肯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就只好劝他给德尼写一封信:‘我知道你没有画完那幅画又收了报酬心里不安。’
  “他听从我的建议邀请德尼月初到林荫大道的谢瓦利埃咖啡馆见面。但德尼没有回复他,也没有来。”
  艾德里安那天让马车停在半路上是打算见纳夫塔利?原来他真的不是去见茱莉亚小姐的。我听到座下的木凳吱地舒了一口气。
  关于在德尼家画像是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朋友卡尔家听到的一些事大概可以作为佐证。那时,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整理好整个前因后果一口气告诉凯恩,让他的心和我的胃长痛不如短痛!
  自从我确定了艾德里安和茱莉亚的关系之后,就故意逃避与凯恩的碰面,常躲到卡尔家去,那个在那年春天少有的飒爽的多云天,我们两人坐在客厅里一边看报一边聊起天来。
  “两派画家开始了论战,沃伦,你看,”那时论战还不激烈。卡尔咧着凸出的下颌上的大嘴巴笑道,凸出的下颚让他的脸独具个人风格——仿佛一颗硕大的蚕豆,“老派画家说,社交界不过互相恭维;但新锐画家们说既然艺术越来越大众化,那么也会越发个人化——这个叫杜兰的还算说得中肯。”卡尔最后摇头笑着总结,“我是没有绘画天赋的,你知道,沃伦。虽然我觉得学院派画家纳夫塔利的画是充满了现实的美感,但也确实老气了。
  “在之前我被拉进的那个画友会——你知道吧,茱莉亚的那个,之前他竟然还批评了雇主茱莉亚小姐。”
  “你参加过那个画友会?”我漫不经心地扫着报纸上那些花体铅字,装模作样地抿了一口铁线蕨糖浆浓茶。在这样一个阴凉的春日一边看报喝茶一边讨论艺术,实在太风雅啦!
  “是啊,只有德尼一个人帮茱莉亚说了句话而已。”
  “德尼?艾德里安?”我抛开那些对于风雅的莫名感慨,皱起杂乱的八字眉。
  “对啊。不过因为茱莉亚临摹了提香的《维纳斯》。纳夫塔利说:‘我认为你们在这个阶段,应该多画一些实物,哪怕是最简单的石膏几何。’让她很是窘迫。
  “结果一直沉默寡言的德尼竟然大声反驳纳夫塔利说:‘天天画鸡蛋不是很容易让大家讨厌绘画吗?如果都是练习,不那么枯燥不是更好?’最后纳夫塔利只好说:‘绘画原本就是枯燥的。’”蚕豆上的口刚闭住,楼下大厅的摆钟突然敲响了,蚕豆上嵌入的两颗玻璃球机敏地瞄了一眼窗外。
  我沉默地听摆钟敲完第三下,想到可怜的凯恩,只得悲伤地告诉了他凯恩怀疑的艾德里安和茱莉亚的事,让他帮忙想想办法。
  “噢,怪不得!你知道吗,在画友会上,每当纳夫塔利帮莫雷尔小姐修改画作,德尼的脸色就不太好看。我们其实都早有猜想了,只是觉得德尼配不上莫雷尔。不过说起来,那个纳夫塔利也太关心莫雷尔小姐了,还总是不太待见德尼,该不会他也看上了莫雷尔小姐吧?”
  那时,连日蹿出的谜题和接踵而至的谜底让我也有些怀疑一切的真实性了,但年轻人总是偏向于更快而不是更精确地下结论。
  我当时只是想:哦,原来是这样!?那无意中看了艾德里安写给茱莉亚情书的纳夫塔利岂不是……
  好在艾德里安在林荫大道时没有下车来,不然小小的咖啡厅就会变成决斗现场了。
  茱莉亚小姐的追求者真是一波接一波,看来事情远没有凯恩想的那么简单!
  但我不认为艾德里安是凯恩的强劲对手,因为只要他的母亲不同意,乖乖少爷的他绝不会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倒是纳夫塔利那样的人,就算他带着茱莉亚小姐私奔也不足为奇!
  直到那天为止,我一直这么认为……
  那天我去找德奥渥涅少爷用晚餐,德奥渥涅夫人让他为我演奏钢琴,然后她说:“你的演奏远不如小德尼来的那天了。你还是应该弹那首《威尼斯船歌》。”
  “得了吧妈妈,要不是纳夫塔利在那儿,我是不会弹那个犹太作曲家的曲子的。”德奥渥涅少爷冷淡道。
  我睁着好奇的眼睛紧盯着说话的两人,端着点心进来的干瘦老女佣冷笑着对我念叨道:“那两个人的关系可不太好,我从头到尾没见他们说一句话——我是说那个犹太人和德尼少爷——那天德尼少爷还犯病了,脸色相当苍白。明明今年四月中那么热,我还记得,他要了一床毯子。”
  听到这些,我对自己知道内情这事儿相当得意。
  可我并没有得意太久。
  也就是那天在德奥渥涅家用完晚饭,我一心惦记着那件事,就随口朝头发已经只剩了一圈、白眉盖住双眼的管家问了两句(最初就是这件事让我在凯恩那儿落下了爱上艾德里安的口实)。
  “关系不好?不,我看不是这样的,道格拉斯先生。想不到您对德尼少爷如此关心。我并没有听说他和纳夫塔利先生有闹什么不愉快。您别听劳拉那个又疯又老的女人乱说。那天他们两人是有说话的——后来在走廊上,就是在少爷凑完钢琴曲之后。当时我正看着家丁给庭院里给那棵得了茎腐病的紫衫施肥呢(您看,就是那棵),正好看见他们站在走廊上说话。您肯定是误会了,就算那天早些时候他们确实没怎么说话,但是据我所知,德尼少爷是纳夫塔利先生的画迷,崇拜得五体投地!他还曾在卡尼尔伯爵的宴会上和吉拉尔家的少爷吵得不可开交,就因为吉拉尔少爷无法认同纳夫塔利的绘画风格——您知道,吉拉尔少爷非常前卫。所以——德尼少爷和纳夫塔利先生的关系不可能不好的!”
  这让我混乱了。
  我心想:莫非,是我弄错了什么?那时,我才想起袖钉,重新思索起小纸条的来历。
作者有话要说:  

  ☆、在德?奥渥涅家

  四月中旬,连日的阴云被海风吹散,明媚的大地镶在一块玲珑剔透的琥珀里。下人们打扫了花园,地砖的缝隙还透着润湿的苔藓之绿。德奥渥涅夫人和德尼夫人坐在被邀请来为家庭场景画像的纳夫塔利安排好的位置上聊着天。
  “孩子们都是这样,是不是?年轻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艺术家。”德奥渥涅夫人说。
  和艾德里安差不多大的德奥渥涅少爷不满道:“妈妈,可是您逼着我学钢琴的!”
  德尼夫人笑道:“艾德里安还不是一样,一有空就去茱莉亚的什么画友会。是不是,艾德里安?”
  “什么?”艾德里安抬起头。
  “我们在说你呢。” 
  “小德尼是不是不舒服?”德奥渥涅夫人问。
  “他还不至于那么娇弱!我看哪,是一旁的画家让他分神了。”
  “妈妈!”
  德奥渥涅夫人笑道:“他喜欢画画。”
  一直在一旁闷闷不乐的德奥渥涅少爷说:“喜欢画画的人可真不多。毕竟,画得再美,也不过是模仿罢了。”
  艾德里安笑而不语,视线所及的德奥渥涅少爷的脸是笑容的开关,一旦他的视线从上面移走,形成微笑的电路也就切断。
  两位夫人饶有兴致的看着艾德里安又是调整姿势,又是拉紧外衣,又是装作被一旁枝头的麻雀吓了一跳的模样。
  一排白紫相间的三色堇的庭院那边,纳夫塔利正冷静地站在画板后。他离这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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