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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
「嗯,喜爱一种事物最终演变的结果。」
「哎哎!老师,不要听我们的小才女多愁善感啦!」王妍君挥了挥手说,抛弃了这个话题。
张书妘静静地盯着林宇侬半晌,思考起她淡然而捉摸不定的表情里到底包含了什么。她依旧用那不变的淡淡笑容对着张书妘,耸了耸肩。
张书妘几乎感觉得到,林宇侬讲得不只是热狗而已。
习惯是喜爱一种事物最终演变的结果。
这可以是个简单的体悟,没什么特别的。但林宇侬今年才十五、六岁,是正值青春的少女,就常理而言应该是处于一个敢爱敢恨的年纪。即使不是每个青少女都敢爱敢恨,「习惯」这种有点老成的生活态度出现在她身上,究竟是有点奇怪。
如果喜欢就喜欢,厌倦了就抛弃。为什么必须要让喜欢成为一种寻常,最终只是一种平淡的习惯?
张书妘苦笑,自己大概是想太多了。
就她所知,林宇侬是个有点特异的小孩…周记有点懒惰、写字有点潇洒、说话有点玄妙,她也还没忘记上一次Beat Box的表演,或是留在她桌上华丽的便条纸背面,林宇侬是个谜一样的小孩,一个她看不透、看不懂的学生。
究竟那片浏海下头有什么样的表情,张书妘突如其来的好奇心也吓到自己了。
「老师我跟妳讲,我们…」
但是张书妘把这一切抛诸脑后时?,她不会否认:她挺喜欢有这几个学生吵杂的午后。
☆、7
碎纸机是一种有趣的机器,当然是在刚开始接触的头几次会觉得好玩。
但像张书妘碎了一个早上的学生个人资料,听那机器运转的声音听得有点烦,
看那长条状的纸像新生儿一般滑出来,他妈的不知道投胎几次了。不知是人力资源过剩还是实习老师专做些无聊事儿的,她就在那打印间碎纸、碎纸、再碎纸,碎了整整四节课。
鸟事聚集在一起就很难分出高下,张书妘不知道是应该庆幸可以远离主任那中英夹杂的唠叨,还是该悲苦自己可能必须碎纸碎一整天的命运。
「老师。」
熟悉的声音,不高不低的频率。
张书妘在脸上挂上淡淡的笑容,转头看向戴懿凡。她穿着学校运动服,即使是宽松的装束,在戴懿凡的身上看起来不会邋遢。或许是因为身材比例好,即使把运动裤穿得垮垮的,她看来仍高挑修长,膝盖以下露出的那截小腿精瘦结实,却没有运动员夸张的腿肌。
…或许就是那股阳光、草地、蓝天的气息,此刻的戴懿凡俨然是夏天的代名词。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张书妘问出口后感到有些后悔,这问句有点像社会科办公室那些古板的老师会问的话,不过所幸自己语气不带质问,很像随意问起天气的语调。
「体育课呀!刚打完球,休息一下啦!」
「休息时间乱跑还叫休息吗?」张书妘看了最后一眼戴懿凡,带笑地问,转过头继续碎纸。
「嗯…」
在机器运种的嘈杂声中,张书妘听到戴懿凡傻傻的笑,向着自己靠近了一步。
「呵,怎么会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张书妘于是换个方式问,她几乎可以确定戴懿凡是专程跑来找自己的。
「我刚刚去了社会科办公室,老师说妳在这里。」戴懿凡说,咧着嘴笑,笑得了无负担、好自然而然,然后递出手上那A4纸张,「沈老师还叫我顺便拿这个给妳,说是之后上课要用的讲义,要妳复印两百份。」
张书妘又转头看了一眼戴懿凡。
她并没有直接的回答自己提出的问句,并且「我去了社会科办公室,老师说妳在这里。」这句话,要是张书妘没有理解错误的话,戴懿凡该不会是特地到社会科办公室找自己吧?
张书妘很难、很难去质疑戴懿凡坦然纯真的双眼,在这个注视下,她无法去想太多。
「帮我拿着吧,我怕一不小心就被碎掉了,到时候我就…」张书妘淡淡的笑了笑,「…玩完了。」
戴懿凡在张书妘的语气里头呵呵笑了,「老师妳为什么不先印呀!这里有打印机啊!」
因为想要先把手上这一堆一堆永无止境的烂工作结束掉。张书妘恨不得放一把火处理掉待销毁的纸张,无聊的事情不要再拖到隔天才好。但一个老师把心里的牢骚话说出口有点不大得体,所以她只是单纯的对着戴懿凡笑,笑的平静自若,并接过那张纸。
「也好。」
但张书妘伸手拿那纸,怎么也无法从戴懿凡手中抽走,她困惑的抬头,看到戴懿凡愣愣的看着自己。
张书妘冲着戴懿凡笑得更深,这家伙呆傻住的模样很可爱呢!
「这是张支票吗?」张书妘轻轻的握住戴懿凡的手腕,摇了摇那手,「这么不屈不挠?」
「老师…」
单纯天真的眼神。
即使戴懿凡年轻,对于高中生而言这也是个好难得的眼神,而张书妘已经好一阵子——她也够格说好几年——没看过这种眼神了。譬如说,那种不畏他人眼光的坦率、譬如说,那股自然散发着光亮的笑容、譬如说,那抹彷彿不曾悲伤过的神态…戴懿凡身上的一切特质都是这样稀有的、绚烂的令人目不转睛。
「戴懿凡,怎么老是这样看人?」
面对张书妘淡笑着的问句,戴懿凡只剩下嗫嚅,好像做错事的孩子,也像课堂上没有正确答案而胆怯的学生。她不确定的、迟疑地对张书妘笑,但依旧是那阳光般的灿然。
「…老师…妳为什么要当老师?」
这是多么荒谬而不搭嘎的对话。张书妘还在心里思索着,就听到一阵朦胧的嘈杂,伴随敲打玻璃窗户的声响。她在戴懿凡分神之际顺利地从她的手中拿过那张讲义,余光看到三五成群的义班同学,全部都穿着运动服,在外头对张书妘挥手。
「下课了。」戴懿凡说着,「她们应该是来找我的。」
「呵,人气王?」
戴懿凡不置可否的笑,看来的确是人缘很好。
「快去吧!她们好像找妳找很久了。」张书妘用下巴轻点窗外的人群,「已经有人无聊到在玩iphone了。」
「嗯!老师拜拜!」戴懿凡说着,向着门外走,手搭上门把那一刻,转头问张书妘,「老师,我可以常常来找妳吗?」
张书妘愣了愣,一样是个唐突的问句,戴懿凡为什么就是可以这样子明目张胆的示好,却仍然是坦率、自然的模样?并且,她积极的态度并不会令人讨厌…
但张书妘办不到这种率真,或是这种怡然自得的亲密,她跟她是老师、学生的关系,回想过短短几个句子里头,她震惊意识到戴懿凡已经慢慢的把师生间的鸿沟给缩短。
即使张书妘自认只是平易近人的实习老师,但与生俱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让人自然而然相处上产生空间感。但戴懿凡,一个她还不这么认识的学生,居然离自己这么近。
「可以呀!有问题都可以来问。」
这是张书妘可以想到的,最恰当的回答,不着痕迹的提醒戴懿凡自己的身份。
戴懿凡笑着点了点头,跑出去了。
『…老师…妳为什么当老师?』
这话倒不象是简单的一种询问。张书妘把那份讲义放到打印机里头,按下复印键时还在想着戴懿凡说话时的神情。
她让打印机自己运作,又站回碎纸机前面,伸手拢过长发,静静地思索起来。
…妳为什么当老师?
怎么想,那问句都像埋怨。
☆、8
你有过茫然的时刻吗?
呵,怎么会有人从来都笃定自己的去向的?
不过张书妘自觉自己够老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感觉成长的只有身体,心境上还是这般幼稚、无知?某些时刻她觉得自己跟身边这些来来去去的年轻身影无异,不,不是外貌上,是心态上。
但她已经不能再浑浑噩噩的苟且过日,也不能再随口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假装对自己很有交代。
不能了。
「请问妳们班的…在吗?教务处有找。」跑了十个班,找这十几个同学,主任为了事情宣布方便,于是造成张书妘很大的不便。
实习老师其实跟学生无异,不过做行政实习时,那身份更接近工读生,但是是没有领钱的那种。原来没有实习老师进驻这些处室的时候,这些杂务一样会落到老师、组长的身上,这也难怪学务处即使有陈筱婷了,仍然常常跟教务处借许雅群还有张书妘用。
陈筱婷若以年轻力壮的实习老师来说,效率实在不高。
「请找妳们班的…」
一切都还在计划内吧?
像李嘉仪跟王妍君,已经开始习惯叫自己的名字了,就跟林宇侬周记本上写的一样,听起来果然很亲暱而且不唐突,这两个学生真是没大没小得恰到好处。
于是在实习以外,张书妘总有些小小的乐趣,不过说这是完美,似乎有点言过其实。
好像吃太饱时隐隐作痛的肠胃,又或是看了整天的电视,那种眼框酸涩发疼的不适,在所有看似满足美好之余,总有些尽不如人意的小瑕疵,让事物看起来不完整的恼人,并且能逐渐地败坏原有的一切。
「书妘,欸!我们中午一起吃饭!」
李嘉仪的头从窗户里探出来,对着张书妘大叫,隐约可以看到王妍君也想从边缘挤出来的模样。
「可以呀,如果没有人问问题的话。」张书妘说着,低头检视手上的名单,发现仁班并不需要她做停留。
如果真要讲,她绝对会心甘情愿为仁班跑一趟,即使是鸟工作也是。
仁班是个很正向的班级,全班都有种随时随地可以开派对的气氛,任课的老师自然也受到这份氛围感染而变得生气蓬勃。相对义班,显得太老练、太世故的学生们,常常让张书妘有旁听大学课的错觉。
何来仁班会有一个这种性格的林宇侬,而义班居然有这样子的戴懿凡存在?
「书妘!我跟妳讲哦!」王妍君终于也塞进了那个窗框,「李妈妈的咖哩很强欸!」
「可是我不吃咖哩。」
真要讲其实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不吃学生的咖喱。」反正意思有到就好。
「嗄啊…好可惜哦…」李嘉仪惋惜地说,「真的很好吃耶!」
张书妘笑了笑,回身时看到教室后方趴在桌上睡觉的林宇侬,这大概是她最像一般高中女生的时刻吧,呵。
『老师妳的男朋友应该不少吧?』
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间想起。
明明自己早就猜到的问句,面对时仍是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
其实很像一个撞淤青的伤口,轻轻按压就痛。
张书妘,她不敢先爱上一个人。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概念,任何对爱情胆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都会愿意去实践。
如果有一时半刻好像有种心动的感觉,张书妘会像捻息菸蒂一般,让那悸动荡然无存,除非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对方也对自己有相同的感受。
但爱情没有一张藏宝图,也不是写在脸上、刻在额上的宣张,张书妘错过了多少,她自己也不清楚。
『老师有在缺的吗?』
她不缺,激情、缠绵、耳鬓厮磨…那是她从来都否认的事物。
…但她需要人陪。
经过义班教室时,张书妘下意识地转头看,看到戴懿烦凡在教室后头托球。教室里不应该打排球的,但她象是有特殊待遇般,怡然自得地托她的球。
『老师,妳为什么当老师?』
我为什么要当老师?
张书妘反覆咀嚼这句话,精疲力竭地回到教务处后,在桌前静静地伫立。
从书架上拉下一本〈教育概论〉的上册,这是读教育的历程中让她煎熬过的事物,相对起教育心理学、教育社会学、教育哲学,教育概论是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
但她在桌前,只放这本,为的是提醒自己,在梦想前,总是有走不下的路。而难读的教育理论,不过是崎岖路里头最好踩踏的那一条。
她会记得,在自己最封闭、最孤立的年纪,对她伸手的公民老师。她也记得,黑而浓稠的夜里她终于在悲伤面前坦白,终于决定面对自己,然后她立下志愿,她会变成一位同样有能力帮助学生的老师。
如今她站在这里,离教师证只有一步之遥。
没来由的恐惧了,明明坚持到这步了,居然有种胆怯:可不可以永远都做一个实习老师就好?
张书妘打开教育概论的序论章节,想唤回在学时的那股拼劲。
她质疑了。究竟自己,会不会是一个好老师?即使拿到教师证,有没有这么一个讲台让张书妘站上,都还是未知…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笑闹喧腾的仁班的林宇侬、在那老练事故的义班的戴懿凡,这么两个鲜明的身影在一天内刺进张书妘的眼里,在自己堆积了灰尘的心底,激起好多圈涟漪。
其实,如果坠落了又如何?
张书妘想到,自己并不介意一个人,如果到头来一无所有,她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一具苍白空洞的灵魂。
怎么消散、怎么漂泊,呵,没有人关心的。
到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