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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智,一下子涣散开来,伴着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如同陷在嘈杂之中无比的静默。阳光透过层层锦缎的车壁,在眼前折射出昏黄暧昧的光影,即使闭上眼,我也能感觉到,一团温热的橘色正在面前缓缓的流动。
忽然觉得手心里,有些微微的刺痛。摊开掌心,原来是一串指甲留下的深深的痕迹。如此的用力,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抵挡更加剧烈的痛苦。可扪心自省,我却又找不到,那埋藏在灵魂深处,时时纠缠着的痛不可抑。
从未有一个时候,我会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无力,我想出所有的办法,使出浑身的解数,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给自己留下一点点思考的空隙。我以为日子久了,有些事,有些人,可以消散,化作过往的云烟。可我终究错了,错误的以为忘记会是人生必须的一种经历。而当那颗心,那颗束缚在胸膛里却正刻意被我遗忘的心灵,每每悄无声息却无比沉重的捶击着肋骨,似乎都是在提醒自己:
我,远远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其实,那不过是一种被深埋了许久的渴望,或许是我根本不愿意去面对。但它却是那么真实的存在着,如同每一个清晨,太阳照常升起,万里无云的天空高悬在头顶,对我的痛楚无动于衷。
于是,渴望便无法停止。
是那个人的怀抱吗?并不安逸也算不上舒适的怀抱,而我却是一直,一直,都在可耻的怀念着……
马车渐渐的站住了,一路涣散的心情,也在车帘打起的一瞬间停滞了。望着眼前青色院墙上砖雕的折枝海棠,忽然有种感恩的冲动。毕竟,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可以用单纯得几近透明的气息,把我的心一次次催眠至静默。
苏培盛扶着我下了车,低垂的嘴角不经意的勾起。
“看见什么好笑的事,倒是说出来听听。”我一边朝门里走,一边心不在焉的问了一句。
苏培盛躬了躬身,道:“主子您瞧,不知是怎么了,那么多的雀儿,都在房檐底下扑腾呢。”
随性看了看,几只麻雀正在窗棱上用翅膀死命拍打着,看那架势,仿佛是要一股脑的钻进屋子里面去。我微微一笑,转头朝着立在门口的小厮道:“杜仲,你家孙先生呢,可是先到了?”
那小子麻利的打了个千,笑嘻嘻的说:“我家主人刚到了不久,吩咐小的要是见着您来了,就……”
一阵古怪的声响从脚下骤然而起,如同疾驰而至的飓风,把门板、院墙吹得使劲地摇晃。紧接着,脚下的大地也剧烈的晃动起来。一个站立不稳,就摔倒在苏培盛的身上,正对着我的杜仲嘴巴依旧张得大大的,却已发不出一点声响,他斜斜的跌坐在门槛上,脸上还未散去的笑意一下子悚然成惊恐。
地震了!②
脑子里才刚本能的跳出这个念头,整个人便被四面八方呼啸着的恐怖包围了。天不再是天,而是乾坤颠倒中一个未知的侧面,飞旋着、叫嚣着的黑暗,从头顶,从背后,从每一个毫无戒备的方向上压了过来,我只有死死攥住苏培盛的胳膊,蜷缩着,躲避着,却也无可避免的倾听着耳边一次又一次的轰然塌陷……
不知过了多久,脚下的隆隆声终于渐渐的减弱了,听起来更像是凄凉的悲鸣。我尝试着抬起头,抖落掉头上脸上厚厚的尘土。只是那么近的距离,我却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青砖的院墙,朱漆的游廊,闪着金光的兽头铺首,庭院里连成一片的九里香……曾经亮彩斑斓的画面,仿佛一下子失掉了生命的颜色,只剩下千篇一律的残破的灰白。
前面一片废墟之上,传来几声零星的呜咽。我站起身,快步走了过去。满地零落的木板、碎砖瓦砾,不时地磕碰着踝骨脚面,可脑子里却仿佛模糊的在想,这是梦吧,这一定是梦,只要我走过去,梦就一定会醒的。
走近了,才看清是我的那群学生们,一个个茫然跌坐在地上,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一个不祥的念头蓦然从脑海中闪过,我伸手拉起最大的一个,急急的问:“栀子,孙先生,噢,你们干爹呢?”
“啊……”她呆呆的应了一声,空洞的眼神向着四下里的伙伴们扫视了一遍,然后又望向我,异常艰难的张开了双唇,“干爹,干爹把我推了出来,我,我就,看不见他……”
一声响亮的啼哭掩盖住压抑的话语,直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世界忽然变得一片狭窄,只刚刚好挤住我疼痛欲裂的心房。纷飞飘离的尘埃,仿佛越聚越多的恐惧,紧紧围绕在四周,从来没有过那么多的恐惧,多得几乎可以把我完全淹没。
“师傅!”
“师傅!”
……
又是一声声带着哭腔无助的呼唤,仿佛海市蜃楼一般,柔弱的悬浮在混乱的空气中。我毫无意识的望向她们,看着那一道道小鹿般惊恐的眼神,齐刷刷的定格在我的身上。
我并不清楚的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是本能的走过去,拥抱她们每一个人,仿佛这样就可以感觉到丢失了很久的勇气,正在心底一点一点的滋长。是啊,在这些弱小的希望面前,我没有权力,或者也来不及第一个选择悲伤。
此时,苏培盛带着随侍的几个小太监,和杜仲一起也赶了过来。根据孩子们记忆中的位置,我们开始用手挖掘。破碎的琉璃瓦,倒塌的房檩子,在眼前触目惊心。我一次次将冰凉混浊的空气吸进肺里,拼命的告诫自己:有个人活着,活着,正等在下面。
当我们终于把一根粗重的横梁搬到一边,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下面露出的金属光泽却又让我完全失去了信心。十几个人,只是用手挖开那根直径半米的横梁,大概就耗掉了两个时辰。如果下面的真是比木头重得多的金属,我不知道,该从那里找到一部吊车。
“干爹,我怎么还看不见你啊?”跪在我身边的半夏似乎再也按耐不住,大声地哭了起来。其余的孩子也被她感染了,丢开手中的石块,失声痛哭。我伸臂搂住身边的两个,想要开口,却说不出任何像样的安慰,只眼睁睁看着落下的泪水,浸湿了眼前的土地……
突然间,感觉眼前的金属色彩晃动了一下,又是一下,然后,半截门板形状的东西被掀翻了。我愕然睁大了眼睛,却正好看见满面灰尘的孙太医,手脚并用的爬了出来。
一刹那间,我仿佛看见阳光透过层层的阴霾照射在他的身上。所有的孩子都拥了上去,拽住他污浊的长衫,抱紧他还残留着伤痕的手臂,一边哭着,一边笑着。
他低下头,轻声唤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污迹斑斑的脸上,满是光彩夺目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得呆住了,只觉得四下里枯萎凋零的色彩,都在他的鉴照下熠熠生辉。
“玉儿。”
我听见有人在头顶上叫我的名字,下意识地扬起脸,一个吻,一个灼热滚烫的吻,恰好落在我的眉心。
“你……”即使跟前没有镜子,我也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红了。
“嘘……”他把手指放在唇边,仿佛恶作剧般地笑着,“我想象过无数次了,很高兴今天这个时候能真的做出来。”
“还有,”他也不等我答话,便拉了我的手,自顾自地说道,“愿意跟我走吗?从此青山碧水,天涯相伴,不问今夕是何年。”
心里,像是飞进了一只狂躁的小鸟,重重的,毫无规则的撞击着胸膛。我慢慢的调整了一下呼吸,抬头迎上他从未如此热烈的目光,“你这,算是在诱惑我?”
他优雅的皱了皱眉,仿佛很快地思索了一下说:“就算是吧,不过我更愿意,称之为倾慕。”
答应他,答应他,耳边似有无数个声音在呼喊着,压迫着我的舌尖给出肯定的回答。只是转瞬间,内心深处的另外一个声音,却在努力的抗拒着。脑海中一个无比清晰的人影,一下子握着朱笔颤抖着写下“大义觉迷录”几个字,一下子又站在允祥的灵位前无声的啜泣,我刚想伸出手,拭去他脸上的泪痕,那图像却“啪”的一下幻化了,那个人斜靠在御榻上,衰弱的叫着我的名字,苍白的面色与亮丽的明黄生出太过鲜明的对照……
“瑞之,”猛地抬起头,再也不想陷入那样揪心的幻觉中。我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却无力开口答应,因为,身上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重复着:我不能,不能抛下他,不能离他而去。
“看来,我是用不着再等着答案了。”一个略带几分自嘲的声音,有些不太情愿的响起,顿了顿,又换作另一种轻松地腔调,“不过也好,总比一直想着,留下满腹遗憾来得好些。好了,孩子们,都跟我出去瞧瞧,咱们该是有的忙了。”
我看着他回过身,招呼着所有的孩子,然后渐渐地走远,双唇却如同被锁上了一道有魔法的封印,持久沉默着无法开启。远处的一个声音,似有若无的传了过来,轻飘飘的压在人的心上。
“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消魂怎地又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
一路步行,满眼都是倒塌的树木和房屋,人们的表情麻木而茫然,似乎还未从突然到来的灾难中清醒过来。就连那些跪在地上,凝望着亲人尸体的人们,似乎也还在疑惑着,刚才明明还在对着自己说笑的脸庞,为何这么快就永远的沉寂了下去,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吩咐着苏培盛把身上所有的银子首饰全都散了出去,直到圆明园的门口,就只剩下那只汉白玉的扳指还别在发间。其间,我不止一次的看见更需要帮助的人们,但心里毕竟犹豫了,舍不得,曾经那么多的心动与心痛,如青丝华发,交杂缠绕着,无法分辨,自然也无从割舍。原来爱和恨,就象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而那之间的距离,似乎也近得只要一缕阳光就可以消融。
下雨了,雨点无声无息的落到地上,如同灰蒙蒙的天空中,乌云的眼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我却找不到澄心堂的门口,风依旧吹动竹叶,簌簌作响,只是空气中传来的,却是刺鼻的焦味。
那座精巧别致的二层小楼,剩下的只是断瓦残垣。一桶桶水倾泻而下,却还有顽固的火苗在砖瓦的缝隙中肆虐。一大群的侍卫太监,全都趴在焦黑的瓦砾上不停的寻找挖掘,那其中,一个消瘦的身影颤抖着,无比熟悉,却又有些陌生。
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消魂怎地又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本能的想要逃开的一刹那,孙太医那缥缈伤怀的调子从耳畔不自觉地划了过去。心,似乎已不再能游离于某个空旷的角落里,如同目光,已不再能从他的身上绝然而去。我只是沉默着,伫立着,让他能在蓦然回首之间,望见他想要望见的人。
“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是苏培盛悠长的声音,好像某个隐藏在暗处的开关,一下子将嘈杂打入了寂静。
他慢慢的回过头,瞧见我的眼神是那样的不可置信,如同是刚刚碎了一地的珍宝,又突然间完好无缺的站在了眼前。
不过转瞬间,他便快步走过来,默然无语的把我揽入了怀里。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看不见一点光亮。四下里仿佛笼着挥之不去的浓雾,将我们和周围的世界隔绝开来。冰凉的液体,顺着我的脖颈滑到背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我紧紧地靠着他的肩膀,仿佛这是无穷的黑暗里唯一存在的真实。似乎直到这一刻我才发觉,其实能够破碎的只是生活,而爱作为一种感情,是永远不会破碎的。
于是,我听见自己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在他的胸膛上响起:“阿禛,我回来了。”
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让我想起元好问的那一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②地震:雍正八年八月十九(1730年9月30日),北京西北郊发生了6。5级地震,这是清代地震震中离京城最近的一次较大地震,其造成的损失是相当大的。就在十三去世的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呢。
…
大家不要着急,还差最后一个尾声。
大吼一声,偶是亲妈,哈哈!
青山梦远
雍正十三年八月,中秋之后的第七天。
四宜堂里,我盘腿坐在炕边上,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把自己埋在小山一样的奏折里。时间,在静默中无声无息的摇摆,如同暗夜里的归路,望不见前方,可下一秒也许就是尽头。
窗外,桂花浮玉,夜凉如洗,初升的月色浮在云间若隐若现。
他忽然咳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