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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个人不要贪小,不要羡慕人家,得不到的东西不要羡慕人家,要实际一点。得不到东西你羡慕,就会不择手段地去追求。我从小就懂得这一点,再阔的人我连看都不多看一眼。小时是比穿戴,大了就比金首饰,唱戏就比花篮,就要靠那些财主富商。我小时候绝不比这个,我比的是台上唱戏的本领。我演小孩的时候就敢跟大角比,我在台上,谁都知道我叫“小钢炮”,逮谁跟谁开。为什么这样?因为我家里穷呀,我要改变我的根本。我也是受我父亲的教育,就是说,好汉不挣不义之财。
我爸没有文化,他爱听书,他的知识是从书里学来的,看了《三国》,说话咬文咂字。我二伯父也是干这行的,有很多成语都是他们教给我的。我爸是卖糖葫芦的,到妓院去卖糖葫芦,他看透了那些妇女的痛苦。我二伯父拉胡琴,二伯母是老鸨子,他看透了那些伤害女性的行当,憎恨旧社会摧残女性的那些悲剧,所以他坚决让我吃文艺的这碗饭,不让贪小。我小的时候连辫子长了他都让我拆了,他怕我学浮华,怕我羡慕人家美,挣不义之钱。在我父亲和二伯父的教育和影响下,再穷我都表现得很刚强,从不做那些让人指着我脸红的事。你要贪一个东西,你就能舍弃一个宝贵的东西,最没出息。小时候,我受的教育一直对我有好处。人家都吃白馒头,我在后台吃窝头,从不觉得可耻,我从小就这样。
另外,我懂得疼人。举个例子:那时候我可能也就十三四岁,我从小学京戏,13岁才开始拜师学评剧,一年后我就成小主演了。这个天津劝业场现在还有呢,六楼有一个评剧戏院子,叫“天乐戏院子”,那里的财主叫“大老窑”。他这个戏班为什么不倒呢?因为他后台有一大锅饭,谁都愿意到那儿吃饭去。过年过节给白米饭,平时就是窝头,过年过节我就在那儿吃饭。唱戏就是这样,只要会唱戏就有资格吃饭,我舍不得吃,把我的这份饭装进饭盒带给我爸爸吃,他老吃窝头我心疼。天长日久“大老窑”就知道了,他说你在这儿吃着还要拿回去?我说我没有多拿你的,我就拿我一个人的,我吃多少就盛多少,管事的都看得很清楚。但是他说我拿回家不行,逼着我,我说不拿回家不行。
这个时候正是过年的时候,我当时虽然是演小孩的,但我是个万金油,我可以哪缺哪补,我能唱彩旦,能唱三合脸,唱小生,彩婆子我也能演,所以离了我不行,我知道他离了我不行。他眼睛瞪得凶极了。我小的时候懂得再凶你也需要我唱戏,他瞪眼,跟我就火了,我说,你不让我拿饭到家里去,我就不干了。我把饭都倒到那个盛饭的大笸箩里,就从六楼往下跑。他岁数大,又很胖,追不上我。他一想我要是真不干了,他还真不行。我挣钱少,又唱戏多,干的活可以说是转一圈,甚至场面上没人打梆子我都能打。
他追到楼底下把我拉起来,从此许我把米饭往家里盛。那个时候,真是这样的,自己得有点本事,才能降得住这些人。我绝不赶着你,你让我唱戏,值这仨钱就给我仨,多了我不要,少了我不行。戏班对付财主就得这样。但是,我到台上就规规矩矩演戏,发着高烧也是这样,烫得扶到人肩上就把人吓一跳,照样演戏。病得一点劲儿没有,发烧也不休息。因此,我从小就养成了能吃苦的性格,能坚持。
我追求文化也有很逗的事。旧社会很讲假面子。我虽然没有文化,也没钱,穿一件仁丹士林的蓝布大褂,但是我有一只笔。我也学着人家有文化的人,把这支笔挂到大襟上。这是什么笔呢?是我从财主垃圾堆里拣的一个笔帽,我把这个笔帽别在我的大襟上。走到哪儿生怕人家拉我这个笔,发现它原来只是一个笔帽。我就想,万一人家拉我的笔帽我就说笔丢了。因为那个时候你带一根笔,人家就会说你有文化,认识字,戏班里就尊重你。
唱戏我能吃苦,不能脸红(3)
我的大褂是晚上洗白天穿,都洗出白丝来了。鞋破了怎么办?就打包头,为什么这样呢?因为这样在人前不丢丑,干干净净。父亲说在家吃窝头,出了门打肿脸充胖子,吃窝头嘴上抹点油,就说我吃的是一个肉丸的羊肉饺子。旧社会就得装着,你越穷越被人看不起,没人同情你,穷人就得挣点面子。到13岁,我姐姐就走了,出关了,二伯父一家搬走了,我学京戏唱京戏没行头,也没有后台了,唱不了了。京剧行头什么都贵,但是评剧的行头比较便宜,用绸子自己做点沿边的衣服,另外我自己会绣花,画花样,绣彩鞋,绣衣服。这样呢我就能勉强在评戏班里学戏,我一唱就受欢迎,因为我聪明,不外行,是戏班里长大的孩子。
我14岁就唱主角。那是旧社会,有一位主角闹别扭,嫁了一个人,逃跑了,我就做主演了。但是我从小看不惯旧社会,戏剧界很杂,为了挣钱,舞台乌七八糟。比如说吧,唱黄色戏的现象是普遍的。什么摩登女郎呀,小姐呀,戴着假头套,装着假奶,我从小就讨厌这样。我记得让我演一出戏,我演田氏,后来又不让我演田氏了,说现在兴演纸人,你演纸人吧。纸人就是那些大演员,用扇子扇,横着上场子这样走,等于出洋相。我看不惯,我不演,台下拿你起哄,我不干。
不干,就整我了,想开除我。但是开除我,又不甘心,就买动了一个戏班里的人。这人很坏,他有点后台,很横,他是我的叔叔辈,在戏台上他刁难我使手段,使我在台上走歪了,把脖子筋给窝了,紫青紫青的一大片。大早醒来我母亲就用擀面杖给我擀。这样他还让我演,说小凤呀,你田氏演不了了,你就演纸人吧,我给你加双份的工资。我说你加双份呀,就是加八份我也不干!我歪了膀子,你也不用假心疼我,我死了你也管不着。我该挣多少钱你给我多少钱,多一个子儿我不要,少一个子儿也不行。我为什么这样呢?我姐姐曾这样说,对财主你得跟他动横的,可别他给你加俩钱,你就应他,这样下次他还欺负你。当然旧戏班跟今天的戏班不一样,今天戏班里没有财主了。
我从小就在戏班里不争角色,不争排位,不争同行的份子。但是跟这些财主丝毫不能留情面,我从当主演懂得唱角了就和老母鸡一样要伏得住人。周围膀子底下有一群小鸡,就靠我们主演怎么把她拢住。说现在的话,就叫能团结人,团结人就要帮助人家,关心人家,叫众星捧月,好花还得绿叶配。再说了这叫四梁八柱,这就是一台好戏,我从小就懂得团结那些给你包头的,穿衣服的人,在戏班里很多人都知道。这些人没钱家都穷,我就接济他们。
我在天津的一个大班,就是天津的剧华,剧华是一个评剧院子,这里的财主姓朱,叫朱寿山,外号“朱胖子”。财主都是剥削人的,但“朱胖子”有一个好处,他懂得把大伙拢住,懂得培养人,他的班底特别硬,现在讲都是很有名的,大部分是文明戏演员。那时候,文明戏走下坡路,很多好演员后来都改了唱评剧。
我挣钱挣得少,但我演主演,为什么少呢,就比如我挣十块钱吧,我要抽出六块钱补贴这些四梁八柱。三大爷、二大爷、三叔、四舅舅呀,这就是戏班的戏德,人家说了跟着凤凰走得俊,能给好角牵马缒蹬,不给赖角当祖宗。什么是好角呢,就是好心的,懂得疼人的那个角。有许多人唱得好,可是很吝啬,一分钱也不替下边的人想。我不这样,我从小就这样,一直到十六七岁唱戏唱得有名了都是这样。很多演员从13岁跟我到现在,现在北京还有几位老演员,杨秀秀、杨志成、王东芳,都是从我13岁起就跟着我,跟我一块来北京的。
1949年开始,我在天桥唱戏,从万寿轩唱戏后来到了城里民主剧场,我们镇压反革命斗倒了恶霸财主,成立了集体所有制的班。但是,我们经济自理,这些人都和我在一块。
1951年的1月,我当兵了,到了总政文工团,解放军评剧团,当了文艺兵。1955年成立评剧院,我从部队又到了地方,我都没离开杨秀秀。王东芳同志在“文革”前死掉了。杨秀秀曾经说了一句话,她说:“唉,文化大革命我最累的一件事,就是给小凤按手印。不知把自己卖了多少次,小凤一卖了我就按手印。”她不懂得那叫外调,她给我证明,她不会说,她说小凤卖了多少次我就得给她按多少次手印。因为我没有离开过她,从13岁她就给我证明,可以说一直证明到我50岁,一直证明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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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戏我能吃苦,不能脸红(4)
小的时候家里熬一锅粥,满着的,哥哥、弟弟、爸爸都去盛,如果爸爸还没盛,我就不去舀。那时候我爸是养家的,他有吐血病,身体弱着呢,弟弟、妹妹小,所以我从小就养成这种习惯。我也很自卑,吃苦受累,任劳任怨。我在二伯母家长大,姐姐、二伯母都让我干活,捶腰、凿腿,我什么都得干,所以习惯了。因此,后来的遭难我就安安序序地度过了。我这个人呀,从小就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虽然自己从小长得挺丑,脑袋大,脖子细,一副黄脸,瘦脖大肚子,可能就是缺乏营养。所以你看我现在皮肤还是黄白黄白的,不是那么粉。
小时候记得我永远是穿着一个面口袋染成的衣服,过年染成一身红色,这身红衣服也非要等初一拜年才能穿,我把它叠好放在枕头底下,老摸摸它,盼着天亮。有一年我姐姐给我买一块花布让我做一条裤子,我从十一二岁就会拿针,开始是做尿垫子,裤子不好做,剪裁不好剪。中国裤是抿裆裤子,抿裆裤还很有技巧。不会做不会裁我就问我大姑妈,叫我大姑妈给裁,说我姐给我买了四尺布,大姑妈说:“这么大姑娘还不会裁,扔一边去。”谁也不给我裁这条裤子。
人都走了以后,我把帘子挂上,把我自己身上穿的裤子脱下来,把被子拿过来围在腰上,剪完了以后就拿针缝,然后就穿上了。穿上以后老是不得劲。这抿裆有技巧,要拧着上,我把衩给对差了,结果这裤子一条腿朝东一条腿朝西,穿不上了。后来呢,我又把门给插上了,围着被子找毛病。我大姑妈说,这孩子老关门在屋里嘀咕什么呢?就扒着门缝叫我。后来她一看错了,拧着裆。她跟我一说我就明白了,抢过来我就进了屋,拿被子围上就开始做。从这个时候起,我的裤子都是我自己做。
我为什么说这些呢?说明一个人呀,学东西都要耐心。我学戏也这样,我能够举一反三地学习,能够学的让人满意,偷看人家的戏,偷会。还有我感动得师父来教我。
拜了评剧师父以后,第一个拜的是小五珠,他是评剧四大明珠盖五珠的学生,四大明珠是:盖五珠、月明珠、明日珠、闭月珠。四大明珠都是河北省唐山丰润县那一带的人,我的师傅是小五珠,他呢据说是半路出家,就是基础戏少。闭月珠基础戏多,后来闭月珠看我勤快,看我好,就教我戏,而且不收我的钱。
这钱都是半月交,可不能按钱数算,要按每月的粮食、面多少钱,按面算。那个时候粮食今儿五分、明儿一毛,所以他就算面。比如我每月两袋面,就是面涨到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钱,因为他要是按钱的,今儿个能买一袋面,等到了下个月连四两面都买不了,那个年月就是这样的。
闭月珠不要我的钱,所以就像爸说的,有人缘就有饭缘,人缘是重要的。今天咱也懂了,天时、地利、人和呀都是人自己走的,自己创造的环境。我小的时候就懂得这一点,没有钱怎么办呢?就给人家干活,缝缝补补,人家需要什么就帮什么,而且我一直在帮。我不眼皮朝上,而是永远朝下,因为我自己从来没觉得我有什么地位,有什么本事。
我现在也这样,你看我早晨去散步,那些工厂退休的老工人,蹬三轮的,蹬板子车的不能蹬呀,遛弯呀,我一到那儿都是这一群人和我在一起。老太太推着小竹车给人家看孩子,扫马路,还是这样,院里跟我最好的就是烧锅炉的大师傅,修房子的那些小工,那些老工人。一年三百六十天,得三百多修缮,因此永远有些散工、零工,他们都对我很好。有时没有饭票什么的,就偷偷找我借,我就借给他们,这些人跟我好,我也喜欢他们。我觉得有人缘就有饭缘,还得团结人,与人为善。当然我也有缺点,对人狭隘呀,没有文化,看事情愚笨,我都是小时候养成的。
另外,小时候规矩多。我们家吃饭呀,吃菜不许过河,什么叫不许“过河”呢?就是一盘子菜,我们那时候只有一个菜,家里不是有三四个菜,而是大锅菜一大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