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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助理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晃得人眼花。小七子更加频繁地用蘸水钢笔刮擦着墨水瓶瓶口。二号、三号也擅离职守;不去门外站岗了。王助理也没有轰他们出去。期待如此强烈;让我觉得很对不住他们。承认干过母牛容易;但杜撰细节却需要极大的想象力;尤其是热情。问题在于;对于编造如此不着边际的事我一点热情都没有。此刻;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已经两天两夜我没有看见过它们了;这还是我的手吗?见我神思恍惚;语焉不详;王助理说:“罗晓飞;我警告你;不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你的问题非常严重!”这个问题我倒是很愿意谈谈的。
“能严重到什么程度?”我问。
“奸污生产队的母牛;破坏春耕生产;枪毙都够了!”王助理说。
这我就不能理解了:“就算我奸污了生产队的母牛;和春耕生产又有什么关系?”我说。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他们不能证明奸污母牛和春耕生产的关系;我最多也就是个生活作风问题。传扬出去;名声自然不好;也许还会因此坐牢(这年头;因为作风问题坐牢的很多);但枪毙总不至于。即使是那些和人干的强奸犯或者破坏军婚的家伙也不至于会被拉出去枪毙。王助理显然是在吓唬我。
只听他说:“你把牛干趴窝了;不就耽误春耕生产了吗?”我说:“那你又怎么证明闺女趴窝不是因为生病;而是我干的呢?”“你没有干它;干大发了;它又怎么会趴窝呢?”
此路不通。就像昨天我问王助理:“你们为什么抓我?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他回答:“你没有犯事;我们为什么要抓你?”一样;进入了一个逻辑上的死胡同;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我说(尽量有理有节地):“我喂牛是冬天的事;而闺女趴窝是一个星期以前;总不能说我冬天干了它;到了夏天它才有反应;要趴窝那还不早趴下了?”
王助理不禁语塞;噎了半天。“好啊;死到临头;你还嘴硬!”说着他走回到供桌后面;坐了下来;开始到处找他的小梳子。最后终于在插钢笔的口袋里找到了。
“就奸污生产队母牛一条;就够判你十年八年的了。。”他说。
一下子我就被从枪毙减刑到了十年八年;信心不禁大增。可王助理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他边说边想边梳着他的秃头;整理着那匪夷所思的思路。
王助理说:“奸污母牛;和畜生配对;是资产阶级腐朽的生活方式。。你有对象;为什么还要奸污生产队上的母牛?这不是故意的吗?这是出于阶级仇恨的故意报复!报复到贫下中农的牛身上去了。。你们队上统共只有这一头牛;还是土改的时候分给贫下中农的;当年的小牛犊子也有二十多岁了吧?牛二十多就等于人七八十;你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干一头七八十岁的老牛;老黄牛;能背得住你干吗?冬天受的内伤;春天才发作;也是正常的。。贫下中农的老黄牛啊;你怎么下得了手的?真正是心如蛇蝎、罪大恶极!”王助理明显在搜肠刮肚;但居然这事儿被他说通了。我真的觉得奸污母牛的人应该被枪毙。即使没有影响春耕生产;也最好枪毙掉。
让我不能接受的只是;这个人恰好就是我。那么;我应不应该或者会不会被枪毙掉呢?晚上;我仍然被他们带回到牛屋的北屋;扔在那堆麦秸上。工作组的人轮流去队干部家吃饭;留下来的勤务员背着枪;守在牛屋门口。
礼九趁他们不备;又扔给我两个黑乎乎的馒头。
我连忙从麦草上捡起来;吞咽进肚子里。所不同的是;这次我是用手捡的;然后用手送进了嘴巴里。我不禁真切地感受到;人有手真是好啊;真是方便;哪怕是一双流着脓血的烂手呢。
虽然很疲倦;但我完全睡不着;脑子里思绪纷飞。我想起了死去的母亲;用自行车推着我;后面跟着我的哥哥和姐姐;我们去南京唯一的胜利西餐厅吃西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面包上的黄油也像此刻粘在馒头上的脓血一样;味道咸咸的。
自然我还想起了邵娜;想起了隔壁的闺女;以及老庄子上的闺女、媳妇们。总之我想起了所有我认识的女性或者雌性。也难怪;我还没有结过婚;就像大许说的那样;没有尝过女人味儿。难道说我真的就要这么死去、被人枪毙了吗?当然啦;王助理是在吓唬我。他的说法牵强附会;逻辑上漏洞百出。但在这荒谬的逻辑中却包含着铁一样的必然;就是要置我于死地。
有了这一目标;他们什么事办不到呢?就像我没有干过闺女;但他们要证明我干过;于是就真的证明了。现在他们要我死;也一样的不成问题;是可以办到的。
我心里想;既然睡不着那就睡不着吧;反正以后睡觉———长睡不醒的日子多着呢。
17
第三天的提审中午以后才开始。就像工作组的人知道我彻夜未眠;要让我睡个懒觉似的。
迷糊蒙眬之中;我听见外面的院子里响起一些脚步声;有人出去了;又有人进来了。我甚至听见了大许和吴刚的声音。他俩不是一起来的;一前一后。大许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不像是他在说话。但即使他正常说话;我也不可能听清楚。
他们似乎去了主屋;只是在进去和出来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和工作组的人打招呼的声音。
按理说;他们应该拐进牛屋里来看看我;但是没有。为此我有一点生气;毕竟是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两年多的人;如今我不幸落难。。当然了;我之所以落难和他俩不无关系;愧于见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午饭后———当然是王助理他们的午饭后;我被带进了主屋。奇怪的是;王助理并没有再提母牛和春耕生产的事。因此我想了一夜的驳辞毫无用场;甚至连翻供的机会都没有。就像奸污生产队的母牛的事压根儿就不存在(也的确不存在)。那么;这几天我被关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他们不提母牛;我自然也不好提。王助理只是问我平时是怎么生活的?读些什么书?关心和谈论些什么?他的样子就像和我拉家常。
越是这样;我的神经就越是高度紧张。
王助理问我是不是经常学习《毛主席语录》?我说是。这可是思想要求进步的表示;不可以说不。王助理话锋一转;问我是否说过《毛主席语录》里有矛盾?我心里不由地咯噔一下;原来他们是冲这个来的呀。
“什么矛盾?”我故意装傻。
王助理坐直上身;抬起双手;将衣领上的风纪扣扣好。他说:“他老人家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他老人家还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你;罗晓飞;是不是说过;让知识青年去接受需要教育的农民的教育;是非常矛盾的?”这话我的确说过;并且还不止一次。我很想问问王助理;在他看来这两句话是不是非常矛盾?一来我不敢得罪王助理;二来;王助理也不在乎是不是矛盾;他只是问我有没有说过毛主席的话里有矛盾。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
王助理说:“你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咱们接着来。你有没有说过;希特勒的闪电战术很厉害?”。。“不吱声就是说过了;小七子;记下来。咱们再来。你有没有说过;江青同志只能算毛主席的小老婆?”。。“你有没有说过;我国人造地球卫星上天没什么了不得的;人家美国已经登上月球了?”。。“你有没有说过;人家美国人的日子比我们好多了;你宁愿去美国扫大街;说就是要饭也比在中国强?”。。“你有没有说过;知识青年割麦子是无数英雄竞折腰?”。。“你有没有说过;下乡锻炼就是看谁能熬;憋得住;练的就是不跑马?”我说:“我没有说过!”我总算是有了一些底气;因为这话的确不是我说的;而是大许说的。如果王助理追问下去;我还可以说出具体的时间、地点;吴刚可以作证。我在心里反复念叨着“你不仁;我也不义”;打算死死地咬住大许不放。可惜的是王助理存而不论;他问我:“那么;上面的那些话是你说的了?”顿时我又哑口无言了。
这以后;王助理就再也没有问“你有没有说过”了。他另外起了一个头;“你有没有做过。。”“你有没有做过用《毛泽东选集》垫煤油灯的事?为的照见桌子上的菜碗?”这事也是大许干的。那次他买了三瓶山芋干酒;请我和吴刚;还特地蒸了几截从家里寄来的香肠。但我已经不想再反驳王助理了;因为没有作用。我没干而大许他们干的事之所以会拿出来说;还不都是因为大许他们栽赃吗?连干闺女的事都栽到我头上了;遑论其它?他们和我毕竟是二比一;按照王助理的说法;只有少数服从多数了。
王助理又问了我几件我“有没有做过”的事;其中有我做的;也有大许他们做的;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事。我一概没有辩驳。坐在长板凳上;我只是觉得气闷;一个劲地冒虚汗。
突然;王助理像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台半导体收音机;问我说:“这是你的吧?”我说:“是我的。”王助理拧开开关;故作悠闲地慢慢拔出天线;调试着。收音机里传出叽叽喳喳的干扰声。
“根据群众反映;你经常收听敌台;散布美国之音以及苏修的反华言论。”“听美国之音的事是有的。”我说;“但我只是听音乐;那些音乐大多是黑人演奏的;黑人在美国也属于被压迫阶级。”王助理啪的一声将收音机拍在桌子上;说道:“我看你嘴头够利索的!”收音机顿时就不响了。
我不明白王助理为什么如此恼怒;是因为我的狡辩?还是左调右调没有调出节目来?最后;我实在是绷不住了;问王助理道:“王助理;你们怎么不问牛的事呀?”王助理冷笑一声:“问牛的事?那不是便宜你了?我告诉你;罗晓飞;你奸污生产队的母牛不仅仅是一个生活作风问题;精满则溢;憋不住了;那是阶级报复!从你的一贯言行看;是蓄谋已久的。像你这样的反革命分子;不奸污母牛那才叫奇怪呢;问谁谁也不信!”
18
天色将晚的时候;仁军领着礼九、大秃子进来了。仁军的手上拿着一把奇怪的大刀;看上去沉甸甸的;刀头上满是黄锈。礼九则拿着一把挖地的三股铁叉;叉头冲上。大秃子提了一根剥了皮的树棍子。三个人十分唐突地走了进来;王助理不由得一愣。他问仁军:“你们这是干什么?唱的哪一出啊?”
仁军说:“队长请王助理去他家吃晚饭;说是割了十斤肉;打了五斤酒。”
王助理顿时换成了笑脸:“我一个人;哪吃得了那么多呀。”他说。
“队长让把工作组的同志都叫上;说是慰劳一下。”
“他们轮流吃饭;要留人看守反革命。”仁军说:“队长说;看守罗晓飞的任务就交给我们。”
王助理打量着眼前的三个人。这时;勤务员们已经按捺不住了。小七子合上了材料;二号、三号从肩膀上卸下步枪;在找地方放。模样粗黑的勤务员则寸步不离王助理。王助理打量完仁军他们又看了看我;最后目光再次落实在仁军的身上。
“会使枪不?”他问。
“咋不会?我是队上的民兵排长;以前在公社上打过靶。”
王助理招了招手;二号、三号争着把枪递过去。王助理接过其中的一杆;扔给仁军。后者看似木讷;接枪时却不无敏捷。只听当啷一声大刀落在地上;那杆三尺来长的钢枪已到了仁军手上。王助理看在眼里;不禁赞许地点了点头。
仁军将枪口冲下;拉了拉枪栓。王助理提醒说:“里面有子弹;要是狗日的想跑;就一枪给我崩了!”
仁军“嗯哪”了一声。
我心里不禁一凛;没想到那柴火似的破枪里真有子弹;一直装着子弹。枪毙;再也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我仿佛看见自己拔足狂奔;一颗子弹如花生米般地飞出枪膛;旋转着射入我的脑后;掀去了半个天灵盖;脑浆顿时飞溅。
这时大秃子说:“还有一杆枪;把它给我。”我心里又是一紧。
仁军瞪了大秃子一眼:“王助理的警卫员不能没有枪。”他说。
王助理说:“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什么时候我跟你们大队书记说一下;把你抽到公社人保组来;跟着我。”
仁军说:“王助理看得起。”总算;那杆枪没有落到大秃子的手上。这家伙不比仁军;没心没肺的;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呀?
临走前;王助理让勤务员又给我绑上了绳子。他恐吓说:“老子吃酒去了;你小子放明白点儿;要是不老实、想逃跑的话;后果自负!”说完就大踏步地跨出门去了。
勤务员们紧随其后。跟得最紧的是二号;他背着枪;充当王助理的临时警卫员。大黄狗也一路小跑地蹿到前面去了。它也不是普通的狗;而是警犬。
礼九点了马灯;将它高挂在柱子上方的铁钉上。他将灯焰调到最小;主屋里更加昏暗了;比没有点灯的时候还要昏暗。挂完灯;礼九捡起地上的大刀;双手紧握着;然后就不动了。
礼九原先手上拿着的那把三股叉;这时已到了大秃子的手上。仁军则端着枪。三个人围绕我站着;一概只有造型;没有动作;就像泥塑木雕一般。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