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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杂文全编下-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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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日。
  (原刊1933年8月13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俄捕即下文的“白俄巡捕”。旧时上海公共租界的警察称“巡捕”,通常都雇佣外籍人充任。
  ②推事旧时法院中审理案子的吏员。
  ③安南越南的旧称。
  ④陆秀夫(1236—1279)字君实,楚州盐城(今属江苏)人,南宋大臣。景炎三年(1278)拥度宗八岁的儿子赵昺为帝,为左丞相,在厓山(在今广东新会南)坚持抗元。次年元兵攻破厓山,他背负赵昺投海而死。
  

“中国文坛的悲观”①
文雅书生中也真有特别善于下泪的人物,说是因为近来中国文坛的混乱,好像军阀割据,便不禁“呜呼”起来了,但尤其痛心诬陷。
  其实是作文“藏之名山”的时代一去,而有一个“坛”,便不免有斗争,甚而至于谩骂,诬陷的。明末太远,不必提了;清朝的章实斋②和袁子才③,李莼客④和赵叔⑤,就如水火之不可调和;再近些,则有《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⑥,《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⑦,也都非常猛烈。当初又何尝不使局外人摇头叹气呢,然而胜负一明,时代渐远,战血为雨露洗得干干净净,后人便以为先前的文坛是太平了。在外国也一样,我们现在大抵只知道嚣俄和霍普德曼是卓卓的文人,但当时他们的剧本开演的时候,就在戏场里捉人,打架,较详的文学史上,还载着打架之类的图。
  所以,无论中外古今,文坛上是总归有些混乱,使文雅书生看得要“悲观”的。但也总归有许多所谓文人和文章也者一定灭亡,只有配存在者终于存在,以证明文坛也总归还是干净的处所。增加混乱的倒是有些悲观论者,不施考察,不加批判,但用“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⑧的论调,将一切作者,诋为“一丘之貉”。这样子,扰乱是永远不会收场的。然而世间却并不都这样,一定会有明明白白的是非之别,我们试想一想,林琴南攻击文学革命的小说,为时并不久,现在那里去了?
  只有近来的诬陷,倒像是颇为出色的花样,但其实也并不比古时候更厉害,证据是清初大兴文字之狱的遗闻。况且闹这样玩意的,其实并不完全是文人,十中之九,乃是挂了招牌,而无货色,只好化为黑店,出卖人肉馒头的小盗;即使其中偶然有曾经弄过笔墨的人,然而这时却正是露出原形,在告白他自己的没落,文坛决不因此混乱,倒是反而越加清楚,越加分明起来了。
  历史决不倒退,文坛是无须悲观的。悲观的由来,是在置身事外不辨是非,而偏要关心于文坛,或者竟是自己坐在没落的营盘里。
  八月十日。
  (原刊1933年8月14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本文1933年8月14日发表于《申报·自由谈》时题为《悲观无用论》,收入《准风月谈》时改为现名。
  ②章实斋即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代学者。乾隆进士,官国子监典籍,后入湖广总督毕沅幕府。著有《文史通义》等,另编纂《史籍考》。
  ③袁子才即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随园老人,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诗人。乾隆进士,曾任江宁等地知县。著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因论诗张扬灵性及收纳女弟子等事端,为时人非议。章学诚《丙辰札记》抨击袁枚谓:“近有浮薄不根之人,倡为才子佳人,名色标榜,声气蛊惑,士女尽决礼义之防。一时无识男妇,竞相趋附,轻于蛱蜨扬花,无复人禽之别。又有一种江湖笔墨,油口禅机,倡为三教同源,造为声色货利不害禅定之说。挈带不男不女一辈,干谒贵显,阴邪倾僻,无所不为。而原其所始,不过为阿堵物。术干巧取,与山人奔走都市,同一俗品。”
  ④李莼客即李慈铭(1830—1894),字伯,号莼客,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末官僚文人。光绪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著有《越缦堂日记》等。
  ⑤赵叔即赵之谦(1829—1884),字叔,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清末书画篆刻家。有《二金蝶堂印谱》、《勇卢闲诘》等存世。李慈铭曾在《越缦堂日记》中贬斥赵之谦,有“亡赖险诈,素不知书”等语。
  ⑥《民报》和《新民丛报》之争《民报》,同盟会机关报,1905年11月在日本东京创刊,初为月刊,后不定期出版;1908年10月被日本当局查禁,后于1910年2月复刊,出两期后终刊。《新民丛报》,清末改良派刊物,梁启超主编;1902年在日本横滨创刊,半月刊,1907年冬停刊。《民报》与《新民丛报》曾就革命与保皇、民主立宪与君主立宪等问题展开全面论战。
  ⑦《新青年》派和某某派之争《新青年》,综合性月刊,陈独秀主编;1915年9月在上海创刊,初名《青年杂志》,自第2期改名《新青年》,1922年7月停刊。“《新青年》派”,指《新青年》主要编辑者和撰稿人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李大钊、鲁迅、胡适等,五四时期他们与林纾、刘师培等文化保守主义者展开激烈论辩。
  ⑧“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语出《庄子·齐物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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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揩油”
“揩油”,是说明着奴才的品行全部的。
  这不是“取回扣”或“取佣钱”,因为这是一种秘密;但也不是偷窃,因为在原则上,所取的实在是微乎其微。因此也不能说是“分肥”;至多,或者可以谓之“舞弊”罢。然而这又是光明正大的“舞弊”,因为所取的是豪家,富翁,阔人,洋商的东西,而且所取又不过一点点,恰如从油水汪洋的处所,揩了一下,于人无损,于揩者却有益的,并且也不失为损富济贫的正道。设法向妇女调笑几句,或乘机摸一下,也谓之“揩油”,这虽然不及对于金钱的名正言顺,但无大损于被揩者则一也。
  表现得最分明的是电车上的卖票人。纯熟之后,他一面留心着可揩的客人,一面留心着突来的查票,眼光都练得像老鼠和老鹰的混合物一样。付钱而不给票,客人本该索取的,然而很难索取,也很少见有人索取,因为他所揩的是洋商①的油,同是中国人,当然有帮忙的义务,一索取,就变成帮助洋商了。这时候,不但卖票人要报你憎恶的眼光,连同车的客人也往往不免显出以为你不识时务的脸色。
  然而彼一时,此一时,如果三等客中有时偶缺一个铜元,你却只好在目的地以前下车,这时他就不肯通融,变成洋商的忠仆了。
  在上海,如果同巡捕,门丁,西崽之类闲谈起来,他们大抵是憎恶洋鬼子的,他们多是爱国主义者。然而他们也像洋鬼子一样,看不起中国人,棍棒和拳头和轻蔑的眼光,专注在中国人的身上。
  “揩油”的生活有福了。这手段将更加展开,这品格将变成高尚,这行为将认为正当,这将算是国民的本领,和对于帝国主义的复仇。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所谓“高等华人”也者,也何尝逃得出这模子。
  但是,也如“吃白相饭”朋友那样,卖票人是还有他的道德的。倘被查票人查出他收钱而不给票来了,他就默然认罚,决不说没有收过钱,将罪案推到客人身上去。
  八月十四日。
  (原刊1933年8月17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洋商旧时上海租界内有轨电车分别由英商与法商投资建造,公共租界内为英商上海电车公司经营,法租界内由上海法商电车电灯公司经营。1908年开通时,双方电车不能逾出各自的租界,1913年后实行跨界运营。
  

我们怎样教育儿童的?
看见了讲到“孔乙己”①,就想起中国一向怎样教育儿童来。
  现在自然是各式各样的教科书,但在村塾里也还有《三字经》和《百家姓》②。清朝末年,有些人读的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神童诗》③,夸着“读书人”的光荣;有些人读的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的《幼学琼林》④,教着做古文的滥调。再上去我可不知道了,但听说,唐末宋初用过《太公家教》⑤,久已失传,后来才从敦煌石窟中发现,而在汉朝,是读《急就篇》⑥之类的。
  就是所谓“教科书”,在近三十年中,真不知变化了多少。忽而这么说,忽而那么说,今天是这样的宗旨,明天又是那样的主张,不加“教育”则已,一加“教育”,就从学校里造成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人,而且因为旧的社会关系,一面也还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老古董。
  中国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虽然他也许不过是一条虫)下⑦。
  《自由谈》的投稿者,常有博古通今的人,我以为对于这工作,是很有胜任者在的。不知亦有有意于此者乎?现在提出这问题,盖亦知易行难,遂只得空口说白话,而望垦辟于健者也。
  八月十四日。
  (原刊1933年8月18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孔乙己”鲁迅小说《孔乙己》中的人物。1933年8月14日《申报·自由谈》发表陈子展的文章《再谈孔乙己》,其中对旧时儿童描红册上“上大人,丘(孔)乙己,代三千,七十士”等语作了考证和诠释。
  ②《三字经》和《百家姓》旧时书塾给幼童用的开蒙课本。前者据传南宋王应麟撰,后者不著撰人,一般认为是宋人所作。
  ③《神童诗》相传北宋汪洙作,旧时儿童蒙学读本。
  ④《幼学琼林》清代程允升撰。原名《幼学须知》,后经邹圣脉增补,改名《幼学琼林》。该书杂集自然、社会、历史、伦理等方面的知识典故,编为骈语,可为儿童诵记。
  ⑤《太公家教》撰者不详,旧时蒙学读本。此书唐宋时颇流行,后失传。清光绪末年在敦煌石窟中发现抄本,由罗振玉编入影印的《鸣沙石室古佚书》。
  ⑥《急就篇》一名《急就章》,西汉史游撰。该书大抵按姓名、衣服、饮食、器用等分类编成韵语,多为七字句,以教儿童识字。因首句有“急就”二字,故名《急就篇》。
  ⑦其功德,当不在禹下唐代韩愈《与孟尚书书》:“愈尝推尊孟氏(按:指孟子),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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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翻译辩护
今年是围剿翻译的年头。
  或曰“硬译”,或曰“乱译”,或曰“听说现在有许多翻译家……翻开第一行就译,对于原作的理解,更无从谈起”,所以令人看得“不知所云”。①
  这种现象,在翻译界确是不少的,那病根就在“抢先”。中国人原是喜欢“抢先”的人民,上落电车,买火车票,寄挂号信,都愿意是一到便是第一个。翻译者当然也逃不出这例子的。而书店和读者,实在也没有容纳同一原本的两种译本的雅量和物力,只要已有一种译稿,别一译本就没有书店肯接收出版了,据说是已经有了,怕再没有人要买。
  举一个例在这里:现在已经成了古典的达尔文②的《物种由来》,日本有两种翻译本,先出的一种颇多错误,后出的一本是好的。中国只有一种马君武③博士的翻译,而他所根据的却是日本的坏译本,实有另译的必要。然而那里还会有书店肯出版呢?除非译者同时是富翁,他来自己印。不过如果是富翁,他就去打算盘,再也不来弄什么翻译了。
  还有一层,是中国的流行,实在也过去得太快,一种学问或文艺介绍进中国来,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大抵就烟消火灭。靠翻译为生的翻译家,如果精心作意,推敲起来,则到他脱稿时,社会上早已无人过问。中国大嚷过托尔斯泰,屠格纳夫,后来又大嚷过辛克莱,但他们的选集却一部也没有。去年虽然还有以郭沫若先生的盛名,幸而出版的《战争与和平》,但恐怕仍不足以挽回读书和出版界的惰气,势必至于读者也厌倦,译者也厌倦,出版者也厌倦,归根结蒂是不会完结的。
  翻译的不行,大半的责任固然该在翻译家,但读书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评家,也应该分负若干的责任。要救治这颓运,必须有正确的批评,指出坏的,奖励好的,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然而这怎么能呢;指摘坏翻译,对于无拳无勇的译者是不要紧的,倘若触犯了别有来历的人,他就会给你带上一顶红帽子,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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