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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生先生,”他说,“求求你了,先生。我可以每天给你安轮胎,干一个月。”
“我要现款,”我说。“拿五分钱来,这就是你的了。”
“别说了,勒斯特,”迪尔西说。她一把把他拉回去。“扔呀,”她说,“把它扔到火里去呀。再扔呀。全都扔进去好了。”
“五分钱,这就归你!”我说。
“烧掉吧,”迪尔西说。“他没有五分钱。扔呀;把它扔进去。”
“那好吧,”我说。我把戏票扔进炉子,迪尔西把炉盖关上。“象你这样一个大人还干这码子事!”她说。“快离开我的厨房。别吵了,”她对勒斯特说。“别又让班吉发作了。我今天晚上叫弗洛尼给你两毛五,让你明儿晚上去看演出。现在别吵吵了。”
我走进客厅。我听不见楼上有任何动静。我打开报纸,过了一会儿,班和勒斯特进来了。班走到墙根黑暗的地方,以前那儿挂过一面镜子。他伸出双手,在墙上擦来擦去,一边淌口水,哼哼卿卿,不知在说什么。勒斯特却捅起火来了。
“你要干什么?”我说。“我们今儿晚上不需要火了。”
“我是想让班吉安静下来,”他说。“复活节总是很冷的,”他说。
“今天又不是复活节,”我说。“别动它了。”
他把通条放好,从母亲的椅子上拿了那只垫子,递给班,于是班就在壁炉前面蹲下,安静下来了。
我看报纸,楼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这时迪尔西走进来,叫班和勒斯特到厨房去,她说晚饭准备好了。
“好吧,”我说。她走了出去。我还坐在那里看报。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迪尔西来到门口,把头伸了进来。
“你干吗还不来吃?”她说。
“我在等开晚饭呢,”我说。
“晚饭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她说。“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是吗?”我说。“对不起。我没听见谁下楼来嘛。”
“她们不下来了!”她说。“你去吃吧,让我腾出手来给她们端去。”
“她们病了吗?”我问。“大夫说是什么病?我希望不是出天花吧。”
“到厨房去吧,杰生,”她说。“让我早点儿把事情做完。”
“好吧,”我说,又把报纸举在面前。“我等你开饭啊。”
我可以感觉出她站在门口打量着我。我还是看我的报。
“你干吗要这样闹别扭啊?”她说。“你明明知道我活儿已经多得忙不过来。”
“如果母亲身体特别不舒服,不能下楼来吃,那当然就算了,”我说,“可是只要是我在出钱养活年纪比我轻的人,他们就得下楼到餐桌旁来吃饭。你晚饭什么时候准备好了,通知我一声!”我说,又低下头来看我的报。我听见迪尔西上楼去了,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面哼哼一面喘气,仿佛这楼梯是直上直下的,每级之间距离有三英尺之多。我听到她走到母亲的房门口,接着听见她叫昆丁,好象她的房门是锁上的。接着她又回到母亲房里,然后母亲就走出来和昆丁说话。这以后,她们一起下楼了。我还是看我的报纸。
迪尔西又来到房门口。“来吃饭吧,”她说,“不然你不定又要想个什么鬼花招来了。你今儿晚上完全是给自己过不去。”
我来到饭厅。昆丁坐在桌旁,头耷拉着。她又抹了胭脂口红。她鼻子上涂了粉,白得象一只绝缘瓷瓶。
“您身体不错,能下来吃饭,我太高兴了!”我对母亲说。
“不管我身体怎样,我下楼到餐桌边来吃饭,也算是对你的一点心意,”她说“我知道男人家在外面累了一天,喜欢全家团聚在一起吃顿晚饭。我想让你高兴高兴。我但求你和昆丁能相处得更好些。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们相处得满不错,”我说。“她如果愿意,一整天把自己锁在屋里我也管不着。可是吃饭的时候不是吵翻天便是生闷气,那我可受不了。我知道这样对她来说要求未免太高,可这是我家里的规矩。我是说,这是您家里的规矩。”
“这是你的家。”母亲说。“现在是你当家。”。
昆丁一直没有抬头一我把菜分给大家。她吃起来了。
“你的那块肉好不好?”我说,“如果不好,我可以给你找一块好点儿的。”
她一声也不吭。
我说:“你的那块肉好吗?”我问,
“什么?”她说。“嗯,可以。”
“你还要添点米饭吗?”我说。
“不要!”她说。
“还是让我给你添一点吧,”我说。
“我不要添了,”她说。
“不必客气,”我说。“你随便用好了。”
“你头不疼了吧?”母亲说。
“头疼?”我说。
“你今天下午回家的时候,”她说,“我真担心你会犯病。”
“噢,”我说,“没有,疼得不厉害。我们一个下午都很忙,我把它忘了。”
“你太忙,所以回来这么晚,是吗?”母亲说:我看得出昆丁在用心听着。我盯着她看。她的刀叉还在动,可是我注意到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她又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了。我说。
“不是的,三点钟光景我把车子借给了一个人,我得等他还我车子才能回家。”我低下头去吃东西,吃了一阵子。
“这人是谁?”母亲问。
“是个戏子,”我说。“好象是他的妹夫带了镇上一个女的一起开车出去,他是去追他们的。”
昆丁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倒还是在咀嚼。
“你不应该把车子借给那种人,”母亲说,“你太大方了。所以,不是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求你让我用车的。
“我后来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大方了,”我说。“可他还是回来了,没出事儿。他说他找到他们了。”
“那个女的是谁?”母亲说。
“我待会儿告诉你,”我说。“我不想当着昆丁的面讲这种事。”
昆丁已经不在吃了。她过不了一会儿就喝一口水,然后坐在那儿把一块饼干掰碎,她低头望着盘子。
“是啊,”母亲说,“象我这样深居简出的妇道人家想也想象不出镇上会发生什么事的。”
“是的,”我说,“想象不出的。”
“我过的日子可跟这种生活完全不一样,”母亲说。“感谢上帝,我可不知道这些丑事。我连打听都不想打听。我跟一般人不一样。”
我再没说什么。昆丁坐在那里,还在掰饼干,一直到我吃完,这时她开口了:
“我可以走了吗?”她并不抬起头来看任何人。
“为什么?”我说。“当然,你可以走。你是在等我们吃完吗?”
她看着我。她已经把饼干全都捻碎了,可是她的手还在动,好象仍然在捻,她的眼睛象是给逼在一个角落里的困兽的眼睛,接着她咬起自己的嘴唇来了,仿佛这两片厚厚地涂了唇膏的嘴唇会毒害她似的。
“外婆,”她说,“外婆!”
“你是不是还想吃些什么?”我问。
“他干吗这样对待我,外婆?”她说。“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我要你们大家和睦相处。”母亲说。“家里就剩下这几个人了,我希望一家子和和美美的。”
“这都得怪他,”她说,“他一定要干涉我,我受不了。如果他不喜欢我住在这儿,为什么不让我回到我……”
“够了,”我说,“别再说了。”
“那他干吗不肯放过我呢?”她说。““他……他真是……”
“他等于是你的父亲,”母亲说,“你和我吃的都是他挣来的面包。他希望你听他的活,这也是对的。”
“那全是他的错儿,”她说,蹦了起来。“是他逼我这么干的。只要他……”她盯着我们,两眼发直,身边那两只胳膊象是在抽搐。
“只要我怎么样?”我说。
“反正不管我做出什么事儿,都得怨你,”她说。“如果我坏,这是因为我没法不坏。是你逼出来的。我但愿自己死了拉倒;我真愿意咱们这家子全都死了。”接着她跑出房间。我们听见她往楼上跑去。这以后,一扇门砰的关上了。
“她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讲有道理的话呢,”我说。
“她今天没有去上学,”母亲说。
“您怎么知道的?”我说。“您到镇上去过啦?”
“我反正知道,”她说。“我希望你能对她厚道些。”
“要我这样做,那得每天多见到她几回才行,”我说,“您得让她每顿饭都到餐桌上来吃。这样我每顿饭就可以多给她吃几块好肉了。”
“有些小事情你本来是可以做的,”她说。
“就象当您吩咐我看着点,别让她逃学时,我充耳不闻,是吗?”我说。
“她今天没去上学,”他说。“我很清楚她没有去。她说她今天下午和一个小伙子一起坐车出去玩了,可你跟在她的后面。”
“这怎么可能呢?”我说,“整整一个下午,我的车让别人借走了。不管她今天有没有逃学,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说。“您若是非要操心不可,您就操心操心下星期一吧。”
“我是要你跟她和睦相处。”她说。“不过那种任性的脾气她全继承下来了。这也是她舅舅昆丁的性格。当时,我就是考虑到她没准已经继承了那种性格,才给她起了这样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凯蒂和昆丁对我的惩罚。”
“老天爷啊,”我说,“您想象力真丰富。这就难怪您老是缠绵病榻了。”
“什么?”她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指望您明白,”我说。“大家闺秀总是不谙世故的,她们愈不懂事愈显得自己高贵。”
“他们俩①都是那样的,”他说,“我想管教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和父亲联合起来对付我。他总是说不用管他们,说他们已经知道什么是纯洁与高尚,而任何人只要具有了这两种品质,也就不用给他们操心了。现在我寻思他总该满意了吧。”
“您还有班可以依靠呢,”我说,“别那么垂头丧气了。”
“他们存心把我排除在他们生活之外,。她说,“他总是跟她和昆丁亲,他们老是鬼鬼祟祟地联合起来反对我,也反对你,虽然那会儿你木小还不明白。他们总是把你和我看成外人,他们也总是对你毛莱舅舅见外。我老是对你父亲说,对他们管束得太不严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昆丁进学堂念书。到第二年,我们只好让凯蒂也去,她要跟他在一起嘛。你们男孩子干什么,她
①指女儿凯蒂与儿子昆丁。也要干,不让干就不高兴。这是她的虚荣心在作怪,虚荣心,还有她那种莫名其妙的骄傲。后来她开始不大对头了,我就知道昆丁一定会有反应,也会做出同样不对头的事的。可是我哪料得到他会如此自私,竟然……我做梦也设想到他……”
“也许他知道生出来的准是个女孩①,”我说,“再多一个女的出来,那他是不能忍受的。”
“他原是可以管住她的。”她说。“只有他的话凯蒂还听得进去。不过,这大概也是对我的一种惩罚,我看。”
“是的,”我说,“死了的偏偏是他而不是我,这未免太糟糕了。要是倒过来,您日子会好过得多。”
“你老说这样的话,存心要刺激我,”她说。“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自作自受。当初,家里要卖地供昆丁上哈佛,我跟你爸爸说过,一定也得给你作出同样的安排。后来赫伯特提出要让你进银行做事,我就说,杰生现在总算有依靠了。这以后开销越来越大,我只好变卖家具和剩下的那块牧场,我就立刻给她去信,我说她应当明白她和昆丁都得到了自己的一份,甚至还占去了该归杰生的一部分。现在得由她来补偿了。我说,看在父亲的份上地也应该这样做。我当时还满以为她会做到的。可是我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婆子;我从小受到的教养都是认为人为了照顾骨肉兄弟是会自奉俭朴的。这都是我的错儿。你怪罪于我是完全有理的。”
“您以为少了别人的提掖我就站不住脚跟了吗?”我说,“您以为我甚至于要靠一个连自己孩子的爸爸是谁都说不清楚的女人拉一把吗?”
①意思是:昆丁猜想凯蒂会生一个女孩。昆丁对凯蒂怀有特殊的感情,不能容忍第三者介入。
“杰生!”她说。
“好吧,”我说,“我方才不是存心想刺激您。当然不是存心的。”
“我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都尝遍了,我不相信谁还能给我增添什么苦恼了。”
“我当然不是存心的,”我说。“我不是存心的。”
“我希望你至少不跟我来这一套,”她说。
“当然不啦,”我说,“她①太象他们俩了,这是明摆着的。”
“我真不能容忍,”她说。
“那您别去想它好了。”我说。“为了她晚上出去的问题,她还跟你纠缠吗?”
“不。我让她明白不出去是为她自己好,她日后会感谢我的。地把课本都带上,我锁上门之后她就在里面用功。有几天晚上,一直到十一点我看见灯还亮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