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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寂寞-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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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来如此。

原来要把钱送出去也这么难,谁也不要领这个薄情。

没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过着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丰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员的支持:父母帮她带孩子,公婆照顾起居,丈夫给家用,弟妹为她跑腿打杂,于是她可以坐麻将台子。

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该嫁给杨寿林了,可是为着坚持原则,磋跎这一份好人家。

糊涂点,做人只需要糊涂点。

回到公寓,我提起勇气,联络杨寿林。

我也没装很高兴。电话接通,我只是问:“好吗?有什么新事?”

杨寿林也很冷淡,“老样子,忙得不得了,跑来跑去。你还在查人家的身世?”

我又问:“我们怎么样?是不是完了?请清心直说,希望别像本市前途问题那样狼狈,给个明确的答案,好让我早作打算。”

他一大阵沉默。

“不要紧,我不想拖。”

“我只想大家冷静一段日子。大家性格都这么强……”他接着说了一大篇动听的空话,把我们之间的利害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

我叹口气。

寿头真是理论专家,无论什么事,他都能剖析分解,这就是我叫他寿头的原因,因此他不知错过多少美丽的事物,我情愿要一个听见我要走会抱住我膝头哭的男朋友。

我问:“冷静到什么时候呢?”声音已经很疲倦。

“你什么时候打算修心养性,我们再说。”他把球又派司给我。

他跟张煦有什么不同?“你要我放弃自我么?”

“一点点,总要有点牺牲,你不能够婚后仍然同男明星泡在一间公寓内喝啤酒或是写稿至深夜,完全不理会配偶的尊严。”

我不出声。

“我爱你,但是我不能纵容你。”

“我想一想。”我放下话筒。

编姐在一旁笑问:“完了?”

“十之八九是完了。”我说。

“不肯去邪归正。”

“十年后再说吧。”我苦笑。

“十年后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这样的机会要用我十年的青春去换,宁可放弃。”

“你想清楚了?”

“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寻找瞿小姐吧。”

马东生先生仍然不在本市,马宅的佣人非常机灵,无论我们托什么人打过去,她都说“不在”。

“去纽约找张煦。”我说。

“我没有钱。”编姐说。

“住我家里,带几百元已经够用。”

“你家在什么地方?”

“史丹顿岛,标准家庭与花园杂志模式。”

“那么贵的飞机票,到那么闷的地方去,真划不来。”

“真的不肯?那么我自己去,顺便探望家人。”

“好,我镇守此地。”

我要往张家寻找线索。

“去到那么远,是否值得?张煦这个人这么骄傲,又不爱说话,你当心碰钉子,你只要看马东生先生便知道,不是每个人都爱说话,像做艺术的人那样。”

“对,为什么从事艺术工作的人都有说不完的话?”

“因为无聊。”

“正经点。”

“真的,你几时见过专业人士或商人对任何事都夸夸其谈?人家多多少少有点业务上的秘密。”

“因为我们的性格比较不羁。”

“你的意思是十三点。”

我说:“至少姚晶是例外。”

“所以她痛苦。”编姐提醒我。

“我要去航空公司去看看来回机票什么价钱。”

“充什么大头鬼,到旅行社买包机票吧,便宜得多。”

半夜,发生一件事,令我觉得自己仍然是被爱的,不禁雀跃。

是杨寿林,他在半夜与我通电话。

“有一个叫张煦的来了,你知不知道?”

他?他来做什么?我刚要去找他呢。

“你怎么知道?”

“我爹明天请他吃饭,你来不来?”

我怎么给忘了?杨伯伯原来是张家的朋友。

“我见你为了这件事走火入魔,所以索性助你早日飞升,这次也许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寿林!”我太感动了。

寿林仍然冷转的,“这不表示我赞同你的所作所为。”

“寿林,请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明天晚上八点,玛歌。”

“是是是。”我心花怒放。

“你且慢高兴,张煦带着他女朋友来。”

“什么?”我如被冰水照头淋下。

“所以说你,事事如同身受,这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那女的是什么人?”

“是他的长期女友,一个芭蕾舞娘。”

哦,是她,我亦听过。

但是姚晶过世才那么短短一段日子。

“明天依时赴约吧,别想那么多。”

我一夜不寐,两只手枕在头下,想起很多事。由此可知寿头还是关心我。能够有这样一个男友,也够幸福的。男人的通病是翻脸不认人,所以长情的男人特别可爱。

有一个朋友,始终怀念他的原因,亦是因为这个优点,他不但纪念前妻,前妻所生的孩子,连前任岳母、小姨子、小叔子都善待得不得了。吃饭碰见前妻的亲戚,马上站起来招呼,这一点真令人心服。

看情形寿林也是这样的人。

即使离婚还可以做朋友的男人,就是这种人,他会对他的女人负责。

没结婚就想到离婚后的日子,真亏我这么远大的目光。

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晚上,我拉着编姐一同赴宴。

这就是做女人的好处了,多一个独身女客,谁会介意?但换个男人去试试,白眼就叫你吃饱。

到这种场合,我是穿戴得很整齐的。

杨伯伯的台子黑压压坐满了人,连我们共十个。我的座位刚好对牢张煦。

杨伯伯给我们介绍,张煦似对我没有印象,坐在他左边的是他母亲。这位老太太也来了,六七十岁的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出头模样,头发挽在脑后,打横别一只钻石发簪。

真服了张老太太年纪这么大,还这么孜孜不倦地打扮,当年的风华尚可以捕捉,尤其是皮肤的颜色,至今还可以给甲减。

她只微微给我一个眼色,算是招呼过了。

坐张煦右边的是他女友,是个很洋派很美的女郎,华裔,但肯定已不会说中文,非常年轻而且有气质,小巧面孔,长长脖子,正是芭蕾舞娘的特色。

张煦的态度仍然一样,高贵而矜持,冷冷的叫人无法捉摸。

这个样子吃顿饭,叫我怎么开口打听消息?

晚饭时间谁也没提起私事,话题尽在市面局势上绕,各有各的意见。

寿林坐我身边,一贯地服侍我,问暖嘘寒,旁人说什么也看不出咱们之中有裂痕,含蓄得这样,就是虚伪。

好不容易挨完一顿饭,我趁散席那一刹那走到张煦那头去。

我要求与他谈谈。

“还记得我吗?”我问。

他点点头:“你是徐小姐。”

“张先生,我已把姚小姐的遗产成立一个基金,照顾女童院的女孩子。”

他面孔上什么也没露出来,仿佛一切已成过去,仍然只是微微颔首,看样子他是不会同我正面接触有关姚晶的问题。

“姚小姐本人亦有个女儿,你知道吗?”

张煦一怔,但他掩饰得很好,也没有对我表示反感,他说:“过去的事,不要提它。来,下星期裘琳表演的节目,你一定要来看。”

原来此行是为着陪那女孩子到本市表演。

只在这一点点功夫里,裘琳已经注意到男友在同旁的异性说话,她立刻过来叫张煦帮她披上外套。

我再没有办法,只得退下阵来。那边张老太太正与寿林客套着:“快些成家立室也是好的,你爹只得你一个,抱孙子要紧。”

髻中插钻石簪的老太还挂住孙子,中国人的香火观念太过牢不可破。

我睨寿林一眼,寿林叹口气说:“来,我送你们回去。”

张老太斜斜看着我,目光并不十分赞许。我心想:去呀,在杨伯伯面前说我坏话呀。因为老认为她迫使姚晶婚姻失败,所以对她没有好感。

杨伯伯与陪客还有话要说,寿林先送我们。

编姐在车中向我吐吐舌头,“有那么厉害的婆婆,什么样的好丈夫都补偿不了。”

我说:“嫁人的时候,眼睛睁得要大,不幸碰到一把声音可以退贼的伯母,都还是抱独身主义算了,谁说婚姻是两个人的事?”

“无声狗才咬死人。”编姐说。

杨寿林啼笑皆非,“你们两个做新闻做得上了身,这跟你们有啥子关系?张伯母这么高贵漂亮。”

编姐愤愤不平,“是,但是她的高贵是把人踏在脚下得来的,这有什么稀奇。”

“小姐们小姐们,我不想加人战团。”他大叫。

“今天谢谢你,寿林。”我说。

他看我一眼,不出声。

“有空再叫我出来。”我低声说。

他没有回答。

车子到后,他送我们到门口,说声再见便离去。

“杨寿林真是个好人。”

“闷。”

“那么嫁石奇,你敢吗?”编姐瞪我一眼。

“你问到什么?”

“我根本没有开口的机会,你呢?”

我摇摇头,惆怅地说:“人们已经忘记姚晶了。”

  第10章

“谁说不是,任你天大的新闻,过一百日也不复为人记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不行,我还是得从张煦口中套出消息来。”

“算了,别死心不息,他们俩又没孩子,姚晶一去,两人的关系便告终止。”

难怪女人们要生孩子,人死留名,雁过留声,孩子身上有她的血液,就算报了仇了,怎么甩都甩不掉,男人再狠心薄情也莫奈何,是以晚娘要刻薄前头人的儿女!不得了,我发现的真理越来越多。

编姐说:“我们原班人被约好去看芭蕾舞,你知道吗?”

那个裘琳自是女主角吗?当然不可能,洋人组的班底,她充其量是个龙套,如果演天鹅湖,她是其中一只鸟,如果演吉赛尔,那么就是其中一只鬼。饶是这样,还乱派票子,由此可知,这种表演动辄满座,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不要去,我不会得欣赏,足尖舞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种杂技。”

编姐啼笑皆非。“难怪张老太太说你不羁。”

“她说什么?”我扬起一条眼眉毛。

“她说爱吃鞑靼牛排的女人都不羁。”

“哈!”我用手叉住腰。

“她喜欢控制别人,你发觉没有?”

“不要去说她了,这个老巫婆,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姚晶永远不肯去纽约。”

“也难怪她要把钱给你了,她身边没有一个值得的人。”

“有,刘霞。”我说,“她是个好人。”

“刘霞不肯受。”

“我又有什么值得?”我问道。

“你帮过她。”

“那也算?”我苦笑。

“对一个寂寞的人来说,一点点力量她都会记在心头。”

我低下头,想了很久,终于问:“看芭蕾舞,穿什么衣服?”

“窄窄的春天麻布大衣,白手套,捏一只皮手袋,穿高跟鞋。”

我说我没有那样的行头,“不去了。”

“我只有一套出客的衣裳,今天已经穿过,再也不能穿。”编姐很狡桧,“你代我推了吧。”

也只好如此。

我对于古典音乐及舞蹈一窍不通,这是我的盲点茫点,是以非常自卑,不过寿林说过,假使我愿意穿得很得体,耐心地坐三个小时,谁也看不出我是个门外汉。

我很感慨。

刚与寿林走的时候,也装过淑女,头微微仰起,带一个含蓄的微笑,一个晚上不说三句话,时常陪他听音乐观剧,后来闯出鸟来,渐渐逃避,找到诸般借口,以便在家躺着看武侠小说,自由散漫不起劲的本性露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我与寿林最难克服的一关,性格上之不协调,他是小布尔乔亚,我是小波希米亚。

很久很久没有来音乐厅了。

可以想象姚晶初见张煦,也有一股新鲜之感觉,她认为投入新生活如投入新角色,一下子就习惯,可以尝试不同层面阶级的生活方式。因她忘记演戏是有休息的,灯光一熄收工去也,而做人,天天不停地做,又缺个名导指挥她该怎么做,一下子乱了阵脚,她失败了。

如果决定跟寿林,我也会遭受同样的痛苦。

——非得好好地做个家庭主妇,养下两子一女或更多,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指挥佣人司机……也不是不好的,只是我的小说呢,小说还没开始写呢。就这样放弃?也许可以成名,也许可以获奖,太不甘心了。

寿林问:“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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