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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内却是一片声嚷起来:
“哎哟!”
“妙啊!”
“嘿嘿!”
“噢!”
“啊!”
“这老滑头!”
“真有意思!”
于雷在第四帮办的肩上重重的拍了一下,力气之大可以打死一条犀牛:“德罗什先生,你看白戏看定了。”
大家又是叫又是笑,夹着一大堆惊叹辞,和许多没有意义的声音。
“咱们上哪个戏院呢?”
①埃洛,当时波兰一村镇,现为苏联境内巴格拉迪奥诺夫斯克。一八0七年二月六、七日,拿破仑在此大战俄普联军,双方伤亡惨重,称埃洛战役。
“歌剧院!”首席帮办说。
“且慢且慢,”高德夏抢着回答,“我没说请大家看戏。只要我高兴,我可以带你们上萨基太太Ⅲ那儿。”
“萨基太太那一套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高德夏回答,“咱们先把事实给确定一下。诸位,请问我赌的是什么东道?请大家看点玩意儿。什么叫做看玩意儿?无非是看些可看的东西……”
西蒙南插嘴道:“这么说来,带我们去看看塞纳河的流水也算请客吗?”
高德夏继续说:“……同时是花了钱看的。”
德罗什道:“花了钱看的不一定都是好看的玩意儿;你这个定义不准确。”
“听我说呀。”
“朋友,”布卡尔道,“你明明是不讲理哩。”
“那么居尔丢斯吲算不算玩意儿?”高德夏问。
“不算,”首席帮办回答。“居尔丢斯只是人像陈列所。”
高德夏说:“我可以赌一百法郎的东道,居尔丢斯的的确确是一种玩意儿。他那里的门票就有几等价钱,看你参观的时候占的什么位置。”
“胡说八道!”西蒙南插了一句。
①萨基太太(1786_1866),著名的舞蹈演员和杂技演员,当时开一家演杂技的游艺场。
②居尔丢斯(1737 1794),巴黎蜡人馆的创办人,当时社会上多以居尔丢斯之姓氏称呼蜡人馆。
高德夏骂道:“仔细我打你嘴巴,小电!”
所有的职员都耸了耸肩膀。
高德夏尽管申说理由,却被众人的笑声盖住了,便转换话题:“而且谁敢说这老滑头不是跟我们开玩笑呢?夏倍上校明明死了,他的女人早已再嫁给参议官费罗伯爵。费罗太太现在还是本事务所的主顾呢。”
布卡尔道:“这件公案搁到明天再说罢。诸位,工作要紧!该死!我们这儿简直一事不作。先把你们的状子写完,赶着第四民庭没开庭以前递进去。案子今天要开审的。来,快点儿!”
“倘若他果真是夏倍上校,西蒙南假装聋子的时候,还不赏他一脚吗?”德罗什这么说着,认为这个理由比高德夏的更充分。
布卡尔接着说:“既然事情还没分晓,不妨马马虎虎,到喜剧院去瞧塔尔玛演尼禄罢。咱们定一个二等包厢,给西蒙南买张正厅票。”
首席帮办说完便在书桌前面坐下,大家也跟着坐下了。
高德夏重新念他的稿子:“颁布于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六月——'要写全文,不能用阿拉伯数字。你们赶上没有?)”
两个抄副本的和一个抄正本的一齐回答:“赶上了。”他们的笔尖在公文纸上格吱格吱的响着,办公室内的声音活象小学生捉了上百只黄金虫关在纸匣里。
起稿员嘴里又念着:“恳诸法庭诸位大人……(_l曼点儿!我得把句子再看一遍,连我自己都搅不清了。)”
布卡尔也在那里自言自语:“四十六……(嗯,不错,一个人常常会搅不清的!……)加三等于四十九……”
高德夏把底稿重新看过了,一口气念道:“恳请钧院诸位大人仰体圣谕意旨,对荣誉勋位秘书处之行政措施迅予纠正,采用吾人以上申说之广义的观点制成判决……”
小职员插嘴道:“高德夏先生,要不要喝一口水?”
“西蒙南真淘气!”布卡尔说,“喂,小家伙,赶快把这包东西送到荣军院去。”
高德夏继续念他的文件:“……以保障葛朗利厄子爵夫人之权益……”
首席帮办听了叫起来:“怎么!你胆敢为葛朗利厄子爵夫人告荣誉勋位的官司作状子吗?事务所对这案子的公费是讲的包办制。啊!你真是个大傻瓜!赶快把你的状子,连正本副本一齐丢开,等将来办纳瓦兰告救济院案子的时候再用罢。时间不早了,我要办一份等因奉此的申请状,还得亲自住法院走一遭……”
上面那一幕可以说是人生趣事之一,将来谁回想起青春时代,都不由得要说一声:“啊,那个时候才有意思哇!”
半夜一点光景,自称为夏倍上校的老人跑来敲但维尔先生的门了。但维尔是塞纳酋初级法院治下的诉讼代理人,虽然年纪很轻,在法院中已经被认为是最精明强干的一个。门房说但维尔先生还没回来,老人说是有约在先,便上楼走向法学大家的屋子。将信将疑的当事人打过了铃,看见首席帮办在东家饭厅里的桌子上整理一大堆案卷,预备第二天依次办理,不由得大为诧异。帮办见了他也同样吃了一惊,向上校点点头,让他坐下了。
“先生,你把约会定在这个时间,我还以为是说笑话呢,”老头儿说着,象一个潦倒的人勉强堆着笑容一样,特意装做很高兴。
首席帮办一边工作一边回答:“帮办们说的话虚虚实实,不一定都是假的。但维尔先生有心挑这个时间来研究案子,筹划对策,确定步骤,布置防线。他的过人的智慧这时候特别活跃,因为他一天之中只有这个时间才得清静,想得出好主意。他开业到现在,约在半夜里商量案子的,你是第三个。东家晚上回来,把每桩案子都考虑过,每宗文件都看过,忙上四五个钟点,然后打铃叫我进去,把他的用意解释给我听。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他接见当事人;余下的时间都有约会;晚上出去应酬,保持他的社会关系。因此他只有夜里才能研究案情,在法舆中找武器,决定作战计划。他一桩官司都不肯打输,对他的艺术爱好到极点,不象一般代理人那样无论什么案子都接。你看他多忙,所以钱也挣得很多。”
老人听着这番解释,一声不出,古怪的睑上表现一副痴呆的神气;帮办看了一眼,不理他了。一会儿但维尔穿着跳舞服装回来了;帮办替他开了门,仍旧去整理案卷。年轻的代理人在半明半暗中瞥见那个等着他的怪当事人,不由得愣了一会。夏倍上校一动不动,跟高德夏想请同事们去瞧的,居尔丢斯陈列馆中的蜡人像一个样儿。呆着不动的姿势,倘不是对幽灵似的整个外表有陪衬作用,还不至于叫人惊奇。但这老军人又瘦又干;脑门故意用光滑的假发遮着,带点儿神秘意味。眼睛里头似乎有一层透明的翳,可以说是一块肮脏的螺钿,在烛光底下发出似前非蓝的闪光。惨白而发青的睑又长又瘦,正是俗语说的刀锋睑,象死人的一样。脖子里绕着一条品质恶劣的黑绸领带,在他上半身成为一条棕色的线,线以下的身体被黑影遮掉了。一个富有幻想的人大可把这个老人的头看作什么物象的影子,或是没有装框子的伦勃朗Ⅲ笔下的肖像。帽子的边盖在老人额上,把上半个睑罩着一个黑圈。这个天然而又古怪的效果成为一个强烈的对比,使白的皱纹,生硬的曲线,象死尸般阴沉的气息,格外显著。僵着不动的身体,没有一点儿暖意的眼神,跟忧郁痴呆的表情,以及白痴所特有的丧失灵性的征象,非常调和:他的睑也就特别显得凄惨,非言语所能形容。但一个善于观察的人,尤其是诉讼代理人,在这个衰败的老头儿身上很能看出深刻的痛苦的痕迹,看出毁伤这个面貌的灾难的标记,好比成年累月的滴水把一座美丽的大理石像破坏了。当医生的,当作家的,当法官的,一看见这副神奇的丑相,就体会到整个的惨剧。这面目至少还有一点妙处,便是很象艺术家一边跟朋友们谈天,一边在镂刻用的石板上画的想入非非的图形。
生客看到诉讼代理人,不禁浑身一震,仿佛诗人在静寂的夜里被出其不意的声音把诗意盎然的幻想打断了。老人赶紧脱下帽子,站起来行礼;不料衬在帽子里面的那圈皮油腻很重,把假头发黏住了,揭落了,露出一个赤裸裸的脑壳:一条可怕的伤痕从后脑起斜穿过头顶,直到右眼为止,到处都是鼓得很高的伤疤。原来可怜的人戴这副肮脏的假头发,就是为遮盖伤痕的;两个吃法律饭的眼看假头发突然揭落,没有半点儿好笑的心思,因为破裂的脑壳简直惨不忍瞎,你一瞥之下,立刻
①伦勃朗(1606 1 669),著名荷兰画家。
会想到:“啊,他的聪明都打这里溜掉了。”
布卡尔心里想:“他要不是夏倍上校,至少也是个了不起的军人!”
“先生,”但维尔招呼他,“请教贵姓?”
“鄙人是夏倍上校。”
“哪一位夏倍上校?”
“在埃洛阵亡的那个,”老人回答。
听了这句奇怪的话,帮办与代理人彼此瞅了一眼,意思是说:“嘿,简直是个疯子!”
上校又道:“先生,我想把自己的情形只告诉你一个人。”
值得注意的是,凡是诉讼代理人天生都胆子很大。或许因为平时接触的人太多了,或许因为知道自己有法律保护,或许因为对本身的职务抱着极大的信心,所以他们象教士与医生一样,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害怕。但维尔向布卡尔递了个眼色,布卡尔便走开去了。
“先生,”代理人说道,“白天我倒并不怎么吝惜时间;可是夜里的每一分钟我都是宝贵的。因此请你说话要简洁,明白。只讲事实,不涉闲文。需要说明的地方,我会问你的。现在你说罢。”
年轻的代理人让古怪的当事人坐了,自己也坐在桌子前面,一边听着那阵亡上校的话,一边翻阅案卷。
上校开言道:“先生,也许你是知道的,我在埃洛带领一个骑兵联队。缪拉那次有名的冲锋是决定胜利的关键;而我对于缪拉袭击的成功又颇有功劳。不幸我的阵亡变成了一桩史实,在《胜利与武功》上报告得非常详细。当时我们把俄罗斯的三支大军截成两段,但他们立刻合拢,我们不得不回头杀出去。击退了一批俄军,正向着皇帝统率的主力冲回去的时候,忽然遇到一大队敌人的骑兵。我向那些顽敌直扑过去,不料两个巨人般的俄国军官同时来攻击我:一个拿大刀往我头上直劈下来,把头盔什么都砍破了,直砍进我贴肉的黑绸小帽,劈开了脑壳。我从马上翻下来。缪拉赶来救应,带着一千五百人马象潮水般在我身上卷过,那真是非同小可!他们报告皇帝,说我阵亡了。皇帝平时待我不错,那一次猛烈的冲锋我又是有功的;他为谨慎起见,想知道是否还有希望把我救过来,派了两名军医来找我,预备用担架抬回去;他吩咐他们:‘去瞧瞧可怜的夏倍是不是还活着’;也许当时口气太随便了些,因为他真忙。那些可恶的医生早先眼看我被两个联队踏过了,大概不再按我的脉搏,便说我死了。于是人家按照军中的法律程序,把我的阵亡作成了定案。”
年轻的代理人听见当事人说话非常清楚;故事虽然离奇;却很象真的;便放下案卷,把左肘撑在桌上,手托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上校。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说道:“先生,你可知道我的主顾里头就有夏倍上校的寡妇,费罗伯爵夫人吗?”
“你是说我的太太!是的,先生,我知道。就为这个缘故,
①《胜利与武功》为一部记载法国征战史的书,包括拿破仑各战役在内。全书根据政府公报及各处报告编纂而成,自一八一七年起,至一八二九年始出齐,共三十四册。
我向多少诉讼代理人毫无结果的奔走了上百次,被他们当作疯子以后,决意来找你的。我的苦难等会儿再谈,先让我把事实讲清楚,但我的解释多半是根据推想,不一定是实际发生的。只有上帝知道的某些情况,使我只能把好几桩事当作假定。我受的伤大概促发了一种强直症,或是跟所谓止动症相仿的病。要不然,我怎么会被掩埋队按照军中的习惯,剥光了衣服丢在阵亡将士的大坑里呢?说到这里,我要插叙一桩所谓阵亡的过程中的小事,那是事后才知道的。一八一四年,我在斯图加特Ⅲ遇到我联队里的一个下士,关于他的情形以后再谈。那个唯一肯承认我是夏倍上校的好人对我解释,说我受伤的当口,我骑的马也中了一枪。牲口和人都象小孩子摺的纸玩意儿一般被打倒了。它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倒下去的时节,一定把我压在下面,使我不至于被别的马践踏,也不至于受到流弹。他认为这是我能保全性命的原因。可是先生,当时一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