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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家。”我想起湖衣的话,心道:“可你现在毕竟还是明朝天子,这样陪我隐居在山中,纵使朝臣不讥评、你自己也觉得满足,我却不能够再心安理得将你留在青城山内了。”想到这里,我微笑道:“棣棣,你最欣赏前朝的唐太宗李世民吧?”他俊颜果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却很快就消逝得无影无踪,淡淡应道:“去年我在北京的时候,写过一部《圣学心法》,虽然是仿《帝范》之作,有些地方却是前人所无,难说孰优孰劣。”我有意试探他,说道:“编著《永乐大典》和《圣学心法》,文采之道你的确胜似他。你迁都浚河、派人出使西洋,政绩也胜过他,只是……”唐太宗是他的偶像和榜样,他为我放弃了朝政,心中的理想却未必随之湮灭,他表面虽然指自己与唐太宗相较并不差太远,但是如果内心的确如此作想,不会流露出刚才那一丝遗憾的表情。朱棣果然上当了,立刻支起身,紫眸紧盯着我,追问道:“只是什么?”话一出口,他立刻发觉失言,又闲闲靠在竹榻上,说道:“我见你那么认真,不过随口问问。”我注视着他,说道:“大明疆域版图目前远远不及唐朝辽阔。”他似乎不为所动,轻轻合上双眸,说道:“蕊蕊,帮我揉揉肩膀吧。”
我侧身看着竹榻上合眸养神的白衣男子,一遍遍问自己:“林希,这就是你费尽心血研究过的永乐大帝朱棣吗?你逼迫他在江山和你之间做一抉择,如今你终于得到了疼爱你的夫君,可是,他为了得到你的爱,又失去了什么?”年少执著的我,曾经梦想着他爱我胜过一切、梦想着他为我放弃一切,十五年前宝云阁上那江山美人的一问,我要的不过是一个肯定的答复——蕊蕊,我选择你。然而,现在的我终于明白,爱情不是单项选择题。我既然爱他,就可以利用自己的长处帮助他,成就他的理想,十五年前,朱棣在宝云阁上早已给出了答案,只是我没有明白其中的涵意而已。我散开发间束系的丝带,温柔躺在他身侧,伸手按摩着他的双肩。他睁开紫眸,微微一笑,问道:“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棣棣,我不要你陪着我在山里隐居了,你回去吧,回北京、回金陵去吧。你还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做,不要为我耽误了你的大事。”
他身躯一震,说道:“蕊蕊,你说什么?你不要我了吗?”我轻微摇头:“不是,我和你,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他紫眸中带着难以置信的疑惑,说道:“我们一起离开这里?你可知道离开这幽静山谷,我们就不会再有这样闲情逸致的生活了?”我看向他的眼神无比坚定,清清楚楚对他说:“你不能输给唐太宗,蕊蕊答应你,无论以后我们会面对什么,都会陪在你身边,直到命运将我们分离的那一天为止。”他怔怔看了我片刻,似是喟叹一般说道:“蕊蕊,朱棣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一夜未停,今年春夏雨水皆充沛,明朝的百姓可以盼来一年的好收成,据历史记载,朱棣此次即将返回金陵后,将会有新的安民举措,明朝将会迎来一个新的昌盛繁荣时代。我们告别唐家堡时,安云等人依依不舍,对我说道:“小姐要记得常回堡中来,奴婢会恭候着小姐。”
我拉着朱棣的手,对她微笑道:“我们每年都来这里住些时候,好吗?”朱棣环顾群山,应道:“好,我会陪你一起回来。”唐飞琼和朱高燧一起从马车中探出头来,朱高燧说道:“我也会和父皇、母妃一起来看舅舅和姑姑的,姑姑别忘了给我们一起种的小果树浇水!”安云忙道:“小殿下,等山上的青果熟了,奴婢给您摘下来,送到京城去。”他兴高采烈,说道:“好啊!”马车内伸出一只浅藕荷色的衣袖,扶住他的小身体,温柔说道:“燧儿小心,不要跌下车了。”唐少扬率唐家堡众弟子在堡门处恭候,见我们的马车经过,一起跪地说道:“臣恭送皇上和小姐。”朱棣对他说道:“制造火器一事朕就交给蜀中唐门,如果你能制出新式火器,大明国力又可以增强一倍了。”唐少扬跪地应道:“臣遵旨,一定不辱使命。”我见他称“臣”,微觉诧异,说道:“难道你封了他什么官职吗?”朱棣将我抱上马,策动缰绳,嘴角扬起微笑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告诉你。”我举起拳头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快告诉我!否则……”
他低头道:“否则什么?晚上不准我回房间休息吗?”我脸泛微红,他带着我在青城山道上疾速飞驰,山间洒下一阵阵爽朗的笑声。
第十一章
恨水东逝
我们一行数日后回到金陵,经过江畔时,只见户部一帮大臣撑着遮阳伞,户部尚书夏原吉正在亲自督工,额头汗流不止。承建的工人们正将一株株粗壮的树干装船,准备发运往北京,这些树木多来自深山老林,是极好的建筑材料。六百年后看到的北京宫殿的确很美,可当时的工人没有先进的交通工具,承担这样的工程确实辛苦,树木沉重,他们肩扛手举,数人才能搬动一株,因为天气炎热,一个个都汗流浃背。我不由轻轻叹息,问朱棣道:“他们长途搬运就依靠水路吗?”
他并不在意,说道:“水运陆运,兼而有之。”我说:“让他们歇一歇吧,天气太热了。”那些户部官员远远望见御驾归来,急忙赶过来,纷纷跪地叩首,说道:“臣等恭迎圣驾!”朱棣向夏原吉道:“进展如何?”夏原吉忙奏道:“启禀皇上,托皇上洪福,一切都按方案进行,比设想中还要顺利!”他眼看了那些工人,说道:“骄阳似火,若不妨碍工期,不必过分督促,对他们多加体恤关怀,人命要紧。”夏原吉连连称是,又奏道:“臣只恐耽误皇上迁都,所以心急了些,以后一定体恤他们。”进入皇宫,太子朱高炽和太子妃张如容、几位公主一起跪在谨身殿前迎候,说道:“儿臣恭迎父皇、二位母妃回宫。”咸宁公主朱亭亭、常宁公主朱玉立是孪生姐妹,二人面貌都像极了铃儿。徐妙云薨逝之时,我远远见过太子妃张如容一次,她是张玉嫡妻所出之女,与亭亭、玉立本是异母姐妹,年约十六七岁,品貌端正,谦恭有礼。朱棣问我道:“你陪我住谨身殿,还是回紫宸宫?”
我想到紫宸宫与湖衣的凤泽宫相临近,方便探视朱高燧,说道:“我住紫宸宫。”朱高炽上前说道:“儿臣有事启奏父皇。”朱棣离开金陵整整一年有余,朱高炽见他返回,一定有不少的朝政之事要禀告他。我见他进入谨身殿,和湖衣带着朱高燧回到凤泽宫,一名侍女前来禀道:“几位昭仪、婕妤前来向二位娘娘请安。”湖衣道:“让她们进来吧。”几名袅袅婷婷的女子从殿外走进,带起一阵香风,她们行走之间姿态娉婷,大多是芳龄十八岁左右的佳人,见了我们躬身行礼。湖衣态度温和亲切,说道:“多谢你们惦记着我们姐妹,都回宫去歇着吧。皇上国事繁忙,不必前去打扰他了。”她们齐声称是,中间一人身材窈窕,穿着淡紫衣裙,鬓旁斜插一枝玉钗,我眼角余光微瞥,发觉她从进殿之时就不停地观察着我,心中顿生疑惑,向她看了一眼。她立刻有所察觉,低垂下头,说道:“妾身婕妤吕淑美,与贤妃娘娘一样来自朝鲜,进宫有两年了,婕妤封号是皇上与皇后娘娘所赐。”永乐四年朝鲜国王进献了一批美人给朱棣,这吕婕妤应该就是其中之一,而且与一桩后宫公案有着极大的关系。我见她一开口就与我攀附交情,摆明身份是徐妙云所定,以避开我对她的妒忌之心,直觉此人极有心机,简短说道:“我知道了。”吕婕妤略微抬头,说道:“宫中还有几位姐妹,与妾身都是同乡。”
湖衣眸光带着感怀之意,向我说道:“当年妹妹生下燧儿时失血太多,还好宫中有几名朝鲜宫人,才能救下妹妹。”我第一次听人说起朝鲜宫人输血救我之事,却不知当年那救命恩人是谁,忙问湖衣道:“她还在皇宫中吗?”湖衣微笑道:“皇上因她救治你有功,赐赏黄金千两,将她送回朝鲜父母身边了,吕婕妤就是她的亲侄女。”我听见湖衣这样说,想起自己身体中还流着那异族女子的血,却从来没有对说过一声感激,顿时对吕婕妤的印象好转了不少,说道:“多谢你姑姑当初救我,你在宫中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尽管说出来。”吕婕妤道:“妾身姑姑回到朝鲜后就出嫁了,身边有两个儿女,一直感念皇上和娘娘的恩典,只愿贤妃娘娘玉体安康。娘娘独得天宠,也是我们朝鲜国人的荣耀,妾身听说娘娘善吹玉箫,一直仰慕在心,如果能够偶尔聆听娘娘箫曲,妾身于愿已足。”
我说:“我并不擅长声乐,如果你不怕我献丑,就来听吧。”吕婕妤无限欣喜,盈盈跪拜道:“妾身谢娘娘恩典。”他的登基整整五年,明朝政局稳定,百姓安居乐业,朝中文臣武将不乏精明强干之人,朱棣将朝中琐事交给太子处理,诏命丘福和朱高煦出兵征讨安南,一切有条不紊。转眼到了初秋,他兴致很好,带着我和朱高燧去金陵郊外牧场打猎。天空晴朗,牧场周围是密密层层的枫树,初霜熏染,枝头的叶片渐渐泛出些微的淡红色,朱棣在马上遥望天际高飞的大雁,引弓欲射。内侍黄俨在马旁扶着朱高燧,他站在马背上大声欢呼:“父皇加油!e on!e on!”
他转过头来,说道:“燧儿,想学射箭吗?”朱高燧点了点头,朱棣将他抱到自己的马上,握着他的小手教他拉开弓弦,说道:“看准了目标,发射之前不可犹豫,就像这样……”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急忙走近他们身边,呈递上一把小弓箭,说道:“奴才这里有小型的弓,请殿下试用。”他穿着橘红色的飞鱼服,腰佩光华刺眼的绣春刀,锦衣卫的身形体态多有相似之处,我蓦然想起纪纲和金疏雨,心头不禁掠过一阵淡淡的感伤。纪纲从苗疆归来就离开锦衣卫,独自隐居海岛之中,金疏雨回到故土,藏身于苗族村寨。宁王的境况和他们类似,当初朱棣对他许过“中分天下”的诺言,登基之后却决口不提此事,拒绝了他返回大宁的要求,将他徙封江西,一代王侯从此远离边境,在南昌结庐而居。李景隆身为文臣,在文渊阁奉命编修《太祖实录》和《永乐大典》,深居简出,谨小慎微。周王、楚王、安王等人,陆续都被他削夺封地、减弱护卫军的力量,他从燕北走向金陵,从一个边塞藩王变成九五至尊,很清楚养虎为患的严重后果。他并没有像宋太祖和朱元璋一样对这些靖难功臣大开杀戒,只是将他们划地为牢,赐予他们优裕的生活,却并不给他们威胁到自己的机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帝王之道便是如此,否则就会从宝座上摔落下来,万劫不复,我并不想指责朱棣所做的一切。郑和率领几名内侍匆匆来到我身边,见朱棣全神贯注教朱高燧射箭,欲言又止。
我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问道:“你有重要事情告诉他吗?”他面带悲戚之色,低声禀道:“娘娘,曹国公昨晚病逝了,奴才刚得到消息,请旨前往吊唁。”
一阵铺天盖地的晕眩霎时击中了我,史载曹国公李景隆卒于公元1408年,正是永乐六年。朱棣登基后为了巩固政权,扶持封赏了一批忠心追随的“靖难之役”功臣为公侯,这些朝廷新贵之中,有成国公朱能、柱国公道衍、淇国公丘福三位国公,在东昌战死的张玉和城破之际被腰斩的徐增寿,也分别被追封为荣国公和魏国公,食禄五千二百石,子孙世袭。我听得清清楚楚,郑和说的不是“成国公”、“柱国公”、更不是“淇国公”,而是——“曹国公”,顿时眼前发黑,手虽然握住缰绳,人却坐立不稳,向马的右侧软软倒了下去。
郑和惊呼道:“娘娘小心!”朱棣的身影掠过来,腾跃到我的马背上,稳稳扶住我,急问道:“蕊蕊,你怎么了?”郑和不敢迟慢,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朱棣的脸色暗沉了一霎,沉声对他说道:“传旨,让文渊阁学士拟祭文,上谥‘安顺’,朕要亲自去吊唁曹国公。”我的眼泪不断漫溢出来,心底的痛楚全部化作无声的哭泣,直到朱棣的手突然紧了一下,我才发觉我的长指甲刺进了他的掌心,立刻松开了他。透过迷蒙的泪水,我看到朱棣的脸色肃重,显然并不开心。他赐给李景隆的谥号为“安顺”,按照古代的上谥解释,“好和不争曰安,柔贤慈惠曰顺”,他拟了这两个字,足见他对李景隆的宽容态度。“金川门之变”后的李景隆,只是一个柔贤慈惠、与世无争的朝臣,一个为皇帝编纂《永乐大典》的普通文人士子,铁铉、方孝儒、刘瑾、练子宁,这些杰出的人才,如果当初没有拼死抗拒唾骂他,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