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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长条狗子贴着楼房挂下去。我感觉自己倒挂着,脑子充血,整个小区都反转过来。几栋楼,三条路,一个家,这个简单的地方,就是我的全世界。
萨摩B贴着四楼的窗玻璃,里面正好一桌人在打麻将,有人丢张二饼,萨摩B大喊一声:“胡啊!”
然后从萨摩C开始全掉下去了。
黑背喊:“我操!”
于是萨摩A和萨摩B也掉下去了。
我大叫一声:“大家想办法各自飞起来啊!”
有的狗疯狂摇尾巴,企图当作螺旋桨起飞,失败;有的狗拼命对下面吹气,企图当作火箭推动器,失败;萨摩C大叫:“萨摩B你个傻X,屁胡也胡!”
3
从三楼掉下去,不死也会半狗瘫痪。
掉下去的那一秒钟,我想起了自己并不漫长的狗生。
4
如果我死了,老爹会孤单得不得了。
他可以再养一条狗。
我会躲在楼道门口,每天偷偷教那条狗子,要早点长大,别乱咬东西,别随地小便,老爹没有时间收拾的。
一个孤单的中年男人,我们做狗的,不能欺负他。
如果我死了,想到陪在老爹身边的不是我,我会非常难过。
他吹口哨的时候,屁颠屁颠跑过去的不是我了。
他做饭的时候,傻傻坐在边上干等的不是我了。
他躺长椅晒太阳的时候,表演捉蝴蝶的不是我了。
只有家里的照片上,应该还是我吧。
几栋楼,三条路,一个家,这个简单的地方,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喜欢全世界。我喜欢老爹。
我喜欢梅茜和老爹在一起的每分钟。
他说要带我去走遍他的全世界,我一直觉得那应该很大吧,但是我有信心跑完。
好像来不及了。
5
天上有一朵白云。
我飞快地远离那朵白云。
它像记忆中一辆白色的车,载着我熟悉的气味,留个背影给我和老爹。
我不能只留个背影给老爹,所以我要努力地笑。
一颗小水珠飞离眼眶。
原来有时候,我哭得比黑背还快。
6
后来呢?
老爹被评为本周小区之星,因为他接住了六条狗。
大夏天的,老爹穿了件西装,在广场接受小区居民的表彰。
他的奖品是一个飞盘。
于是他送给了边牧。
边牧叼着两个飞盘,傻坐着,一时想不明白应该怎么同时玩两个飞盘。黑背在一边哭得背过气了。
7
“梅茜,假如有一天你真的会飞了,你想飞到哪里去?”
“我想飞到肉联厂,叼一百吨肉丸子回来。”
“咱家有的是肉丸子,我们换个事儿干行吗?”
“那就叼妹纸吧。”
“真是一条好狗啊,除了说话直了点。”
夏天真热,但天也真蓝,树也真绿,阳光真好,全世界真明亮。
最终话·梅茜的东海之战
让我等,我就不离开。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那么,让我留在你身边。
1
我是金毛狗子梅茜。
在城市里,人们经常会觉得地方真小啊。你看,几年不见的同学,突然在早点摊偶遇,说不定买的还是同一个小区的房子。人们也经常会觉得空间巨大,失去联系的人明明就隔了两条街,却再也没有碰到。
世界那么大,让我遇见你。时间那么长,从未再见你。
我们狗子呢,连一个家都会觉得漫无边际。老爹的衣橱很大,钻了几十遍还是猜不透里面的秘密。沙发很大,丢掉的骨头和小球怎么都扒拉不出来。电视很大,藏着一整片蓝天,还有草原冰山和数不清的人群。
南京十三个城门,几百路公交,无数梧桐树,大得更加没边了。
老爹常常说,即使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也肯定有从未见过的角落,所以在我们狗子眼里,全世界都埋藏着无数宝藏。
就拿我们小区来说,关于宝藏的传说已经在狗子中流传了好几代。最有威望的狗子离开之际,都会对亲密的狗后辈透露一些秘密。
我的小姐妹可卡,曾经帮助一条眉毛全白的西施犬咬烂过牛板筋,于是继承了一个宝藏的秘密。西施犬去世前,慷慨地召唤了她。
据可卡说,那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西施犬在全家老小的哭声中微微阖着眼。
可卡如约来到窗边。
西施趁亲人们不注意,朝西边点了点头。
可卡想问仔细点,把爪子贴到窗沿,耳朵紧紧贴住玻璃。
可卡听见西施的妈妈在哭,西施的妈妈说:“宝宝,如果你下辈子还是一条小狗,请一定要记住到我们家门口来。不管你到时候多丑,你只要叫一声,我都会认出你来。”
西施轻轻呜了一声。
西施妈妈抱住狗子脑袋,眼泪落下来。西施努力伸出舌头,想舔一舔妈妈的手,没有成功,灵魂离开了这个小区。
这是年轻的可卡第一次见到死亡。她觉得一点都不可怕,西施的灵魂像个透明的泡泡,迎着阳光五颜六色地就往上飘去。
当可卡跟我们讲完这个故事,所有狗子都陷入了沉思。
我第一个问她:“牛板筋好不好吃?”
黑背问她:“我怎么没有看到过泡泡?”
边牧在一边哭得稀里哗啦,说真羡慕西施,生得安稳,死得平静。
只有萨摩耶兄弟抓住了重点,因为宝藏代代相传的故事每条狗都知道,于是他们偷偷往外面撤。
被泰迪军团在门口堵住。他们的领袖泰迪大王斜着眼睛,准备逼问,发现萨摩耶兄弟太高,斜眼变成了翻白眼。
于是泰迪大王就翻着白眼问:“你们要去哪里?”
萨摩A说:“东边。”
萨摩B说:“南边。”
萨摩C说:“北边。”
泰迪小弟非常了解萨摩耶兄弟的思维,立刻激动地蹦起来:“报告大王,他们要去西边挖宝藏。”
萨摩兄弟大惊:“你们怎么猜到的!”
黑背跳过来:“就你们鸡贼,上次世界杯赌球你们押了毛里求斯队,结果没有这个队,欠我三块骨头呢,马上过年了快点还给我。”
一群狗子玩命算账,场面比较混乱。
可卡叹口气,小声跟我说:“梅茜,你是文化狗,知不知道西边是什么意思?”
我假装想了想,努力给她一个渊博的回答,说:“西边有美国和日本,唐和尚去取过经的,西边的人都在吭哧吭哧炸鸡。太阳往哪边掉下去,哪边就是西边。”
可卡说:“西边这么大,找起来恐怕很花时间。”
我说:“这样,这样我们分头回去准备一下。”
十来条狗子又扑过来,问:“他妈的什么准备一下,准备一下什么?”
我大喊:“一群没有秩序的狗!怎么不学学人家猫!”
后来想想,猫也没有秩序。
2
我到家的时候,老爹正在收拾行李。
记得很久以前,老爹出门只带一个塑料袋,里面只有几包烟,和一支笔。
后来他有了背包,背包又换成箱子。箱子的银色外壳磨得灰扑扑,在擦痕上层层贴着标签。
老爹跟我说:“箱子要足够硬,里面的东西才不会被伤害。”
我跟老爹说:“我要做一次冒险,可能很远,可能很长时间,可能回不来了。”
老爹默默点了根烟,说:“你哪来这么多钱?”
我哇哇大哭:“那你为什么要走,你不也是个穷逼吗?”
老爹点根烟,坐在地板上摸我的毛。
他说:“梅茜,我要出门工作几天,不会太远,肯定会回来,如果我回不来,也一定会把你接过去,所以不哭了。”
我眼泪汪汪跟老爹说:“那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干粮,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经营的。”
老爹拿出真空包装的肉丸和干粮,对我谆谆叮嘱:“虽然那个姐姐收了我的钱,会每天照顾你,但你自己玩得高兴一点。梅茜你要享受自由,想去哪就去哪,只要不出这个小区。”
老爹摸摸我的脑袋站起来,说:“梅茜再见。”
我低头说:“老爹再见。”
我偷偷摸摸跟在后头,钻过带着露珠的草叶子,不让老爹发现。然后看见在清晨的风里,老爹在打车。
空车过去很多辆,他没有举手,过了好长时间,他终于抬起了手。
一个人打车的时候,要那么艰难才举起手,谁也不会知道他在想什么。
老爹抬起手,车子停在他身边。
老爹再见。
我蹲在路口,有点同情自己,忍不住想继续哭。
我还没哭出来呢,黑背哭天抢地滚了过来。
黑背说:“梅茜哇,我老爸又找不到了哇。”
黑背老爸最近有点古怪,他自从到了证券公司上班,成天就见不到人。有次他跟黑背说,接到一个叫作加班的艰巨任务,发生什么都不要奇怪。
从此黑背就得上焦虑症,见不到他老爸的话,他就会想象他老爸趴在办公桌一睡不醒的样子。
为了研究猝死的原因,他开始阅读保健专栏,很难想象一条狗对着报纸念念有词的样子吧?其实他不识字,念的都是“横横竖撇点竖”,碰到笔画捺就读成“反过来撇”。
这样持续半小时,他也感觉知识面没有得到扩展,于是改成看后半夜电视里的主任医师的广告。黑背后半夜盯着电视机看广告,一个专家卖完了药,就换台看另一个专家卖药。
我记得黑背曾经告诉我,王主任、刘老师相对靠谱,因为他们头发都掉光了,从外貌判断的话十分厉害。
黑背这次告诉我,他老爸晚上没回来,可能要去他办公室找他,反正好像是2路转3路再转好几十路。
黑背谨慎地想了下,又说他老爸公司楼下有个地标,专门卖生煎包,好几个加班的晚上他老爸都会买包子回来分他一个。
黑背说:“梅茜你不要怪我不分给你吃,我老爸很穷的,分给你的话,他就没有了。”
我还没来得及说可以分你自己那个啊,黑背又噼里啪啦掉眼泪,哭得直率勇敢:“老爸怎么这么可怜的,辛苦加班只有包子吃……”
他抱头痛哭,浑然忘我。我一抬头,闻到了花卷上葱油的香味,黑背老爸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拎着一袋吃的在黑背面前晃荡。
黑背老爸说:“我加班太晚没有车了,到现在才回家,你饿不饿?”
黑背边吃边说:“老爸我不饿,你先去睡一下。对了我要去参加一次冒险。”
黑背老爸整个人走路飘着的,看起来困得不行,估计今天没有机会管黑背了。
我跟黑背跑到草坪上,昨天说好集合的队员只来了一半。
可卡皱皱眉头:“我妈说过,迟到是最无耻的习惯,迟到一次就再也不要见面了。”
我没好意思跟她说,你妈一直骗你呢。
可卡老妈自己倒是极其守时的,定好见面就会提前半个钟头在那儿怒等,雨天撑雨伞晴天撑阳伞,像一颗坚定的香菇。
有一次她第二天要见朋友,约好早上十点钟碰头。偏偏当天她开会到老晚,小区还停电。因为害怕闹铃叫不起来,可卡妈特别着急,找根针扎大腿不让自己睡。第二天朋友见到可卡妈吓了一跳,她眼圈乌黑,大腿密密麻麻一片血点。
这个朋友自己迟到了四十五分钟,见面一句抱歉,说车不好停。
可卡妈笑眯眯说:“是呀是呀,最近新街口停车费都涨到二十块了,辛苦辛苦。”
可卡妈并没有不再见这个朋友,反而每天盯着手机,害怕错过他的邀约。
老爹在南京的某一晚,可卡妈跑过来找酒喝。
老爹听到这个消息无比积极,兴致勃勃地提问:“你婚期什么时候?确切一点,否则万一到时我在南京,岂不连红包也逃不掉!”
可卡妈转转朋友送给她的小戒指,再转转杯中的白葡萄酒。
她说不知道,连底线都可以失去的时候,很多事情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你为了一个人什么都舍得,那就说明对这个人有多么不舍得。
可卡压根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