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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童最新长篇力作:河岸-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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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天堂(3)
我没什么可气的。我看着母亲的字迹,努力地捕捉记录传递的真实场景,我沉迷于这样的推理和想象,又害怕推理和想象带来的结果,所有结果都是蹊跷的化学反应,字,词,句子,加上想象力,从上而下,轻易地俘虏了我的身体。在阅读与想象中,我一次又一次地*。我的下身在燃烧,一团堕落的肮脏的火焰在船舱里疯狂燃烧,烧得我手足无措。我合上工作手册,文字之火余烬未灭,书套上李铁梅的面孔又来给我添了一把火,不知道怎么回事,尽管李铁梅双目圆睁表现着革命的决心,但她的腮帮子艳若桃花,她的嘴唇那么薄那么红,她的鼻梁那么修长那么挺拔,她的耳朵看上去那么柔软那么肉感,这一切都被我误解成了某种性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别人都对李铁梅举红灯的姿势肃然起敬,我却总是往歪处想,我觉得自己很堕落,带着一种自救的良知,我用旧报纸把工作手册又包装一遍,李铁梅的面孔被包起来了,我的下身就平静下来了。后舱房里的世界是局促的,我的秘密时刻面临败露的危险,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工作手册藏在工具箱里,抱着工具箱悄悄地来到船尾,当我好不容易打开暗舱的门,我听见工具箱在骚动,里面隐隐传来锤子扳手铁钉螺帽的抗议,还有李铁梅焦灼的呼唤亲人的声音,奶奶,您听我说!远处的河岸也在骚动,我依稀感到岸上有个红色的人影,是我母亲沿着河岸奔跑,追着我们的船,一边追一边怒声高喊,快把本子还给我,还给我呀,东亮,你这个无耻的孩子,你这个下流的孩子,气死我了,东亮,你把我的肺气炸了!
  河岸 32。 天堂
  初到船队,我被湍急的河水和紊乱的青春所围困,阴郁而消沉,而我父亲心情不错。向阳船队勉强保留了父亲的最后一批崇拜者,父亲下放后,他们一直不好意思改口,还是喊父亲库书记,船上的女人们都觉得有责任帮衬我们父子,他们说,乔丽敏够狠心呢,一挥手就把父子俩撵到船上来了,船上没女人,这日子怎么过呢?女人们怀揣着妇道和热心肠来到七号船,送两碗面条,送一壶开水,德盛的女人是最热心的,她洗衣服的时候,常常端着大木盆,扭秧歌似的来到六号船船头,对我父亲喊,库书记呀,出来一下,有什么要洗的?尽管往我盆里扔。
  我不出去,在舱里悄悄地监视我父亲。他空着手出舱去,连一双袜子也没带,但他讲究礼数,和德盛女人说话去了。从下往上,我能看见德盛的女人光着脚,绣花裤管下露出黢黑的脚背,脚趾甲则是鲜红鲜红的,一看就是染过了凤仙花汁,船上的女人都这样,以为别人都要留意她们的脚趾甲。我父亲果然注意了她的脚趾甲,发出了及时的赞美,他说,德盛媳妇,你身上有一种革命浪漫主义的风情呢。
  德盛的女人不解其意,嘻嘻地傻笑,说,我天天在船上,哪儿浪漫得起来呢?我知道这是危险的赞美,我认为父亲对德盛女人有一点意思,我认为他对孙喜明的女人也有意思,以我的揣测,他对很多体态匀称面孔红润的女人都有意思,我的脑袋贴着舷窗,内心充满忧虑,只要他和一个女人靠得很近,只要他和一个女人单独说话,我就替他担心,我就会想到一个字,敲!我甚至以自己的经验,从心里对父亲发出警告,小心,小心,不准*,不准*!我紧张地盯着父亲的下半身,几乎屏住呼吸,值得庆幸的是,无论和德盛的女人在一起,还是和孙喜明的女人在一起,我父亲的裤裆总是风平浪静,从来没出过洋相,我私下猜测,毕竟他做了那么多年干部,人前一套,背后一套,什么都能装吧。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河岸》:天堂(4)
我装不了,我管不住自己。有一次他和德盛女人说话,站的位置偏离了我的视线,我忍不住把脑袋探到了外面,歪着头观察他们两个人的身体。这诡秘的举动被我父亲发现了,他捞起一根竹竿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怒骂道,我和群众聊天,你鬼鬼祟祟看什么?让你看书你打瞌睡,这会儿你的眼珠子瞪得比牛铃还大!
  河岸  33。 天堂
  我缩回了脑袋,一时竟然没找到借口。我没有什么借口。不健康的青春期,由无数不健康的细节缝缀起来,我知道自己有多么令人讨厌。我头脑空洞,却又心事重重,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在乎,其实鬼鬼祟祟。我确实鬼鬼祟祟的。在船上,父亲的生活作风没出什么问题,我的生活作风却出了大问题。我面色憔悴情绪低落,所有表现都不符合朝气蓬勃的标准,我父亲敏锐地察觉到我染上了*的毛病。他是过来人,对付这事很有经验,白天他经常突然袭击检查我的手,吸紧鼻子闻我手掌上的气味,夜里睡觉的时候他规定我的手和下身要严格分离,不准我把手放在被子里面,半夜三更的我多次被父亲惊醒,都是一个原因,他发现我的手在被子里面。怎么又放在里面了,给我拿出来!他粗暴地把我的手拉出被子,掖好被头,威胁我说,我再发现你手在里面,就把你手吊到梁上去,让你吊着手睡!
  说起来有点冤枉,我从没追究父亲的生活作风问题,父亲却抓住了我的生活作风问题不放手。失去了油坊镇的领导岗位后,他兴趣转移,如何改造我的思想,如何纠正我的生活作风,成了父亲工作的重点。他干什么都喜欢大张旗鼓,制造声势,为了模仿水上学校的模式,他把我们家的船篷布置成了一间流动教室,小黑板,粉笔擦,还有自制的竹枝教鞭,应有尽有,他还剪了四块红纸,分别写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隆重地贴在板壁上。
  四条训诫,其实有两条我是遵守的,第一我很紧张,我天天都在提防父亲的检查,怎么会不紧张?第二我很严肃,我每天碰不上一件高兴事,天天都绷着脸,觉得整个世界都欠了我的债。至于团结和活泼,我对前者没兴趣,对于活泼,我有一点兴趣,可是谁都知道,活泼是要具备条件的,无论是打乒乓球还是滚铁箍,要活泼至少要在岸上,我在船上,让我怎么活泼呢?
  我对父亲的水上学校不感兴趣,除了一个隐私带来的短暂而尖锐的快乐,我不知道我的快乐在哪里。
  那年我十五岁,像一根青涩的树枝被大水冲到金雀河上,我随波逐流,风管辖我,水管辖我,河岸管辖我,父亲天天在管我,偏偏我自己管不住自己,包括我自己的秘密。有一天早晨我被惊醒,是被父亲打醒的,我迷迷糊糊,下意识地捂紧自己的短裤,怪我做的梦不好,梦见了李铁梅,短裤里突起了一座小小的山峦,但这次受罚,不是*之罪,是大祸临头了。父亲不知为什么打开了船尾的暗舱,发现了我的秘密。他挥舞着那本工作手册抽我,抽我的脸,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暴怒的父亲。他头发凌乱,眼角上还挂着眼屎,面孔看上去很古怪,一半是苍白的,另一半因为愤怒,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滚起来,给我滚起来,说呀,你藏着这本子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用双手保护我的脸,嘴里下意识地申辩,不是我的,是妈妈的,都是妈妈写的,不关我的事。

《河岸》:天堂(5)
河岸  34。 天堂
  我知道是她写的,是你偷的!我问你,为什么偷?为什么偷了不交给我?为什么藏起来?这是我的黑材料呀,你居心何在?
  我居心何在?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本可以选择沉默,但是我不懂得沉默,为了逃避责任,我说了一句不三不四的话,我藏着玩,好玩嘛。
  好玩?怎么个好玩法?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父亲,他狂叫起来,拎着我耳朵,一叠声地追问,什么好玩?这是你母亲整我的黑材料呀,你怎么玩的?
  怎么玩呢?我还是说不出口,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呢?我从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罕见的怒火,预感到灾祸马上要降临,提着裤子就往舱外逃,父亲追出来踹了我一脚,滚,你这个下流坯,不准你在我的船上了,马上给我滚,滚到岸上去,去找乔丽敏吧。
  船队正在清晨的金雀河上航行,我逃到船头,再也无处可逃了。我看着别人的船,别人家的船是安全的避风港,但我不想上去。夜航过后,船队的人都早早起来了,有的船上已经升起了炊烟,有的孩子正在船尾撅着屁股解手,早起的船民们向七号船上张望着,发现我被父亲逼到了船头,紧紧抱着缆桩。八号船的德盛大声说,库书记,你家东亮怎么啦,惹你生那么大的气?别再往前逼他了,再逼就逼到水里去了。
  我父亲装作听不见,他用一把煤铲对准我,就像用一杆枪对准敌人,他说,滚,你这个下流坯,你这个小阴谋家,给我滚到岸上去,滚到你母亲那里去!我回头看着船下的水,心里有点胆怯,嘴巴不示弱,滚就滚,你让拖轮停下来,我马上就滚。父亲说,你好大面子,让拖轮为你这混账孩子停下来?做梦去,河水淹不死你,你先滚到水里去,自己游到岸上去!我说,水那么冷,我才不下水,只要有河滩,我马上就滚,我才不稀罕这条破船,我上去了就不下来了,你一个人过去吧。
  父亲有点犹豫,一边观察着河岸,手里紧紧地握着煤铲,船过养鸭场,他说,好,养鸭场到了,有河滩了,你可以滚了!父亲突然用力将煤铲铲到我的脚下,这样,我就像一堆煤渣一样被他铲起来了,半堆在船板上挣扎,半堆已经悬在空中。六号船上王六指家的一堆女儿挤在一起看热闹,看见我的狼狈样子,居然都痴痴地笑起来,这让我感到了极度的羞耻,撵就撵,推就推,驱逐就驱逐,我怎么也不能谅解父亲使用的工具,用什么不好,为什么要使用一把煤铲呢?一气之下我就对着父亲骂了一句脏话,库文轩,我敲你老娘!
  怪我咎由自取,敲父亲的老娘,就是要敲邓少香烈士,父亲怎么能容忍呢?我看见父亲脸上闪过一道残酷的白光,这下他真的把我当做一堆煤炭看待了,他调整了手里的煤铲,弯腰蹲马步,嘴里怒吼一声,双手用力一掀,成功地把我铲到了养鸭场的河滩上。
  

《河岸》:字
河岸  35。 字
  那是我第一次被父亲赶到岸上去。我是在养鸭场那里上岸的,看不见人,一群鸭子在河滩上摇摇摆摆地站成两排,代表陆地夹道欢迎我,欢迎我回归陆地。我朝油坊镇方向走,觉得脚下的路在波动,乡间公路像河一样奔流,反而金雀河的河水纹丝不动,仿佛一片发亮的土地,河上船樯,乍看都是土地上的房屋。我走到变电房附近,迎面又跑来几只鸭子,傻子扁金扛着一根长长的鸭哨,在路上雄赳赳地走,他看见我就亢奋地喊起来了,你是库文轩的儿子吧?我告诉你,你去告诉你爹,工作组又要来了,他们就要来宣布了,我才是邓少香的儿子,我是她的真儿子!
  对付一个傻子,我还是有点办法的,我说,傻子,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你也配做烈士的后代?我也告诉你,工作组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宣布了,你爹是头猪,你娘是只鸭子,你是猪和鸭“敲”出来的!
  傻子扁金拿着鸭哨来追我,他明显知道敲的意思,怒视着我说,你小小年纪就满嘴脏话,敲?你知道怎么敲?看我来敲你,敲死你!
  我和他在路上赛跑起来,我当然比他跑得快,很快就把他甩掉了。甩掉了傻子扁金,我还在跑,我好久没这么奔跑了,像风一样奔跑,如果不是去了船队,我绝对不会把奔跑也作为一种享受,我像风一样跑到油坊镇中学的红色校舍外面,风停了,我累了。我站在路上喘气,看着油坊镇中学的房舍和操场,突然之间,我感到很难受,肠胃难受,心里也难受。
  我在这所学校的初中部上了三个月的课,就走了。摆脱学校曾经让我狂喜过,现在时过境迁,我发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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