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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她走到了那片宽大的斜坡边缘,斜坡下面就是黑荒原谷的大片沃土,现在还隐匿在雾霭里,沉睡在黎明中。这儿和高地无色的空气不同,在山谷里,那儿的大气是一种深蓝色。和她在高地上劳作的田地也不一样,高地上的田地是一百亩一块,而谷里的田地要小得多,不过五六亩一块,这无数块土地从山上望去,就好像网罗一样。这儿风景的颜色是一种浅褐色;再往下就和佛卢姆谷一样了,差不多成了青绿色。可是,她的悲伤就是在那个山谷里形成的,所以她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它了。美在她看来,正如许多深有感触的人一样,并不在美的事物本身,而是在它的象征。
她沿着山谷的左边坚定地向西走去;从那些欣托克村庄的上方经过,在从谢尔屯通向卡斯特桥的那条大路那儿向右转弯的地方穿过去,又沿着道格布利山和高斯托利走,在道格布利山和高斯托利之间,有一个被称作魔厨的小山谷。她沿着那段上坡路走到手形十字柱那儿,那根石头柱子孤零零地、静悄悄地耸立在那儿,表示一件奇事,或者凶杀案,或者两者都有的发生地点。她再往前走了三英里,从一条小路上穿过那条笔直的、荒凉的叫做长槐路的罗马古道;她一走到古道那儿,就立即从一条岔路上往下走,下了山就进了艾维斯黑德镇或者村,到了那儿,她就走了一半的路了。她在艾维斯黑德休息了一会儿,又吃了一次早饭,吃得又香又甜——她不是在母猪与橡实客栈吃的饭,为了避开客栈,她是在教堂旁边的一家农舍里吃的饭。
苔丝剩下的后一半路是取道本维尔路,从较为平缓的地区走过去。不过,随着她和她这次要拜访的地点之间距离的缩短,她拜访成功的信心却越来越小了,要实现这次拜访的任务也越来越难了。她的目的如此明确,四周的景物却是如此朦胧,她甚至有时候还有迷路的危险。大约到了中午,她在一处低地边上的栅栏门旁歇了下来,爱敏寺和牧师住宅就在下面的低地里。
她看见了教堂的四方形塔楼,她知道这个时候牧师和他的教民正聚集在塔楼的下面,因此在她的眼里是一种肃穆的神气。她心里想,要是设法在平时到这儿来就好了。像牧师这种好人,也许对选择在礼拜天到这儿来的女人有一些偏见,而不知道她的情形的紧迫性。事到如今,她也不能不往前走了。她已经走了这样远的路,穿的是一双笨重的靴子,于是就把脚上的靴子脱下来,换上一双漂亮的黑漆轻便靴子,把脱下来的靴子塞到门柱旁边回来时容易找到的树篱里,这才往山下走去;在她走近那座牧师住宅的时候,她的脸刚才被冷空气冻红了的颜色也慢慢地消褪了。
苔丝希望能出现一件有利于她的事情,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牧师住宅草坪上的灌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用尽了自己的想象,而且也尽可能把自己打扮漂亮了,但是想象不出那就是他的近亲住的屋子;可是无论在天性还是在感情方面,都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东西把她和他们分开,他们在痛苦、快乐、思想、出生、死前和死后都是一样的。
她鼓起勇气走进牧师住宅的栅栏门,按了门铃。事情已经做了,就不能后退了。不,事情还没有做完,没有人出来为她开门。她得鼓起勇气再做一次。她又第二次按了门铃。她按门铃引起的激动,加上走了十五英里路后的劳累,因此她在等人开门的时候,不得不一手撑着腰,用胳膊肘撑着门廊的墙壁歇着。寒风刺骨,长春藤的叶子被风吹得枯萎了、枯黄了,不停地互相拍打着,把她的神经刺激得烦躁不安。一张带有血迹的纸,被风从一户买肉人家的垃圾堆里吹了起来,在门外的路上飞舞着;要落下来又显得太轻,要飞走又显得太重;陪着它一起飞舞的还有几根枯草。
她把第二次门铃按得更响,但仍然没人出来开门。于是她就走出门廊,打开栅栏门走了出来。尽管她心有不甘地盯着房子的前面,仿佛要回去似的,但还是把栅栏门关上了,这时才松了一口气。有一种感觉在她的心里反复出现,他们也许认出她了(但是她不知道是怎样认出来的),所以才吩咐不要为她开门。
苔丝走到拐角的地方,能做的她都做了;但是她决心不要因为自己一时的动摇而给将来留下悔恨,所以就又走回屋前,把所有的窗户都看了一遍。
啊——原来是他们都去了教堂,所有的人都去了。她记得她的丈夫说过,他的父亲坚持要全家人,包括所有的仆人在内,都要去教堂作礼拜晨祷,回家时总是吃冷饭。因此,她必须等到晨祷结束他们才能回来。她不愿等在屋子的前面,免得引起别人注意,所以就绕过教堂,向一条篱路里走去。但是就在她走到教堂院子门口时,教堂里面的人已经开始涌出来,苔丝自己也裹在了人群当中。
她在爱敏寺的教民眼里,就和在一个信步回家的乡村小镇的教民眼里一样,是一个外来的女人,是一个他们不认识的人。她加快了自己走路的步伐,走上了她刚才来的那条篱路,想在树篱中间找一个躲藏的地点,等到牧师一家人吃完了饭,在他们方便接见她的时候再出来。不久她就同从教堂里面出来的人隔得远了,只有两个年轻的男子胳膊挽着胳膊,快步从后面跟了上来。
在他们走近了的时候,她听出他们正在用最热切的语气说话,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形里是十分敏感的,因此她听出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她丈夫说话的声音有相同的特点。那两个走路的人正是她丈夫的两个哥哥。苔丝把她的一切计划都忘掉了,心里唯恐在这种混乱的时刻,在她还没有准备好同他们见面之前,让他们给追上了;虽然她觉得他们不会认出她来,但是她在本能上害怕他们注意她。她在前面走得越急,他们在后面追得越快。他们显然是要在回家吃午饭之前,先作一次短时间的快速散步,把他们坐在教堂里作礼拜冻了半天的脚暖和过来。
在上山的路上,只有一个人走在苔丝的前面——一位小姐模样的姑娘,虽然她也许有一种故作高傲和过分拘谨的样子,但还是有几分惹人注意。苔丝在差不多赶上那位小姐的时候,她的两位大伯子也差不多追到了她的背后,近得她都能把他们说话的每一个字听清楚了。但直到那时,他们说的话都没有什么引起她的特别注意。他们注意到前面走着的那位小姐,其中有一个说,“那不是梅茜·羌特吗,我们追她去吧。”
苔丝知道这个名字。正是这个女人,她的父母和克莱尔的父母要把她选作克莱尔的终身伴侣,要不是她自己从中插了进去,大概她已经和克莱尔结婚了。要是她再等一会儿,即使她以前不知道,她现在也会明白的,因为那两个哥哥中有一个说:“唉!可怜的安琪尔,可怜的安琪尔!我一看见这个漂亮的姑娘,我就要埋怨安琪尔太轻率,不娶这个漂亮小姐,而要去找一个挤牛奶的姑娘,或是一个干其它什么活儿的人。那分明是一件怪事。也不知道现在她是不是找到他了;几个月前我听到过安琪尔的消息,她还没有去找他。”
“我也不知道。现在他什么也不告诉我了。他那场不幸的婚姻似乎完全使他和我们疏远了,自从他有了那些离奇的思想后,这种疏远就开始了。”
苔丝加快了脚步,向漫长的山上走去;但是她硬要走在他们的前面,就难免不引起他们的注意。后来,他们赶上了她,从她的身边走过去。远远走在前面的那位年轻小姐听见了他们的脚步声,转过身来。接着,他们互相打了招呼,握了手,就一块往前走。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小山的顶上。显然,看他们的意思这个地点是他们散步的终点,所以他们就放慢了脚步,三个人一起拐到了栅栏门的旁边,就在一个小时以前,苔丝在还没有下山进镇的时候,也曾经在那个栅栏旁休息过。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两位牧师兄弟中有一个用他的雨伞在树篱中仔细地搜寻着,拨拉出来一样什么东西。
“一双旧靴子!”他说。“我想是某个骗子或者什么人扔掉的。”
“也许是某个想赤着脚到镇上去的骗子,想用这种方法引起我们的同情,”梅茜小姐说。“不错,一定是的,因为这是很好的走路穿的靴子——一点儿也没有磨破。干这种事的人真坏呀!我们把靴子拿回家去送给穷人吧。”
找到靴子的那个人是卡斯伯特·克莱尔,他用手中的伞把勾起靴子,递给梅茜小姐,苔丝的靴子就这样被别人拿走了。
这些话苔丝都听见了,她戴着毛织的面纱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又立即回头去看,看见那一行教民带着她的靴子离开了栅栏门,又走回山下去了。
因此我们这位女主角又开始了她的行程。眼泪,使她双眼感到模糊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流淌下来。她也知道,完全是她的多愁善感和毫无根据的敏感,才导致她把看见的一幕当成对自己的谴责;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从中摆脱出来。她是一个不能保护自己的人,不能违背所有这些对她不利的预兆。再想回到牧师住宅是不可能了。安棋尔的妻子差不多感到,她仿佛是一个被侮弄的东西,被那些在她看来极其高雅的牧师赶到了山上。她是在无意中受到伤害的,她的运气也有些不好,她遇到的不是那个父亲,而是他的儿子,父亲尽管狭隘,但不似儿子们严厉刻薄,并且天性慈爱。她又想起了她的那些带着泥土的靴子,这双靴子无故受了一番嘲弄,她不仅可怜它们,而且她还感到,靴子主人的命运是多么绝望啊。
“唉!”她自卑自怜地叹气说,“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为了把他为我买的这双漂亮靴子省着穿,最粗糙的一段路是我穿着那双旧靴子走的啊——不——他们是不会知道的!他们也不会想到,我穿的这件袍子的颜色还是他挑选的呢——不——他们哪里会知道呢?即使他们知道,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因为他们并不太关心他呀,可怜的人啊!”
她接着又可怜起她心爱的人来,其实她所有的这些苦恼,都是由他判断事物的传统标准引起的;她在路上走着,却不知道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就是因为她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用她看见的儿子去判断他们的父亲,丧失了妇女的勇气。她现在的情形,正好可以引起克莱尔先生和克莱尔太太的同情心。他们遇见特别的事情,就最容易引发他们的恻隐之心,而那些未曾陷入绝境的人,他们轻微的精神苦恼却很难引起他们的关切和关注。他们在拯救税吏和罪人的时候,实在不该忘记为文士和法利赛人的痛苦说几句话①;他们这种见解狭隘的缺点,在这个时候倒应该运用到他们的儿媳身上,把她完全当成一个落难的人,向她表示他们的爱心。
①见《圣经·马太福音》第九章、第二十一章;《圣经·马可福音》第二章。
因此,她又开始沿着来路往回跋涉,她来的时候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而只是深信在她的人生中又出现了一次危机。显然,什么危机也没有发生;现在她只好再回到那块饥饿的土地上的农场里去谋生了,去等待她再次聚集勇气面对牧师住宅的时候了,除此而外,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做的了,在回家的路上,她确实对自己产生了足够的兴趣,掀开了脸上的面纱,仿佛是要让世界看一看,她至少可以展示出梅茜·羌特展示不出来的容貌。但是她在掀开脸上的面纱的时候,又难过地摇了摇头。“这不算什么——这不算什么!”她说。“谁还爱这副容貌呢,谁还看这副容貌呢。像我这样一个被遗弃的人,还有谁在乎她的容貌啊!”
她在回去的路上,与其说是在毫目的地前进,不如说是在毫无目的地飘荡。她没有活力,没有目的;只有一种倾向。她沿着漫长乏味的本维尔路走着,渐渐感到疲乏了,就靠在栅栏门上或是里程碑上歇一歇。她又走了七八英里的路,沿着一座又陡又长的小山走下去,山下有一个叫做艾维斯黑德的村庄,也可以说是小镇,这时候她才走进一所屋子。就在这个小镇里,她早晨在这儿吃过早饭,心里满怀着希望。这座小屋在教堂的旁边,差不多是村子尽头的第一家,在这所屋子的主妇到食品间为苔丝拿牛奶的时候,她向街上看去,发现街上似乎空荡荡的。
“所有的人都作晚祷去了吧,是不是?”她说。
“不,亲爱的,”那个年老的妇人说。“现在作晚祷还早了些;作晚祷的钟声现在还没有敲响呐。人们都到麦仓那边听人讲道去了。晨祷和晚祷之间,有一个卫理公会牧师在那儿讲道——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