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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莲之行,在张爱玲,是奇异的感受;而在王祯和,更如梦寐一般。
此行张爱玲是低调而来。直到临走时,才有一晚报记者抓到了线索,在报上发了一条短消息,里面只有张爱玲的一句话:“来台湾是拜访亲戚。”
后来,水晶笑王祯和:“那名‘亲戚’就是你。”
王祯和自称,一生有三件事受到张爱玲“强烈的影响”。这三件事,其实都是微末小事。 。。
匆匆踏上陌生的“故土”(7)
第一件,是说国语要标准。张爱玲对他说:“你们福建人f音与h音好像分不清。”王祯和自此遇到这两个声母发音时,都要加倍小心。
第二件,是王祯和以前把“噱头”说成是“剧头”。张爱玲委婉地提醒他:“噱头,上海人是念‘xué 头’。”王祯和此后,凡是对不知发音的字,都要先查了字典再说。
第三件,是他们在看山地人喝酒时,王祯和说了一句:“他们表情很忧郁。”张爱玲没听懂,王祯和就改用英文说Sad。张爱玲笑笑说:“你讲话很文艺腔。”自此,王祯和讲话,就务求去掉这类文艺腔。
这三件小事,看得出张爱玲的率真无羁,也看得出张爱玲在王祯和心目中的分量。
后来,张爱玲到了香港之后有信来,里面提到,在香港住的地方,能听到有鸡鸣。水晶把信抢过去看,看完说:“张爱玲撒谎,香港怎么可能有鸡?”
香港当然有鸡。水晶之意,是说繁华的都市中心如何能养鸡?他曾在香港住过,所以说得振振有词。
王祯和不服,就拼命找理由为张爱玲辩护。
张爱玲从香港回到美国,为《记者》(The Reporter)杂志写了一篇访台观感,题为“Back to the Frontier”《回到边疆》,亦可译为《回到前线》。,她把杂志寄了一份给王祯和。水晶看了,对题目大有意见,说:“怎么能说到台湾是‘回到边疆’呢?”
在这篇文章中,还提到了有臭虫。水晶又大不满,说:“怎么可以说台湾有臭虫?哪里里有臭虫?”
本来王祯和看了这篇文章觉得好,经水晶一激,便也“觉得要跟张爱玲抗议一下”。恰好居住在香港的作家徐訏在报纸上发了一篇骂张的文章,王祯和就把剪报寄给张爱玲看,顺便抗议了一下“臭虫事件”。
张爱玲在回信中,并无正面答复,只是淡淡地幽了一默:“臭虫可能是大陆撤退到台湾来的。”
所谓“臭虫”,有或没有,无关紧要,关键是她的“撤退台湾”一说,显是在暗讽台湾国民党当局。她对国民党的不满或不屑,有一个近因,就是采访“少帅”的申请,被台湾当局拒绝了。
此后,张、王之间一直有通信,他们间淳朴的友谊也绵延日久。
一次,王祯和在电影杂志上看到有女演员作山地姑娘打扮的,想起与爱玲去看山地舞的情形,便把图片剪下来,寄给爱玲作留念。
王祯和大学毕业后按规定服兵役,在驻地第一次见到相思树、相思豆,觉得惊喜,也写信去告诉张爱玲。他在台湾看到张爱玲编剧的电影,认为导演没能领会妙处,拍得不好,就写信给张爱玲替她打抱不平,张爱玲仅是一笑置之。
王祯和服完兵役后,在莲花县中学做过两年的英语教员,又先后在台南亚洲航空公司、台北国泰航空公司工作。那时他可以免费飞美国,于是写信给张爱玲,说要去波士顿看她。张爱玲回信道,很欢迎,但她家比较小,不能安排他住,只能住旅馆。
那是王祯和第一次出国,到了纽约准备坐长途车,偏偏迷了路,拿着地图怎么也找不到“灰狗”巴士站,打电话也打不通,待了一个多星期,只好怏怏不乐地回了台北。张爱玲后来复他的信说:等了他一天不见踪影,到第二天,头痛了一天。
数年后,王祯和去美国爱荷华国际工作室做访问研究,此时张爱玲已在洛杉矶。王祯和写信去,说想见一面,但张爱玲拒见。她复信说:“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
王祯和由此更是后悔——在波士顿那次不该失之交臂。但他尊重张爱玲的意愿,把从花莲带来做礼物的大理石,托了别的朋友转交。
张爱玲为何要拒见?
王祯和对此完全领会,他说:“后来没见面是对的,让我记忆中她永远是青春的一面。”
——1961年的花莲,无论是艳阳还是蓝海,在他们的记忆中都早已定格。
记忆美好,就不要再去破坏它了。
1967年,王祯和因发表短篇小说《嫁妆一牛车》而一举成名;1969年,正式进了台湾电视公司任职。
送别张爱玲25年后的1987年,王祯和在“台视”的录像室做关于张爱玲的访谈,面对采访人,他仍情不自禁:“这些事情想起来,真温暖。”
抚今追昔,他伤感而又满足,接受采访的最后一句话是:“真是奇怪,我真的能把她的每一件事、每个动作、说的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包括她喜欢戴的大耳环……”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惟能见到他脸上有一种笑意,单纯而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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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中的恬然老妇(1)
晚年的张爱玲,有一部绝笔之作,即《对照记》。这是一本图文并茂的书,可称为“私人照相簿”。里面,有一些代表她生命片断的老照片,还有一些沧桑感十足的说明文字。
在这部书里,她对自己一生的三个阶段做了点睛式的总结。在说到晚年时,是这样写的:
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
伤感,是在意料之中的;但那种急促的感觉,却出人意料。
这就是她内心的真实感受吧。
赖雅走后的漫长岁月,于她,并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如梭地飞逝。
赖雅在时,他是爱玲的一面镜子。她可以对镜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个中的乐趣,多少年头也不算长。现在镜子没有了,再漫长的岁月也是嫌短。
1968年的世界,欧洲、美国,还有她的祖国,都不太平静,到处是轰轰烈烈的。但是对张爱玲来说,这一切,都很遥远。
她开始走入内心。
虽然那以后她仍在写作,却不再描述对于凡俗生活的那种兴致勃勃,也不再感叹人世有多少与生俱来的苍凉。
她的精神世界,退回到了五四之前。
除了修改旧作,她主要的精力,是放在翻译《海上花列传》和写作《红楼梦魇》上。那种两千年的旧厦即将崩塌之时的氛围,对她来说,有特殊的魅力。
这年,她才47岁,不论作为女人还是作为作家,都不能说是到了末路。正如有的张传作家所感叹的那样,她完全还可以再盛放一次。
可是,她为什么从此拒绝了整个的世界?
是赖雅带走了她最后的爱情?
是人间不可能重觅佳侣?
都不是。
张爱玲此时、甚或她从来就不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她念念在兹的,是人活在这个时代的意义。
二十多年前旋起旋落的遭遇,到中年以后,不知她已经反思过多少回了——
从少年时代起,她就在与一种洪流搏斗。如今,她知道了,其实这搏斗是没有意义的。
形势永远比人强。
这就是她后来终于领悟到祖先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的原因。
三代人也好,四代人也好,只要是流淌着这个血脉,谁能不被这个洪流所制驭?
大变革的中国,把多少人像沙粒一样卷起和吞没!
好强、勇敢、坚忍,都是没有用的。
悲剧之雾,幕天席地!
英语有谚云:“没有人是座孤岛。”
而张爱玲却说:“我有时觉得,我是一座孤岛。”
不错,从这一年起,张爱玲就逐渐走向“孤岛”,大隐于市,开始了学者们所说的“幽居时代”。
几乎与她的精神退隐相同时,她在现实世界中的地位,却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人世沉浮中的辩证法规律开始起作用了。
还是在一年前,也就是1966年4月,她的小说《怨女》在台湾出版。同年,这部小说也在香港《星岛日报》上连载。
这件事,对张爱玲的晚年生活至关重要。
她从这一刻起,又开始“夺回”了华文世界的市场,从一本《怨女》的涓涓细流起,直至几十年后的浩漫汪洋!
这部《怨女》在文本上的演变,曲折得让人眼花缭乱。它是由最早的《金锁记》,改写为英文的Pink Tears《粉泪》。,后来又改名为Rouq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再由英文译回中文,即是《怨女》。
《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在《怨女》中名字叫银娣。原先的角色比较“彻底”,而新的角色则不那么“彻底”,曹七巧的变态与报复,在银娣身上化为了可以理解的苍凉感。长安这条线索,则被彻底删掉。
“孤岛”中的恬然老妇(2)
《怨女》之所以能在台湾出版,说来也是一段传奇。它是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的,而“皇冠”的老板平鑫涛,就是当年中央书局老板平襟亚的侄子。
二十多年前,张爱玲没把《传奇》交给平襟亚出版,还为“一千元灰钿”翻了脸,二十多年后,她的著作出版却又重归平家的人来打理。双方这一合作,后来延续了近30年。
还有,平鑫涛的妻子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台湾言情小说作家琼瑶。琼瑶曾说过,张爱玲是她写作上的老师。这就是说,张爱玲小说的某些影响,也成了当代言情小说的源头之一。
那么,平鑫涛是如何“发现”张爱玲的呢?
原来,他在高中时就是张爱玲的读者。抗战后期,他在上海读高中,正是所谓的阅读“吞咽期”,疯狂阅读大量文学作品,从《万象》和《西风》等杂志上,读到了不少张爱玲的文章。
1965年,他在香港认识了宋淇,两人一见如故。宋淇向他热心推荐了好几位香港作家,此外还有一个,就是张爱玲。
那时,由于夏志清文章的影响所及,张爱玲的名气在台湾读者中已有复燃之势。平鑫涛听到张爱玲的名字,“觉得又亲切又高兴”,能为她出书,简直是受宠若惊!
合作的事,进展得非常顺利。张爱玲那一面正是求之不得,大概因照顾赖雅不愿分心,合同是由夏志清代签的。自那以后,张爱玲的全部作品,都由“皇冠”独家出版。
皇冠趁热打铁,这以后又接连出版了《秧歌》、《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1968)、《半生缘》(1969)。几年后,又将《连环套》挖掘出来,与《创世纪》、《忆胡适之》、《天才梦》等结集为《张看》(1976)出版。
这样密集出击的结果,酷似当年上海“洛阳纸贵”的盛况——不过这一次,引发的是台湾的“张爱玲热”。
从皇冠拿到的版税,自此就成为张爱玲的主要经济来源。这成为张爱玲晚年得以平静隐入“孤岛”的保障。
张爱玲对此感激有加,她后来在给夏志清的信上说:“我一向对出版人惟一的要求是商业道德,这些年来皇冠每半年版税虽有二千美元,有时候加倍,是我惟一的固定收入……”见1983年12月22日致夏志清的信。
这就是命运,就是必然,是每一个不屈服的卑微者都有可能得到的报偿!
与皇冠的合作,张爱玲本人很少出面,都是由宋淇做代理人。平鑫涛对她极为尊重,多年后曾回忆道:
撇开写作,她的生活非常单纯,她要求保有自我的生活,选择了孤独,甚至享受这个孤独,不以为苦。对于声名、金钱,她也不看重。……和张爱玲接触三十年,虽然从没有见过面,但通的信很多,每封信固然只是三言两语,但持续性的交情却令我觉得弥足珍贵……(《选择写作选择孤独》)
虽然有长期的合作关系,但平鑫涛与张爱玲却从未见过面,都是以电话和书信往来。平日平鑫涛去信,都是通过张爱玲住所附近一家杂货店的传真机代为接收,她去店里购物时才能拿到。
再说《怨女》出版后,它的英文母本《北地胭脂》也时来运转,尘封多年后,终于在1967年由英国凯塞尔出版社出版了,可惜销路还是不畅。
可叹张爱玲奋斗十余年,想的就是打进英语文学圈,到此所有的努力完全付之流水!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皇冠出版的《半生缘》,其实就是《十八春》的修改本。因为原作有一个“光明的尾巴”,出现了叔惠赴延安投奔革命、众人向往解放区、参加东北建设等等极富“新中国文学”色彩的情节,在台湾出版将会“有碍”,所以必须动手术。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孤岛”中的恬然老妇(3)
在《半生缘》中,叔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