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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后!”他下了命令,身后两位副将略一迟疑:“将军,这——”
“我说退后!”皇甫端华厉声大喝,剑眉星目煞气逼人,“还不快!”
后援大军开始转身后撤,副将发现皇甫端华并没有动作。
“将军?!”
“你们撤到河岸上,我在这里等他们。”皇甫端华策马向前走了两步,回过头笑了笑,“快走。”
过了一阵,叛军的攻势渐渐弱了下来,大约是木石用尽,颜钧九死一生出得谷来,惊魂未定之下急忙召集残兵,他只看了一眼剩余军队就扭过了头。
几乎是全军覆没啊……全军覆没……
“快!快撤罢将军!”副将也有幸不死,从后面策马上来催促。
“撤!撤……”
颜钧带头策马狂奔了一段,山谷在他们身后渐渐远去,平原上有二人二骑,就那么独自立着。其中的远看衣着大约是个武将,要不是那人取下的头盔,颜钧哪里能凭得那一头火焰般随风飘扬的头发认出那是皇甫端华?两人间的距离渐渐近了,颜钧看见那个年轻人坐在马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哀戚之色,却快要溢出了眼眶。
“先回营罢……”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颜钧一咬牙,连着喉间的酸涩与剧痛一起咽下。
“走……”
第 53 章
(五十三)
前锋一出即遭惨败归来,河北岸那边哥舒翰捶胸顿足不已,其实他早在一出潼关之时就有了吃败仗的觉悟,因此他只是痛心了片刻即想努力挽回颓势,由是他即刻渡河来到对岸。
“元帅怎么说?”颜钧擦着脸上的血污,伸手想去接河对岸发过来的令旨,还没接到手就被另一只手抢了去。端华狠狠剜了他一眼。“你少操点心罢!我来!”
“让马拉毡车冲锋?”端华看完那张纸,抬头这么说。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颜钧沉重地叹气,“……啊,元帅!”他话还没说完就翻身跪了下去,“末将战败,罪无可赦。”
“起来,起来。”哥舒翰站在他们面前,饱经沧桑的面孔上是深深的无奈。“就按方才的说,午后再战。先让众将士埋锅造饭。”
午后,一切安排妥当,远眺对面叛军山地上阵营,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动静。颜钧早就疲惫不堪,可他也不能休息,只能强撑着继续。两人走到营帐外面,风更大了,挂得营帐都猛烈地摇摆,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端华抬头,嗅了嗅空气。
“颜兄,风向变了。”
“……是啊?是东风……”颜钧嘀咕了一声,“奇怪,这么大的风……”
“走罢——”端华轻轻一推他,“要开战了。”
哥舒翰让马拉着毡车冲锋的想法固然是好,但是两军一交手,崔乾佑居然不知从哪里弄来众多草车放在阵地前面,官军甫一开始冲锋,崔乾佑立刻下令放火焚烧,借着猛烈的东风,那车上装着的满满的干草一下子就燃烧起来,战场顿时浓烟滚滚火星四溅,官军连眼睛也睁不开,更别提辨别敌人,于是顷刻之间胡乱攻击砍杀。
颜钧并没出战,在后方战地看得清晰,心中大急可又无可奈何,他试图搜寻一下皇甫端华的影子,可是哪里能找得到。
端华本来冲在前头,此刻他只能一手策马,一手掩住口鼻。一见势头不好,他果断下令退却。
“退后!退后!”
“元帅!怎么办?”这边颜钧已经急得不知不如何是好,他毕竟年轻,见己方连连挫败,已经有些沉不住气。
“听令,召集弓弩手,向浓烟处放箭。”哥舒翰沉声下令。
见这边已经撤得差不多,箭雨齐发,一直向浓烟处射去,弓弩手累倒了一批又换上新的一批,如此折腾直到天色渐晚浓烟散去,箭已经射光,官军才发觉,原来对面根本没有叛军。
颜钧一手狠狠地捶在战车栏杆上。“该死!上当了!——皇甫将军呢?你们谁看见他了?”
所有人都默默地摇头。只有人说,看见端华从前方退了下来,可是之后去了哪里,就没有人再知道了。哥舒翰摇着头,方要开口,后面就传来一阵骚动,所有人都看见大批士兵连滚带爬地扑将过来。
“后面有人偷袭!”
“有人偷袭——快逃命啊——”
颜钧眉头一拧,心一瞬间沉了下去,方才连遭败绩,他很清楚这一声喊意味着什么。果然,在哥舒翰和其他人还没来得及采取任何应对策略时,整个队伍已经大乱,号哭声更是震天动地,士兵们也不再听从将官号令,纷纷丢下手中兵器就抱头鼠窜,所谓兵败如山倒,连逃跑都没有了章法,十几万大军本来堪称坚不可摧,此时顷刻土崩瓦解,有人逃进山谷,有人则沿着黄河河岸逃窜,相互推挤、践踏,短时间内无数人就被推搡而掉进黄河淹死,白白丢了性命。一时间喧嚣声几乎撼动整个灵宝西原,哭声,嚎叫声,兵器碰撞声,乘胜追击的叛军的呐喊声,甚至还有兵士不断落入黄河中的声音,让情势一片大乱。官军后方看见前面失败,立刻不战自溃,连带着黄河北岸的军队,顷刻间就逃得没了踪影。哥舒翰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十分清楚,这一仗,甚至整个天下,就此完了。
“元帅!快走!快走!”颜钧拼死杀护住主帅,艰难地聚起附近仅存的几百名骑兵,“快走啊!”哥舒翰心下一横,此情此景容不得他犹豫,只能扬鞭策马,颜钧在旁,由几百名骑兵护送着,硬是杀开一条血路,往外突围。颜钧的心头颤抖得厉害,不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要突围出去,所以死在他刀下的全部是自己人。周围皆是逃窜的官军,为了护送哥舒翰出得重围,颜钧很快就放弃了原则,他们逆着逃窜的士兵,向首阳山西边狂奔,颜钧的刀被砍出一个又一个缺口,只是为了出去,就不知有多少士兵成了自己将领的刀下亡魂。颜钧心头在滴血,但他别无办法。
“——皇甫将军呢?”不知有谁喊了一嗓子。
颜钧略一迟疑,情势并不容他思考,可他的眼眶里还是一瞬间溢满了泪水。他打过很多次仗,次次都能亲眼见到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或者明明还没死,但却完全没有生还的希望。他不是个莽夫,而更像个多愁善感的文人,这种悲哀的情绪怎么也克服不了。可他仍旧没有选择。
“不……不能管他!”他艰难地咬着嘴唇,说出了下半句话,“快走!先送元帅渡河!”
哥舒翰心里也痛苦万分,他是十分爱惜那个尚未磨砺成器的年轻人的,可惜啊……可惜……就这么白白送掉了性命……现在还不见他人影,怕是凶多吉少啊……
滚滚黄河就在眼前,这一群纵横沙场的男子们,眼里含着泪水,拨转马头向渡口而去。
风,带着浓浓的血腥味,和着几缕残烟一道,静静地缭绕在战场上。滚滚的黄河带着无数官军们的尸首,继续奔流着,岸边,堆积如山的尸体散发着教人战栗的味道。
皇甫端华不是不想走。
可他走不了了。
他和数十名亲信,连人带马被崔乾佑大军围在了黄河边上。
方才从前锋一退却下来,他就觉出不对,可当时太过混乱,他连知会哥舒翰和颜钧一声都来不及,就奔向大军后方——因为他总觉得不安,崔乾佑用兵技巧之高,让他难以猜测——可他这回偏偏猜对了,他回马后方的结果就是,他和崔乾佑率领的前来偷袭的叛军碰个正着。可惜他此刻也无法力挽狂澜了,身后官军一见叛军顷刻兵败如山倒,皇甫端华只能且战且退,可他势薄,最终没有了退路。
□战马大汗淋漓,呼哧呼哧地打着鼻息。轻微的马蹄声不时传来,东风也变得小了,天色将暮,血红的残阳挂在山头,并且一点一点往下沉。
端华轻轻拍了拍坐骑的头颅。“辛苦你了。”他抬起头来,注视着崔乾佑。其实他只见过崔乾佑一面,便是潼关那晚夜袭的时候。他十分清楚,他那一次冷箭让崔乾佑颜面大失,自此二人结了仇,如今落到他手里,他是不会给他好过的。除了那个晚上的戾气,此刻的崔乾佑看起来居然也是一表人才,一派运筹帷幄的大将风范。
崔乾佑也在看着对面的小将。那张端正的英气面孔上沾染了血迹,但那完全无损于皇甫端华的俊美。年轻的小将眼角眉梢还略有生涩的稚气,但黑眸沉着稳定。崔乾佑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哈哈大笑。
“皇甫端华!你和你家元帅,已经是我手下败将,还不投降?”
红发的小将看了看他,居然抿着嘴笑了。“元帅此刻大约已经突围出去了。崔将军大可不必忙着高兴。”
“皇甫端华,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还是早早下马受降,效忠我大燕,待我禀报主上,主上素来爱才,一定不会为难你。”崔乾佑道。
端华轻蔑地抿了一下嘴。“大燕?崔乾佑,你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大逆不道,还有脸在此和我说这个?”
崔乾佑不为所动。“算了罢!你和哥舒翰那个老小子倒是忠心耿耿,李隆基给了你们什么,恩?还有高仙芝,封常清,恩?你口口声声效忠的皇帝,是怎么报答他们的?”说罢这些,崔乾佑很满意地看见对面小将的眉头稍稍皱了一下。但只是一下,皇甫端华的眼睛很快就恢复了清明。
“算了,崔将军,你我不过各为其主,没什么好争论的。——我知道我那时不该偷袭,”他转头,看了看自己身边的数十名骑兵,“崔将军,今天一战,皇甫端华敬你是将才,反正你们已经胜了,请放这几人走,”他顿了顿,“我留下。”
“小子,”崔乾佑笑笑,“你倒是聪明,我确实是想和你这么堂堂正正地打上一场。”
“不!将军!我等不会走!”
“誓与将军同生共死!”
“哈!”崔乾佑讽刺地笑了,“皇甫端华,你手下并不领情哪!”
“走罢,”端华沉下声,在夕阳的余晖里,他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意外的柔和,连脸上的血色都不那么突兀了,“我还拜托兄弟们回去报信——就说我——我死而无憾——”
血红的夕阳隐藏在天边暗色的云朵里,载沉载浮,叛军无声地让出一条道,让数十名泪流满面的骑兵离开。
端华拨转马头,他挺拔瘦削的身影背着夕阳,即使是很近的距离,脸上的神色也看不太分明。他一手抓着马缰,另一只手握着凌虹。那名剑剑尖朝下,上面满是凝固的血迹,他微微转了转手腕,轻轻抖动一下剑尖。
“崔将军,请罢。”
第 54 章
(五十四)
“将军,听说这小子原先金吾卫出身,近身格斗,将军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啊。”崔乾佑边上的侍卫长出言提醒。
崔乾佑笑了笑。“无妨。”
一声金属摩擦的锐响,崔乾佑抽出身边佩刀。
“承让。”
皇甫端华点点头,他举起凌虹剑。那把剑在夕阳的血色光晕下泛着微微的光泽,连带着剑锋上的那些血迹,都显出一种奇妙的色泽来。年轻将军的眼角眉梢带着疲惫与释然。没有人比皇甫端华自己更清楚——他明白自己今天是怎么也不可能逃出这里了。包括那个人……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其实他并不想和崔乾佑来上这么一场毫无意义的较量,只不过他心头倒也有个不大不小的执念,他要让崔乾佑知道,自己并不是只会躲在暗处放冷箭的宵小之辈。
他把剑锋竖起举到眼前。雪亮的光晕一闪而过,皇甫端华突然想起了李琅琊温和的面容。
“——得罪了!”
马上功夫,近身战斗,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其实只要区区几个回合,胜负就可以见分晓。没有人看清皇甫端华是如何出手的,亦没有人看清崔乾佑是如何迎上前去。
端华根本不曾多加思量,手中三尺青锋气势如虹,直直向前刺出,崔乾佑反应惊人立刻举刀去挡,铿的一声脆响,两匹战马已然错身而过,第一回合在众人尚未看清时就已经结束。端华提气,稳住身体,轻斥着让马匹转过身来,准备迎接第二下的攻击。他的动作居然十分自然,倒与他那满身尘土一脸血污的狼狈相格格不入。他想开了,既然断无逃出的可能,而那个让自己倾尽半生去爱慕的人也难以见到,自己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他出身金吾卫,的确是擅长近身格斗,而且他看准了,崔乾佑使的是刀,而他用的是剑,刀走白,剑走黑,自己倒也占了几分便宜。
崔乾佑拨转马头,举刀直劈。皇甫端华抬起右手,剑尖顺着崔乾佑佩刀的刀身一路划下去,耀眼的火花立刻迸射开来,在晚霞中分外刺眼。尖锐的金属嗡鸣让所有人下意识地想掩住耳朵,这一划把本来灌注在刀身上的劲道全部消去,于此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