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崤。锦衣年少,饮尽甘醴;几时轻狂,嘲遍圣贤。瑶玲清越,戏与当垆胡姬;九天清梦,指点龙潜凤翥。
绮梦醒,寂岑夜。突闻事起范阳,措变不及长安。鼙鼓动地,胡马长嘶;箭矢摧折,北寇猖狂。燕山冷而月似钩,朔漠渺而烟如柱。惜将领之死生,聆苍穹之雁唳。独策玉骢,踏初雪惊尘而去;横刀立马,执长戟桀骜而笑。别离仓促,音信零落。长空远而边塞绝,飞鸿尽而寒雨绵。
千秋基业,水月镜花;朱楼碧榭,残垣倾壁。青史煌煌而忠烈济,泪雨绰绰而美眷怨。玉堂金阶,不辍见其大义;罗扇冷屏,空盼成其久恨。独吟瀚海悲歌,身死足惜?顾盼春风阆苑,此情可追?揽大明宫阶下香尘,清芬仍在,长安不复;挟冷案牍灯畔韦编,锦绣尚存,尊严沦亡。
世事无形,为人奈何?余与将军旧之挚知也,既相识于垂髫,何故几事起而交心乱,一书至而恩义绝?乐其仲夏,明月往昔;悲其暮秋,孤城今朝。是以何忍忆:携玉蟾,把芳樽。江南阔其千里,执手游其纷繁。芳菲深秀,烟水排青;平湖沉月,晓堤浮岚。人约楼头,笑语稠而挽清风;兰生石罅,孤鹭起而映残照。
昔日有仕宦曾谓余曰:“若夫以世子之操行敏慧,如若有意,非登瑶台顶,即步凤凰池。”当是时余谓其鲰言谄媚,另有他图。而今再视,则余之何其谬误也哉?国家危难,终入仕途;江山飘摇,奔走效命。恍忆昨日,逍遥形骸,醒耶?梦耶?独凭重楼,恨登临青云高处不胜寒;力排绯言,笑生平跌宕临渊如是险。潼关既破,一夕离散。余无颜无心苛责君之叛道而背出,夫禽鸟尚且择良木而栖,鲲鹏岂不羡南冥而徙?
犹记年少携手,宴宴相知;冷对宦海浮沉,人人自危。挥笔墨之风采,才比子建,命途维艰;试青锋之光华,功僭少卿,进退无地。史笔如铁,难书心酸之泪;江山似卷,堪载漂泊之恨?
乾坤飘摇,此身辗转。忝攀瑶台凤池,心系行伍刀笔。竭诚尽力,实不敢怠。夫位卑尚能忧思天下,官盛可懈犬马之劳?心有悔念,奈何无意双飞;意指艰途,岂敢浑噩忘志?唯鞠躬千里江山,德事天下苍生,诚能谢余之罪也哉!
此将与君生相决绝,致此书以言之。”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那写铮铮不流于时风的清瘦字体,在火光下似乎跳跃起来。年轻的将军捧着那一纸诀别书,手不停地颤抖。
纵然情真意切,纵然辞采辉煌……李琅琊,你要谢罪?你要谢什么罪?如何谢罪?就好像你说的,鞠躬千里江山,德事天下苍生是么?你才情堪比子建,可我功德哪僭少卿?!故而你要趁此机会两两相绝是么?这有何难?眼前情状,难道不是此生相绝了么?
此生相绝……不是生死两茫茫,而是生而相绝……
皇甫端华抖着手把那张纸狠狠地拍到桌上,他大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阴沉的光线和冰凉的风猛的灌入,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端华一头扑到窗棂上,用双手掩住了脸。他剧烈地喘息着,不想让自己流下眼泪来,他也的确做到了。他甚至痛恨自己为何要识字,为何要看懂这些东西……其实他年少时也不是不学无术,只是生性风流浪荡弄文不精而已——可此刻他简直恨不得自己不识字便好。
不成……他不能相信这些,李琅琊做过的那些事情还浮现在他眼前,还有那封措辞严厉冰冷无情的讨叛诏书……就算那些都是他李琅琊被逼而为的又怎么样?!那二十万将士的性命就可以回来了么?!可以么?!他无声地质问着自己,明明知道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一遍又一遍的询问只是徒增痛苦而已,他还是自虐般地继续着。那二十万的亡魂让他皇甫端华不能再忠于李家朝廷,而这就导致了必然的决裂。
必然。
必然!
他猛地抬起头,既然是必然,他还在这里自寻烦恼做什么?
一滴冰凉的东西猛然落在他额前,他一个激灵,伸手去抚。
又下雨了。
看着指尖上那一点湿润,他无声地笑了起来。
那样的瓢泼大雨都不曾撑伞躲避,如今这阶前一点冷雨,又算得了什么?那样的分离都已经经历,如今这一纸墨迹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这么想着,他还是拖着步伐踱回桌前,把那张纸折好,仔细地收进怀里。这么做的时候,各种纷乱的思绪不断地掠过脑海,他突然记起了一桩事情。就是那日出战前八重雪的书信。
那里面写了什么?
他摇摇剧痛不止的脑袋。现在想这些,没有任何用处。
灵武这边,自从李琅琊拜相之后权势青云直上,新皇似乎尤为信任自家堂兄弟,李琅琊身为门下省宰相,几乎可以掌管所有决策的生杀大权,尽管如此他倒是十分懂得分寸,大约也是由此,皇帝才更加信任他。
有人嫉妒,有人不屑,也有人顺势而上频频巴结。李琅琊对此事只能苦笑,人家只见他人前风光,哪里知道背后何其难为。不过话说回来,谁人不知伴君如伴虎?可人人还是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平步青云。李琅琊也懒得和那些人周旋,说到头,什么功名利禄不是过眼云烟繁华旧梦?
他看得开,却走不脱。
新皇登基已经月余,李隆基那边听说李亨已经即位,随即派宰相房琯、韦见素等人带了传国宝器和玉册等物,来灵武将帝位正式传给李亨。
房琯来灵武那日是李琅琊去迎的。那房琯也是忠诚热血,何况长久在朝为官,也不把李琅琊这类无名小辈放在眼里,当日见了他便有些淡淡的瞧不起的意味。李琅琊倒也不在意,对房琯还是恭恭敬敬礼数有加。一段时日下来,众人私下议论,都暗暗道这年轻丞相涵养好功夫。其实本来房琯、韦见素等人一来,李琅琊就有觉悟,这些老臣,自己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李亨久闻其名,此下房琯一至,他便对其几乎言听计从。加之每回房琯与之谈论国事,总是言辞慷慨激昂,惹得年轻皇帝不时为之动容,这样以来,国家大事往往只听房琯一家之言,其他宰相根本插不上话。长此以往,先不说原先灵武朝廷的官员,连韦见素等人都颇有微词。
“简直是不像话!”韦见素怒气冲冲,一把掀开门帘走进朝房。众人本来正在朝房候着,给老丞相这么一出唬了一跳。房琯与韦见素年纪相同,大约此时朝堂上也就韦见素不买他的账。
“老丞相何事动怒?”李琅琊连忙走上前去。
“哼!”韦见素重重哼了一声,他看了李琅琊一眼,“这个次律,实在太不像话!”
李琅琊一愣,心下明白房琯此番不知在皇帝跟前说了什么。“房大人怎么了?”
“你啊!这回他房次律说的可是你!”韦见素喝了口茶,愤愤不平地咳嗽两声。此言一出,朝房里顿时涌起了一阵微妙的静默,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琅琊身上。
“我?”李琅琊一愣,随即苦笑。自己又做了什么让这爱管闲事的老丞相逮住了?
韦见素摇摇头,在长安之时他本来就与杨国忠合不来,当时看见李琅琊苦苦争衡,心中对这后生也是多有同情,只奈何无能为力,如今又来个房琯,这年轻人的日子该是又不好过了。其实他心中也知道,房琯是一心为国的忠良肱股,奈何性子太过固执。“李大人不是掌管江淮和蜀中租庸使么?”
“是啊?”李琅琊不解道。其实他身为门下省本来不该管这些事情,只是战场形势风雨飘摇,郭子仪又才班师回到灵武,大战不知何时又要重起,事务纷杂,有些就管不过来。
韦见素拍着桌子,桌上瓷杯被震得哐哐作响。
“他房次律弹劾江淮租庸使敛财!还说往日杨国忠敛财,今日杨国忠死,这江淮租庸使便是又一个杨国忠……长此以往,会失掉民心!”
“……”李琅琊说不出话来,可他一瞬间几乎想大笑了,自己该说这房琯这老丞相太天真还是怎么?不敛财?笑话!他李琅琊是不想敛财,可不敛财,军费从哪里来?
“哼……”韦见素看了看李琅琊一脸似笑非笑的神色,“你还笑得出来?”
“丞相大人莫要误会!”李琅琊赶忙澄清,“多谢丞相大人告知,晚辈自然会去面君。”
“你小心!他房次律古怪得很!”韦见素看来此次也是气到极处,当着众人的面就毫不忌讳,“他居然还说‘陛下即位,至今人未见德’……”
身后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房琯此语简直无异于指着皇帝的鼻子骂其施政寡德,这种话都敢说而平安无事,可见皇帝对其言听计从到了何等程度。众将相如此一思量,心都纷纷沉了下去。
“老丞相不必生气。房大人也是一心为国,晚辈岂能不知。”李琅琊行礼,“我这就去面君。”
韦见素看他一眼,那目光带着些许无奈。“你小心。”
“多谢前辈。”
李琅琊掀帘出门,他的嘴角噙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笑容有些无奈,有些悲伤。
“皇甫将军哪……不知你此刻在做什么……”他低语,摇头,然后转身走开。
第 63 章
(六十三)
李亨早似乎早就料到李琅琊要来求见,所以他并不曾表示出一点诧异。
“陛下对臣不满之处,还请明示。”李琅琊居然也不找托辞,见面三跪九叩之后就开门见山。
李亨一愣,他本来准备听李琅琊说上一大堆无关紧要的话——以他的性子素来如此,可他哪知道李琅琊一见面便如此直白。
年轻的天子有些尴尬地咳嗽两声。
“……这……老丞相弹劾江淮租庸使,说他敛财太甚迟早要失掉民心。”
“臣斗胆,江淮租庸使何时敛财?”
李亨伸手去桌上拿了些东西。“朕这里有表单。”
李琅琊接过去仔细看了看。他翻得快,似乎早就知道结果。几下看完,他双手一举,恭恭敬敬把折子递还给皇帝。
“臣敢问,江淮地区尚未遭受战火殃及,若不在此地加收重税,何来军费?”
皇帝笑了笑,没有做声,只是轻轻翻动着桌上的折子。李琅琊感觉心里不对,抬头看了看。李亨正盯着桌案上跃动的烛火,白皙清秀的面孔上挂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没等李琅琊重新开口发问,李亨就轻飘飘地丢下折子来。李琅琊捡起来翻了一下立刻脸色大变。
“铸新钱?!”他失声惊呼,“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那说要铸新钱的折子是户部侍郎第五琦上的,折子上建议皇帝铸造以一当十的“乾元通宝”。
“陛下不可!陛下可曾记得弘孝先帝时曾经铸过乾封泉宝?那时根本就行不通啊!”李琅琊大急,“铸造新币一事也非第一次实行了,次次都是败笔啊陛下!”
李亨沉吟着。“可租税不能再这么收了,这样迟早得出乱子。”
“这……”李琅琊一时语噎。其实铸新钱,以一当十,更是变相敛财,只可怜天下百姓不懂这些,只能受朝廷左右了。何况新币一出,谁知道物价上不上涨、商人是否抵制、老百姓是否私铸?到时候即便军费有了,可市场一乱,什么都免谈!
李琅琊感觉到口中微微的苦涩。这棋太险了,可他也确实明白,这实属无奈之举,开元通宝的地位哪里是说动就动的?
“朕已经让中书省拟折子了……你意下如何?”
李琅琊深吸一口气。皇帝的话说得隐晦,但他在朝为官也不算时日太短了,还是听得出来皇帝话中有话。中书省拟了折子交付廷议,到时候最终准不准还不是门下省宰相的一句话。如果李琅琊顶不住朝中压力,这铸新币,就实现不了,到时候皇帝怪罪。如果李琅琊顶住压力,到时候出了事,他也得受牵连。
皇帝进退两难,他也进退两难。李琅琊苦笑,这路是自己选的,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
“臣谨顺圣意。”
李琅琊说罢抬头,却突然顿住了呼吸。他此时与皇帝离得颇近,新皇的面孔半没在烛光形成的阴影里,多了种暧昧不明的意味来。李琅琊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不可胡思乱想,可皇帝的下一个动作让他心头剧震——新皇抬起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地想要触碰他的发髻。李琅琊没戴官帽,那一头黑发在烛光下泛着乌油油的色泽,煞是好看。李琅琊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就想躲闪。
“啊……”皇帝立刻觉察出自己失仪,收回了手,讪讪地转过头去。
李琅琊感觉冷汗涔涔。“臣有罪。”
“何罪之有?”李亨苦笑,“下去罢,朕交代的事情卿别忘了。”
李琅琊拜谢退下,一出门他就紧走几步来到廊下,连连喘了几口气。方才李亨那一动作实在是把他吓得不轻。他扶着廊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