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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不行。李琅琊心中冷笑,除了自己,还有谁愿意像那样不惜代价地得罪人?
“去罢去罢……现在就去大理寺,传朕口谕,放回八重雪……皇甫端华,暂时提出,给他疗伤,日后自有发落。不过,朕是有条件的!”李亨语气陡然转为平常的那种阴冷威严,“郭子仪上疏来要的费用,你得在半月之内筹齐!”
“谢主隆恩!”李琅琊一拜到地。话音方落他便有种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感觉。
何为绝处逢生?
“唉……去罢,朕累了。”李亨的语气很是憔悴。
李琅琊再拜道谢,转身往殿外走去,就要出殿门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句话,那声音太过轻微,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那个皇甫端华,究竟哪里值得你如此?”
牢门发出的生涩响声在寂静的地牢中听来惊天动地,因而惊醒了昏昏沉沉的皇甫端华。他费力地睁眼望去,就见到隐隐绰绰的火把,伴随着不耐烦的说话声和推搡之声。牢门被打开,一个红色的身影在一堆人的推搡下跌跌撞撞地进得门来。
“……头儿?!”
红衣的将军挑起眼,冲着皇甫端华吐了一口血水。
“呸!小子,若不是你,老子哪里要受这种罪!”八重雪毫不客气,尽管被打破的腮角一阵阵地疼痛,他也不打算收敛自己的言语。
“头儿……”皇甫端华想说点什么,可一阵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
“八重雪!你他娘的给我好好想想!再死硬下去,没什么好处!”领头的带着一帮狱卒骂骂咧咧地将八重雪拷紧,然后锁上门出去了。
八重雪一头青丝披散着,默默无言地瞪着对面伤倦已极的皇甫端华。
第 79 章
(七十九)
“头儿……我……”端华想说点什么,可嗓子里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还不曾多说两个字就已然哑了声。他咳嗽着垂下头去,伤痕累累的双臂被反剪在背后,紧紧用绳索缚住,长时间不得动弹,已经麻木。端华疲倦已极,却无法休息,如今八重雪就被绑在他面前——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连累的。
腿上猛然一阵钝痛。竟然是八重雪抬起没有被束缚住的腿,狠狠踢了他一下。
“小子!我当初给你的信呢?!”八重雪暴吼,一张漂亮的脸孔几乎扭曲起来。
“咳咳……”没料到八重雪下手还像多年前一样重,皇甫端华苦笑着,心道这美人上司的性子还真是一点没变,可他也只能沙哑不堪地道,“当时……咳咳……当时就要……要出战……我来不及看,落在潼关了……”
“混账东西!老子给你的信你也敢乱丢?!老子瞎了眼了,早知道如此,当初就是死了也不给你写信!”
“头儿……我对不住你……咳咳……”端华痛苦不堪地咳嗽着,“可当时哪里能……料到再也没能得机会看那信——”
他顿住了。八重雪也安静下来。潼关是所有人心中的一个伤疤,触不得,碰不得。八重雪喘着气,瞪着他。
端华首先打破了沉默,苦笑起来,他嘴角有一块明显的淤青,眼角连着眉梢长长的一道血口子,已然结起黑紫色的血痂。八重雪不能分辨出他在笑什么,那既不完全是认命,也不完全是对李唐朝廷的深深失望,更不是对自己的嘲笑。尽管八重雪都有些想替他笑,也想替自己笑。想当年他皇甫端华什么时候如此狼狈过,他八重雪哪次不是风风光光睥睨众人?落到今日这个地步,怨谁?
“怨谁都没用……”仿佛是猜透了他心思般,皇甫端华突然开口,声音很是低微,“没用的……”他断断续续说着,终于垂下头去,一动不动了。八重雪明白,他是受伤太重,太过疲倦,故而又昏迷过去了。八重雪看了他片刻,默默摇摇头。
“小子,以后若有幸出去了,可不准把我今日这副样子告诉人!不然老子饶不了你!”他自言自语道。
话音刚落,牢门便被哗啦一下打开。八重雪瞪着眼,看着一堆人涌进来,七手八脚地将他和皇甫端华放下来。八重雪冷冷一笑。
“大理寺少卿大人是不是存心整死我们?这才铐进来一会儿工夫,又要提审么?”
“八重将军如此不分是非可不好啊……”门外传来一个施施然的声音,接着赵仪然跨进门来。他看了看八重雪,微微一笑拱手道,“雪将军好思量。”
八重雪目光一拧,冷冷地望着对方。
赵仪然也不说话,稍稍侧开身子。
八重雪和皇甫端华都看清了,李琅琊就立在那儿,在这昏暗不堪的牢房中,他那一袭朱红官袍亮得晃眼。李琅琊脸色惨白,看起来颇有几分病态,可是这种病态被他冷若冰霜的态度掩盖了。他对八重雪开口了,只说了一句话。
“雪将军,大恩不言谢。”
八重雪甩开垂在眼前的一缕乱发,提起嘴角一笑。那笑容三分怒气,三分无奈,三分讽刺。
正是李琅琊的这句话惊醒了浅昏迷中的端华。他的头无力地低垂着,因此在他目力所及范围内首先出现的是一片白色的衣角。如此熟悉的颜色让他一个激灵,立刻清醒过来。可是他却无力抬起头来。他明白,他自己变了,李琅琊也变了。当这种教人心酸不已的改变让人不得不面对时,那种痛苦非比寻常。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八重将军扶出去!”赵仪然喝道。
八重雪很想甩开那些扶着自己的手,可惜身体经过极度的紧张而骤然放松后,原本没有一丝力气。他只能任凭他们抓住自己,将自己带出牢门。他只来得及回过头去,看看仍旧保持方才姿势不曾动过的二人——李琅琊双手袖起,居高临下地冷冷睥昵着皇甫端华。而那个已经憔悴不堪的年轻将军,半靠着牢房肮脏阴湿的石墙,整个人看起来宛如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
杂乱的响动渐渐远去。房内墙上的火把就快要熄灭,因而随着上面涂抹不均匀的油脂而晃动不已。整个房内静得可怕。李琅琊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立着,望着地上的人。火光在他白玉般的面容上裹上一层轻柔的光泽,他的双眼很深,谁都看不出他在静静地思考些什么。
长时间的静默几乎迫得人窒息。
端华一直不曾抬头。不是他不想抬起头——他其实着实想瞧瞧李琅琊,但后颈乃至整个背部的剧痛让他实在难以动弹。许久之后,他听见衣摆悉索的摩擦声,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的下颌,却不曾把他的脸抬起来。李琅琊半跪在监牢阴湿的地上,全然不管它是否弄脏了那身至高无上的官袍。他的指尖使皇甫端华感到几个冰冷的触点——这却让他像被火灼一般一颤。不,不是这样的,为何没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呢?以前那种他们彼此熟知的,多年的温暖到哪里去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浑身僵硬。他本来重伤在身,此刻一用力,顿时感到忽冷忽热,顷刻汗湿重衣。冷汗自他额头滑落,滴落在李琅琊的手指上,李琅琊似乎也被这汗水给灼伤——他的手指微微颤了颤。他似乎感受到了端华的紧张与那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于是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把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孔抬起来。
皇甫端华浓长的睫毛颤了几颤,终于闭上了眼睛。他直觉地感到,李琅琊会狠狠甩给他一个耳光,因为他教人无法原谅的背叛和动摇。
可李琅琊没有。他似乎确实感受到他的痛处,端华感到那只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面颊,轻轻地在那里停留了片刻。末了他听见李琅琊发出一声叹息。
“唉……”
那声叹息让他全身颤抖。它太过沉重了,一个人究竟是抱着何等的心态,才能够发出那样的叹息声的?是刻骨铭心的仇恨,还是他皇甫端华如今已然不敢奢求的……钦慕?李琅琊那一声长长的叹息已经很难说清是在叹什么。叹皇甫端华心智不坚终成大错?叹自己宦海飘摇艰难致仕?叹他们分明倾心而最终落得形同陌路?还是叹这天下之人终是难以逃脱纷纷红尘凡夫宿命?
一切皆是宿命啊……
端华紧紧地合上双眼,竭力想挣脱那只手而把脸深深地埋向双膝之间。他痛恨自己此刻的软弱,分明已经被刻骨的相思折磨得痛处非凡,可临到此时,他竟然又一次无法控制地想起了那场战役。那些垂死者的凄厉哀号和兵戈交杂的刺耳声响又一次出现在他耳畔,那断送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的圣旨,那些监察盛气凌人的模样——最后,还有李琅琊那些清秀却不啻于利刃加身的字迹——
……今不兹国体为重,君父为先……投敌叛国,败坏纲常……虽百死不足以平天下耻……
……夫位卑尚能忧思天下,官盛可懈犬马之劳?心有悔念,奈何无意双飞;意指艰途,岂敢浑噩忘志?唯鞠躬千里江山,德事天下苍生……
“……把你的手——把你的手拿开……”他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了这句话。他终于发觉,每当一思及那二十万的战场冤魂,他就再也无法坦然面对李琅琊——他不想如此,他甚至逼迫自己接受过,可他次次都失败了。比在宝灵那一战败得更惨。端华不欲辩解,和李琅琊之间仅存的那份默契让他明白,不仅仅是他之于李琅琊,李琅琊对他,恐怕也是难以面对。
这句话让李琅琊的动作顿了一顿。他松开了手。摇曳的灯火下,年轻的丞相面上神色丝毫未变,可低垂着头的皇甫端华不曾瞧见,李琅琊动作从容地抬起手指,抹去了两行清泪。他默默地凝视了端华片刻,没人能说得清他那目光中到底包含了些什么。
“你……你是来看我的笑话……”
李琅琊一动不动地立着,目光涣散,神色凄楚。
当沙场兵戈之声渐收,硝烟之气将尽时,他李琅琊和皇甫端华,只能立在这里,隔着用多少倾慕与记忆也填不平的鸿沟,伤痕累累地相对无言。
谁都输得干干净净。
“命……是命啊……皇甫端华,你又何必怨我……”他说了这半句,仍旧张了张嘴,一时间似乎还有千言万语不曾诉尽。可他只是陡然转身,提气大喝:“来人!”
立刻有人应声而入。
“大人有何吩咐?”
“圣上有旨,将人犯带出养伤。”
“这……请大人明示,究竟将人犯安排何处?”
李琅琊瞟了端华一眼,嘴角抿出些冷冷的意味来。“不是有他旧时宅邸么,派人打扫收拾一下,先放在那里便是。”言毕他不再犹豫,转身便跨出牢房。
“哼,旧时宅邸。”李亨冷笑着将手上奏折丢在案上。“他动作还真是快,朕怎么不知他何时学会了先斩后奏这一出?”
“圣上息怒。”李辅国适时道,“这原也并非大事,更何况这战事仍旧未定,这李丞相,不能责——”
“朕自然知道!”李亨道,“朕原也没打算责难他!可是这皇甫端华——”年轻帝王的语调不自觉地变得高亢,“朕要杀!最后一定要杀!”
李辅国小心翼翼地看着皇帝的脸色。“奴才斗胆,您早些时候也曾大赦——”
“朕赦是赦了,可他皇甫端华不思悔改仍旧帮着叛军打仗!”李亨阴沉道,“朕早就知道,给他这么一搅和,大理寺什么也审不出来!——罢了,此事暂且不提。”皇帝顿了顿,又道,“午后宣平章事赵仪然来此见驾。”
李辅国答应一声,悄悄退下。
殿外的风,除了潮苦的冰雪气外,不知何时已然微微夹杂了一份暖意。脚下还有厚重的积雪,可庭园前大片的桃树枝上,有的却是有些许青涩的嫩枝微微探头。那些树的枝干,经过了长安城一个漫长的严冬,却仍旧能发出一点一点刺目的鲜绿来。
又是一个长安城的早春。
第 80 章
(八十)
这间屋子本来甚是阴暗,甚至因为荒废了太久,几乎显出一点破败的味道。经过匆忙的打扫以及装饰,它复而变得明亮起来,可那空气之中隐隐不去的灰尘以及潮湿的气味,却不是区区几盆炭火就能很快驱除的。低矮的卧榻上铺满了厚重的锦被,一个瘦削已极的年轻人毫无生气地仰卧在上面。那些鲜艳的织物覆盖在他身上,却与他那种惨淡的面色形成了教人不忍卒睹的一种对比。皇甫端华安静地卧着,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不知何时滑出了被外——如果单单瞧着他这个人,几乎是会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去了。可由那些拖曳到地面上的锦被来看,显然他睡得很不安稳,不时涌上的剧烈咳嗽和一阵阵痛苦让他无意识地挣扎着,可他依旧不曾醒过来。房间四角的炭火和熏笼里的香料旺盛地燃烧着,桌上几盏灯将屋子照得如同白昼。
门轻轻地被推了一下,发出嘎吱的响声。然后那响声中断了,仿佛是推门的人生怕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