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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
“你、不、知?!”李亨咬牙冷笑,一字一顿。
“臣不知。”李琅琊神色木然。他明白自己犯了什么罪,谎报战情、欺君大罪——郭子仪的战报中的确有提到军饷一事,可索要数量绝对没有这么多。李琅琊半路派人截了战报,改了数字。他仅仅是要让国库中的数量不能提供战报上所需数量,这样便可想法周转。这是滔天大罪,轻则罢官,重则牵连全家。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赌,赌李亨还需要他这个人,赌他不敢拿这万里江山去换皇甫端华的性命。他明白自己赌对了,这是李亨做为一个帝王所最畏惧的。可越畏惧,李琅琊也就越危险。
人人皆是不喜欢被人威胁,而自古以来帝王们尤其不喜欢。
他还赌一点,赌李亨对自己那种若有若无的依赖和……暧昧。
想到此处李琅琊感到一阵深深的自我厌恶。他觉得自己此刻的确有够卑鄙无耻。可为了那个人,只要他能做到,卑鄙无耻又算得了什么?若不是对李家与生俱来的忠诚早就生长进他的血肉和灵魂之中,假使当初能够抛弃那些,他恐怕早就跟着端华远遁江湖,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你——”
风声似乎都隐去了,君臣二人,各自怀着奔涌的心思,默默无言。如今只有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不曾捅破,如果一字说错,李琅琊算是满盘皆输。
“臣……”他顿了顿,终究是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一片自梅树上被吹下的雪花落到李琅琊的鼻尖上。也就是这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噬骨的寒冷。
然后不知到底是谁发出了一声叹息。李琅琊恍惚觉得那是自己发出的,可回过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双唇紧紧抿着,并且因为干裂和渗血而粘在了一起。他费力地张开双唇,微微抬头,便看见李亨还立在那一株梅树旁边,可是身子却微妙地向那树倾斜着——仿佛他要靠那株梅树的借力才能站稳。
“……你别以为,朝廷没有了你便不能做事。”
“臣……不敢有此妄想。”
“你哪里是不敢……你为了——”李亨咬着牙说出了半句话,仅仅是半句。下面的话若再说下去,则有失帝王威仪。
一阵静默笼罩了二人。那阵沉默的确足够漫长。
“去罢!将军饷按时筹措便好!”
李琅琊闻言全身一松,长时间紧绷的神思一旦松懈下来,他顿时感到胸口一阵剧痛混合着某种腥甜,漫延到了嗓子,他想叩头谢恩,可一低头,一小口血就被他咳了出来。有些发黑的血迹在白色的雪地里格外刺眼,却仍旧慢慢渗透进了冰雪里,李琅琊慌忙用衣袖掩了,叩谢起身。借着长长的衣摆,他不动声色地将那片积雪踢散。李亨两眼凝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并不曾注意到这一幕。李琅琊本该就此退下的,可是他看见了年轻皇帝的眼神。不知怎么的,他居然迈不动步子。他们终究是一家人——终究有着相同的血脉。他看得出,这个年轻的帝王此刻万分失望,甚至还有一些深重的孤独。
九五高台上只能容得一人,那人怎么能不孤独呢?
李琅琊尽力不让自己去想自己孩童时代与这位堂弟相处的情景。他再次行礼,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膝头在地上跪久了,寒气直入骨髓,此刻每走一步都不啻上刑。他试图不去想那些纷繁的事情,于是他仰起头,目光掠过一片又一片重叠飞扬的殿角。那些大殿的下面,不知发生过多少事情。它们的基石原本只应承载帝王的决断、臣子的忠诚、侍卫们的脚步还有舞姬的汗水和欢笑。可是自从经历了浩劫,有谁能知道它还承载过什么?是缭绕的青烟,滚烫的鲜血,或者是其他的一些无法言喻的伤痛?多少人的命运在这皇城的重楼叠瓦中被决定了,又有多少风波在岁月中被人悄悄地嚼碎,和着苦涩的泪水一同饮下?
他想不下去了。李琅琊感到额头剧痛,他也不知是何时着的风寒,他只知道,这场风波再次以近乎凄惨的方式,被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可是如此这般,又能顶多久呢?
这种羁绊何时才是尽头?
他浑浑噩噩地步出偏殿外墙,就在他感到再也无力支持之时,有人赶上来两步扶住了他。
“喂!你还好罢?!”
“是你……”李琅琊有气无力地冲着好友笑了一笑,做了个“解决”的手势。
赵仪然那个乐天派的性子顿时促使他把烦恼丢到了一边,李琅琊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以官职来说,赵仪然有时实在太过单纯。
“我就知道你行!”赵仪然眼见偏殿小门外四下无人,居然不顾仪容地在李琅琊肩头捶了一下。“这下便好啦!哎哎哎——我说,你还不快回去!”
“月筝……”李琅琊勃然变色。他几乎将她忘记了。
“我呸!你到现在才想起来?”赵仪然略带鄙视和戏谑地望着他,“颜家虽然如今败落,可他家姑娘嫁了你,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
“我得回去了——”
“——哎哎哎你急什么!你好福气啊小子!我方才从你家过来,你夫人给你生了儿子啦!”赵仪然几乎大笑着再次捶了目瞪口呆的李琅琊一下,“喂!你要给我这第一个来报喜的什么答谢啊?”
第 83 章
(八十三)
李琅琊被赵仪然一路拖着回了府,府中上下早就一片欢腾,似乎连这连绵的战事所带来的哀愁都被冲淡了。小鸳走上前,将襁褓塞进李琅琊怀中。
“世子大喜了!”
“小公子与夫人都平安!”
“世子!大喜呀——”
李琅琊低头不语,只是看着手中的襁褓,小小的孩子皮肤通红,全然不为周围的喧嚣所动,只是香甜地睡着。这厢赵仪然又露出平日那种欢乐的性子,涎着脸凑上道:
“喂!你到底要如何谢我?啧啧啧,这小子——”
李琅琊苦笑。
“你若不嫌弃,待他懂事,我定让他称呼你一声世伯——”
赵仪然凭空捡了个侄子,闻言顿时眉开眼笑:“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替我向夫人道喜,我这便告辞了!”
李琅琊无奈地笑着,目送着个性大大咧咧的友人转身喜滋滋地走掉。小鸳一干人早就迫不及待,簇拥着李琅琊进了房。
“夫人!世子回来了!”
李琅琊下意识地望向榻上的颜月筝。一瞬间他有太多话要对这个女人说,可事到临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虽然下人已然将颜月筝周身打理干净,但自她那惨白惨白的脸色便可以想见她受了多大的罪。夫妻两下相见,竟然一时无言。
“世子!且为小公子取名罢!”小鸳心思机灵,见眼下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道。
取名?李琅琊心念一动。取名?
“就叫他——”他张了张口,“叫他——李言罢。言语的言。”
李言。有话敢言。切莫像自己一般,有话不言,有情不诉,最终酿成大错。
众人先是愣了一愣,继而纷纷道好。一悲一喜的情绪直接冲击着他,李琅琊无言地垂眼去看手中的孩子,正在这时,榻上传来模模糊糊的呻吟,是颜月筝挣扎着想要开口。
“李……李言?言儿?呵呵,”颜月筝伸出一只手抓住床榻,神色凄凉,冷冷地笑着,“呵呵!好啊,好名字!有话敢言!……有情……呃……”
李琅琊感到有人一把拧住了自己的咽喉,此刻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神色惨淡地看向妻子。颜月筝依旧是十分理解他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会了“李言”这个名字的意思。他也知道,若不是被他伤透了心,颜月筝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顶撞自己?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颜月筝很快住了口,血色尽失的双唇颤动着,她吃力地伸出一双手来,雪白的手腕上,一只晶莹剔透的红玛瑙镯子闪烁着凄艳的微光。
“把……把言儿抱给我!抱给我!”
她这样一种仿佛受伤了的语气吓到了所有人,众人见李琅琊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虽然不能明白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可一时竟无人出来打个圆场。可小鸳心中哪能不知?她感到后背不自觉地渗出一些冷汗,她咬了咬牙,终于道:“夫人还是先休息罢!孩子小鸳这就代您照顾!”说罢她急促地抢上一步子李琅琊手中接过孩子,同时用眼神示意众人。一干人终于反应过来,连忙簇拥着李琅琊向外头走。
颜月筝的双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手上的镯子随着她的动作,磕到榻沿上发出一声微响。她稍稍合起眼睛,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目送着李琅琊走出去。只是片刻之间,她就睡过去了。
夜色渐渐浸染了整个长安城。战后的长安城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繁盛。街上行人渐少,灯火渐微,一排排或新葺或破败的店铺在黑沉沉的街道上一直延伸出去,贴着这些店铺,一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夜色下他拿斗笠遮着面孔,之所以说他是年轻人,则是缘了他那敏捷的身手和清瘦的身形。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乎有件事情一定得在今夜完成,却又不能操之过急。总之他步伐很稳,很谨慎。
皇城就在不远处。街上已经很安静了。守卫宫门的金吾卫正在交班。接着皇城上微弱的灯火,依稀可闻兵器轻微的碰撞声和几句小声的对话。尽管以他的身手和谨慎不可能被发觉,年轻人还是下意识地将斗笠再往下拉了拉。他绕过皇城高高的宫墙,却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片经历战火却依旧辉煌的飞檐画栋。一张年轻的面孔在斗笠下露出来,可那眼角眉梢带着太过浓重的沧桑。他眯起眼睛,凝视着皇城内隐隐约约的光亮,有一瞬间,一种类似于讽刺的神色在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然后他重新低下头,沿着寂静无人的街道小心翼翼地走开了。
寒气一丝丝地从无法严密合上的门缝间渗入,李琅琊动了动,清醒过来。他瞧了瞧妻子苍白的脸,轻轻站起身把门合上。压抑着涌上喉咙间的咳嗽,他转过身,却看见微弱的火光照耀下,颜月筝双眼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李琅琊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见过妻子这样的眼神。也许在他印象里,颜月筝是太过柔弱了。此刻颜月筝拿一种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怨毒的眼神凝视着他。李琅琊心念一动,他想上去握住妻子的手,可他此刻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这么做。
颜月筝凝视着丈夫,一动不动。直到李琅琊向她走过几步,一瞬间,借着房内的热气,她嗅到一股浓重的药香自他身上传来。颜月筝心里一酸,就要掉下泪来。“……咳……好……好啊……有话敢言,有情敢诉……你……”
李琅琊也不答话,似乎妻子要说什么他都了解。也是出于某种愧疚,他什么都不能说。夫妻二人就像陌生人一般彼此凝视。
颜月筝终于住了口。她没办法再说下去。毕竟,亲手去揭开自己丈夫的伤疤,她实在做不出来。一瞬间她想起了自己生死未卜的兄长。在她还是闺阁少女的时候,兄长的疼爱是她最温暖的回忆。可是如今自己连这份回忆也无法拥有了——颜月筝曾经想过无数次,如果这种虚伪而冰冷的举案齐眉继续持续下去,她是不是最终有一日会被逼疯。她和他不是这乱世中最悲惨的一对夫妻,至少他们没有离散。可她总觉得,他们一定是活得最累的一对夫妻。他在捱着日子,她亦在。尽管希望渺若萤火,可他和她谁都不愿意放弃。而如今,至少这个孩子给了她新的希望。
颜月筝无言地扭过头去,让眼角的一滴泪渗入织锦的枕上。
“你出去罢……”她的语气毫不客气。
李琅琊看了看她。“我唤小鸳来看你,你自己小心。”
听着房门开启又合上的声音,颜月筝紧紧合上了眼睛。一时间无数的思绪在她脑海中翻腾,她从来没有比此刻更想念自己的大哥。那些美好灿烂的少女时代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忘记的。她甚至都没有发觉自己在深深浅浅地啜泣。颜月筝的确是太久不曾哭过了,自从嫁入李家,几乎所有的泪水都被她强行咽下,从来不曾流下来过。她哭着哭着,便听见不知哪里一声轻微的响动。她以为是小鸳进来了,连忙抬起无力的手想去拭泪,可睁眼一瞧,房中空空荡荡,哪里有人?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一转头下便发觉不对。
房中有人!
还没等她叫出声来,一只手就将她的脑袋从枕上托起,同时捂住了她的嘴。颜月筝大惊失色下方要挣扎尖叫,一种熟悉的气息一下钻入她的鼻尖,她如遭雷击般浑身一颤,彻底僵住了。
那只手丝毫不敢放松,可那个人却用一种轻柔的力道将她转了半个身子。在房内微幽的火光下,颜月筝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孔和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嘴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