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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叩完头便跪着转过身子,去看那些在两边成列的臣子们,李琅琊的目光一个个地扫过去。众人的哭声竟然当下便减小了些。李琅琊一个个地看过去,陌生的,面孔几乎都是陌生的。他转头将目光投向李辅国,然后在心中无声地笑起来,当初他、赵仪然和八重雪彻底替换旧朝臣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有这么被替换的一日?人世机关算尽,在煌煌青史面前,不过一场闹剧。
下面众多被李辅国提拔上来的臣子们许多并不曾见过李琅琊,不过他们至少都听说过他的些许事情。也许李琅琊并不如他们想象之中那么威严,但是他那种淡漠到让人心惊的目光扫过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忍不住有些微的不自在。李琅琊垂下眼睛,似乎是在思索,似乎是在纯粹地伤心。末了他抬头,在棺木前拎起衣摆起身。赵仪然愣了一下,然后也跟着站起来,这不符礼制的动作激起了周围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他们两人,所有人都知道,这两人是李亨起家时的旧臣,没有他们,当年在马嵬坡还不知道是怎样的另一番景象。李辅国的眼神暗了暗,却仍旧用内侍特有的恭谦步伐走进来,提醒李琅琊的不遵礼数。而后者只是瞟了他一眼,重新对着棺木跪下,淡淡开口。
“在下观朝廷之情状,已然是礼崩乐坏,朝纲大乱——还在乎在下这一点失礼么?”
李辅国变了脸色,周围的臣子们一下子陷入了静默。
“当年安史二贼祸乱天下之时,武将以火跋归仁、皇甫端华为首者,毫无骨节通敌叛国;文官嘛,则以睿王为首者,既然今日满口豪言壮语哀叹朝廷衰微,当初何不死守长安为我大唐搏功?”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话,李琅琊的脸色刷一下变白,转身目光如刀子般投向身后的臣子们,却没有一人肯承认自己说出过方才那句话。赵仪然脸色也变了,他想去拉李琅琊却被他一手挡开。李琅琊四下看了看,然后冷笑起来。
“是啊——哈哈哈——是啊!贼寇祸乱天下之时,除去个别,余下满朝文武无一骨节,人伦废纸,帝气衰微……百官请和,军无斗志……你们,你们……”他环视着灵堂,“你们是没有资格说这些话的,尽管你们可能说的并无什么错处——当初,是文臣,误了战事……在下久居江南不理世事,朝廷如今是何等状况,在下不能妄言,”他这么说着,却是用一种锐利又细长的目光扫视着众人,语气流露着□裸的讽刺,“也许诸位皆是情非得已,也许自有苦衷,就好比当年的皇甫……”赵仪然在后面猛地扯了一下李琅琊的袖子,后者才像是惊醒一般立马打住了话头,方才那种能将人刺穿的目光一下子归于寂灭,众人再看李琅琊时,他已经恢复了安静中带着疲倦的淡漠神色。他转身跪下,对着灵柩又叩了一个头。
“在下失言,各位海涵。”
走出灵堂大殿的时候,内侍太监上来递给二人一个簿子。
“众位郡王臣子轮流为先帝守灵,二位是三日后。”
长安城的春夜,风还是冰冷的。
夜已经深了,微弱的星辉在宫中四处飞舞的白幔上跳跃闪烁。灵堂里的长明灯火焰微幽,不住地跳动,暗淡得就像是这整个即将衰微的大唐。李琅琊一直跪坐在灵柩旁边,凝视着那灯火,身边守灵的小皇子和其他几位臣子已经控制不住地睡了过去,内侍监和礼部也并不曾来提醒这些。李琅琊却仍旧醒着。赵仪然在旁边,拿钎子拨了拨灯火,将李琅琊的衣角一扯示意他走到外面。
“你那日是疯了还是怎么的,”赵仪然给迎头而来的冷风吹得打了个寒战,“那种话也是说得的?你这人聪明了一辈子,怎么到这时候反而——”
李琅琊的侧脸轮廓在浓重的夜色中看起来很模糊。
“聪明了一辈子?”他轻笑一声,“你这话说得可不对,其一,你不曾看过我为官之前,我还很年轻很年轻的那会儿,可是出了名的糊涂人,就连他都经常嘲笑……”他说了一半,陡然觉得自己话头不对,立马转了下去,“其二,我这辈子,到头来才发觉自己没有做过一件聪明事,到头来,一切都是空的。之前那些,你说算什么?”
赵仪然沉默了。
李琅琊居然笑了起来,不过声音很低。他轻轻地拍打着殿前的栏杆,目光投向空阔的殿前场地。即使在夜色下,赵仪然也依旧瞧见了他眼睛下面浓重的青色阴影,不过这些衬得那双细长的凤眼更加深刻如潭。李琅琊嘴角的笑容变得很深很深。
“当初,朝廷因文误武。你我身为文官,恐怕是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的。我今日不过是一时冲动,就说了实话。”他笑笑,语气中间居然带着点释然,可也带着点因为释然而发展出来的全然无所谓的意思,“我突然觉得这人活一世真是可笑——想我如今落得孤身一人,竟然还仍旧有心愿未了。”
赵仪然听过了李琅琊太多隐晦的语气,这是他头一次听见他如此坦白地说话。这种坦白让他不安。他知道李琅琊未了的是什么心愿,他不想点破,因为他觉得,李琅琊也许就是靠着这样的心愿才能支撑下去。
“是我,是我害了他。”李琅琊低沉的嗓音在夜风里越发地微渺,“……不,也许不能这么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我终于能想通一点这些年的事情了。所有结果皆非人本意,天不遂人愿,人倒来苦苦自责,何必……何必啊!”
他想起了这些年来纷纭凌乱的往事,他还记得长安闻惊变的惶恐,记得成亲时的无奈,还记得马嵬坡兵变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悲凉和残酷,还记得朝堂上几度风雨几度秋,记得在愧疚和无尽思念中间度过的日日夜夜。他想起了叔皇李隆基,当时他还那么年轻,对李隆基的决定他只感叹帝王昏庸官场黑暗,可现在想来,李隆基当时的种种决定又何尝不是无奈而又悲凉?他也记得那些碌碌为帝王家却不得善终的臣子们,他想起房琯,想起第五琦,他记得自己和赵仪然为了皇甫端华而不顾一切冒犯天威,还有李亨活着的时候,机关算尽却又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这年轻的帝王机关算尽却又含恨而去,李琅琊现在才能恍惚理解到无奈——所有人的无奈,他突然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太自私了,多年来他总以为自己最难,最难,可是在这乱世烽烟中,谁没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呢?
——可笑!可叹!这么多的往事汹涌而来,在他现在看来,竟然也就是那轻飘飘的一缕烟尘。轻得一弹指就散尽了。
赵仪然凝视着夜色中友人沉思的侧脸。
“那这以后……”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月筝。”李琅琊叹息着,“可是,到了这个份上,我最念的人,仍然是……无法,无法啊!”他笑起来,摇着头,“人哪……终究还是没办法欺骗自己的……”
“你……”
“升州……”
李琅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那个地方,他离开之后再回头看,就发现自己几乎不敢再回去,在那里,他失去了人生最后的希望。战争和人世间的坎坷创伤,谁能够再抚平呢?那里江风和煦,十里春光,可那里毕竟不是家乡。长安啊……长安城!长安城,只有这长安城才是家乡,只有家乡才能承载最多的东西,无论是痛楚,还是欢欣。与皇甫端华的少年时光,那些感情已经深深地扎进心底,即使战火疮痍,不能枝繁叶茂,却仍旧根基深厚。可是这长安城呢,带着这么多痛楚的回忆,他又如何在这里再呆下去呢?
岁月滔滔,故人零落。如今一路行来,只剩下他蓦然回首,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辨他乡与故乡了。
李琅琊将手搁在栏杆上,他向黑暗中望去,宫墙月下巍峨,长安城一片夜色寂寥。
“皇甫端华……端华……”他以为自己说出了声,可他不知道自己没有。赵仪然站在旁边,只看见李琅琊抬起了一只手伸向黑暗中的空虚,他看见他嘴角颤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夜风挽起他垂落的长发,然后飘动不止。赵仪然看见他鬓角上若隐若现的银丝在月下闪烁不定。
遥远的夜色里传来了梆子声,一声一声,似是要在无尽的岁月里敲下深重的谶戳。
宝应元年四月,唐肃宗驾崩。十月,李辅国拥新帝即位,新帝继而大赦天下,朝廷为抚恤战后情状,朝廷开始一一彻查,为战时蒙冤诸人平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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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终章)
江上渡头,霁月高悬。这正是宝应二年的秋夜。东方的天际仍然是清冷的深青色,还没有一丝鱼肚白从那面浮起。万顷的江面在月色下泛着点点银波,江畔的芦苇在月夜下流泻着舒缓的银色冷光。那些苇子尖儿,细腻的一丝丝飘摇不止,在月色中几乎要与江水融为一体。
有人推开了江畔客栈的窗户。冰凉的深秋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吹进去,那人敛起眼角,微微瑟缩了一下。然后他走到窗前,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万顷银波的江面和夜色中萧瑟的渡头。渡头边的一只只系舟显着黑色的影子,随着江水的荡漾微微摇晃。
在当年乱世,人人辗转飘摇,恐怕还没有这江边系舟来得稳当。
站在窗边的人寂落地微笑着。他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东方渐渐泛起鱼肚白,清晨第一缕耀目的阳光剖开了云朵的缝隙落到江面,再刺痛了他的眼,他才惊醒一般转了个身,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敲响了。进来的是个穿着浅色衣衫的年轻侍女。她行了一礼,才道:“殿……公子,这东西早就收拾好了,咱们要启程么?”
李琅琊皱了皱眉,用手挡了一下眼睛,似乎还在被刺痛眼睛的痛楚里。
“叫他们先等着,何时启程回去,我自有吩咐。”
侍女清荷答应了一声,将门掩上退下。李琅琊疲倦地看了门口一眼,转身坐到榻上。他带着浅浅的倦然和无所谓的神气凝视着椽子,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合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确实是很久了,李琅琊醒来的时候,窗外江上已经是霞光满天。他简单洗漱了一刻,出了客栈就往江边走去。傍晚的江畔,已经带出一丝丝的凉意。李琅琊信步走着,抬起眼睛去看天边的晚霞。傍晚时分的渡口已经渐渐萧瑟寥落下来。那些晚霞色泽绚烂又宛如香梦,堆叠在天际载沉载浮——人生一梦也仿佛如此,沉沉浮浮,谁能说的清楚?江边的栈桥上原本湿滑的青苔也随着秋日而变得萧瑟枯黄,江水再是浸润也恢复不了旧日的青翠。李琅琊浅浅地苦笑,他眼睁睁地看着大唐的万里江山从一片葱茏变成如今的衰草萋萋,在这中间他失去了所爱之人,妻儿,被称之为家乡的地方,甚至失去了一生的基准——这江山几度春秋谁来左右?一年复一年,岁月如滔滔流水,他看着春秋轮转星月交替,可到底这江山几时才能真正回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李琅琊缓步走上栈桥,低声吟道。不过转瞬他觉得可笑,动如参商,这至少说明,有情人彼此之间还活着。可自己此时情状——端华,皇甫端华,他还能有幸活着么?
不是没有过希望——或者说,不是没有过奢望。毕竟那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毕竟如今江山渐而平定,毕竟新皇大赦天下,他曾经想过,也许到了这个时候,那人就会回来。他还清清楚楚地能回忆起那人鲜丽的发色和明快的笑容,甚至仿佛合上眼睛一伸手便能触到那粗硬的发梢。可是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一次又一次地从沉香梦中惊醒,才发现自己真的是孑然一身,没有什么比当时的孤独更加真切。
李琅琊的手指来回摩挲着水晶的小小镜片。他低头看着它,然后笑了笑,这样东西原是他为官之后多年不用的,这种稀奇的玩意儿,也仅仅只能说明少年人的好奇与张扬。可如今,故人尽数离去,他竟然也只能靠着年少时的物件,来打发时间,或者说,去祭奠年少的岁月。
“殿下……不,公子,东西都收拾好了,启程么?”有下人找到了他,走上来询问。
李琅琊犹豫了一下。“也罢,就明日启程。”下人答应着去了。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就一拖再拖。到底是舍不得离开升州,还是不忍再见那座满是回忆的城池?
“殿下!殿下啊!”清荷脆生生的声音从栈桥那头传来。李琅琊只好转过身,清荷跑上前来,手里拿着斗篷道:“殿下,您还是随奴婢回去罢,江上风大。”
李琅琊又转头望了一眼江水。然后他问清荷是否还记得长安城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