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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他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胖子吴,特宝,及另外三宝都一一寻获,何慕天突然发现世事已经全变了!胖子吴他们
用一种陌生的神态来迎接他,没有人对他表示欢迎,只表示了淡淡的惊讶和浓重的冷漠。胖
子吴用一副置之事外的态度说:
“梦竹和杨明远的事吗?我知道他们结了婚,详细情形,你最好去问小罗和王孝城!”
特宝和三宝们根本把头掉开,装作没听到他的问话,他凝视著旧日的朋友们,友谊已经
不存在了!他看到的是敌意的眼光和轻蔑的神情。摔了摔头,他毅然的走出中大,渡江直奔
艺专,好不容易,他找到了小罗。小罗愕然的望著他,惊异的张大了嘴,他抓住小罗的肩
膀,喘息的说:
“你必须告诉我,我离开的三个月里发生了些什么?”
小罗犹豫的望著他,嗫嚅的说:“这……应该问你!”“问我?”“梦竹和杨明远结婚
了,如此而已!”小罗冷淡的说。
“可是——为什么?”何慕天叫。
“为什么——?”小罗重复著何慕天的话,直视著何慕天的脸:“慕天,我一直很欣赏
你,但是,你不该欺骗梦竹。明远会好好待她,你就饶了她吧!她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小东
西,你怎么忍心玩弄她?说实话,我们全体为她不平,现在她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了,
希望你别再来麻烦她了!”
说完,小罗挣开了何慕天的手,扬长而去,连头都不回一下。何慕天呆立在男生宿舍之
前,浑身像浸在冰流里,脑中昏乱得无法思索。然后,他看到了王孝城,后者走到他身边,
算是所有朋友里对他最和气的一个。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小罗告诉我你来了,慕天,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要回重庆?”何慕天凝视著王孝
城。
“假若大家已经判了我的罪,我只想知道罪名是什么!”他憋著气说。“你还不知
道?”王孝城诧异的说:“梦竹到昆明去找你,你知道吗?”。“她——到昆明去找我!”
何慕天叫,脸色顿时变成惨白,瞪著王孝城,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去找了你,没见到你,却见到你的妻子,”王孝城说:“你懂了吗?从昆明回来,
她就和杨明远结了婚!”
何慕天点点头,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转过身子,他像一个梦游病患者般荡出了艺
专,摇摇晃晃的,轻飘飘的向前面走去,踏过了草地,走上了石板小路,嘉陵江的水静静的
流,岸边的垂杨正抽出了新绿。这是春天!春天,他已经没有春天了!从一块石板走上另一
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再走过一块石板……人生的路如此漫长,却必须一步一步的走下
去。树荫、河岸、垂柳、小茶馆、南北社、友谊、爱情……他用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痕,她
已经结婚,生活得很平静……他笑了!摸出了怀里的离婚证书,抛进了缓缓的江流之中,嘉
陵江静静的流,证书在水面轻轻的飘,轻轻的飘。但是,一会儿,也就飘远了,消失了。这
张离婚证书,一半财产换来的,家中还有个无母的小婴儿!他在河边的石级上坐下来,用手
托著头,凝视著水面的洄漩和涟漪。然后,他笑了,他又哭了。喃喃的,他念著自己填过的
词句: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叹今生休矣,一任沉浮,
唯有杯杯绿醑,应怜我,别绪悠悠,
从今后,朝朝纵酒,恣意遨游!”
恣意遨游!遨游向何方?站起身来,他仰天长笑。踏著夜雾,他走了!重庆的同学们再
也没有看到过他。
民国三十四年,抗战胜利。
民国三十五年复,梦竹跟著杨明远离开了重庆,带著一女一儿,随著艺专复原到杭州。
船离开了码头,重庆市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了。梦竹站在甲板上,望著那居住了二十余
年的山城隐进了云天苍茫之中。再见了,重庆!再见了,曾经有过欢乐,有过悲哀,有过该
埋葬的记忆的地方!再见了,老奶妈!再见了,南北社的朋友们!船愈走愈快,江面愈来愈
阔。在涛涛滚滚的江流中,她看到了那个梳著小辫子,追寻著欢笑和梦想的少女,正徜徉于
嘉陵江畔。“也再见了!”她对逝去的那个自己说。泪蒙住了她的眼睛,模糊了她的视线。
依稀仿佛,她记起小茶馆,南北社,击著茶壶高歌的岁月……
“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
痴情空惹闲愁!但是,痴情也好,闲愁也好,都已经过去了!“梦竹!进来吧!该给晓
白冲奶粉了!”明远在船舱中叫。几度夕烟红53/78
她对茫茫的天际再依依的望了一眼。
“哦,来了!”她说,拭去了泪,摔了摔头,跑进了船舱里。第三部
时间:一九六二年秋地点:台北
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25
夜,静静的张著。梦竹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望著黑暗中的房间。窗外没有月光,到
处都是黑黝黝的一片。夜,真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声。远远的,有一声火车的
汽笛响,悠悠然,绵绵然,从黑暗的旷野中传来,她几乎可以联想到火车轮子滚过轨道那种
机械的声音:轰隆却嚓:轰隆却嚓……这单调的车轮声和她的脉搏跳动声糅和成了一片,轰
隆却嚓,轰隆却嚓……接著,思想的齿轮也加入了旋转,无止无休的滚动,轰隆却嚓,轰隆
却嚓……
白天发生过的事仍然在脑中不断的映现,无法驱除,也无法逃避。“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晓彤绝望的呼叫也依旧在耳边反复回荡。为什么?千千万万过去的片段,点点滴
滴回忆的毒汁,一起在脑中翻搅。她怎能告诉晓彤,那一段丑恶的过去,和那一个魔鬼般的
人物——何慕天!她怎能对女儿说:“逃开那个人!逃开他周遭一切的人物!”她怎能在充
满了美梦与幻想的女儿面前,揭开一个最最“丑恶”的“真实”!她不能!她不能!她不
能!
“妈妈!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晓彤哀求的声调,绞痛了梦竹每一根神经。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她不能!一切的过
失,一切的罪恶,一切的错误,一切心灵上的负荷,她都愿意独自承担,可是,为什么晓彤
要再搅进这样的恋爱里?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的内侄!何慕天!她已经费了十八年的时
间,来设法遗忘这个人,但,为什么他又重新来搅乱她的生活?破坏已有的平静?难道她命
中注定无法摆脱这个魔鬼?晓彤,天下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爱上何慕天的内侄?
“妈妈!你告诉我,请你!妈妈,魏如峰有什么不好?妈妈,你告诉我!”魏如峰有什
么不好?只有一点不好!他不该是何慕天的内侄!而这唯一的一点“不好”,已胜过了他千
千万万的优点!晓彤的眼泪,晓彤的泣诉,晓彤的哀求,都无法使这一点“不好”化为虚
无!但是,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怎能告诉她?明远在她身旁辗转反侧,她侧卧著,
背对著明远,瞪视著黑暗,身子一动也不动。她知道明远和她一样没有睡著,她可以由他紧
迫的呼吸声辨出他激动的情绪。因而,她努力调匀自己的呼吸,维持身子的固定位置,她希
望明远当她是睡著的,而不来和她讨论。她渴望能逃避去面临那份现实,逃避和明远去讨论
那份现实!虽然她知道这迟早是逃避不了的,但,她却那样恐惧明远再提到它!长时间的瞪
视使她的眼睛酸涩肿胀,她试图闭上眼睛,而每当眼睑阖拢,她就会看到成千成万个妖魔鬼
怪,在她面前执杖携械的狂歌狂舞,这些妖魔鬼怪都有一张同样的脸谱——何慕天的脸谱!
她听到隔壁房里,晓彤的床在吱吱咯咯的响,显然,那孩子也同样的无法安眠。晓彤,
何辜?却必定要去尝这人生的苦果!她侧耳倾听,每当晓彤的床响一声,她的心就痛一下。
接著,她听到晓彤在叹息,叹息之后是模糊的呻吟声,再下去,她听到一声呜咽,和一阵抑
著的啜泣声。她的心脏绞紧而尖锐的痛楚起来,那啜泣声是阻塞著的,显然晓彤在尽力克
制,这比号啕痛哭更使梦竹心酸。轻轻的,她翻身而起,一只手拉住了她,明远的声音冷冰
冰响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去看看晓彤。”她轻声的说。
“别忙!”明远压低了声音,虽然像耳语一般,却仍然生硬冷涩。“我们必须先谈一
谈!”
“明远!”她祈求的低喊,下意识的想逃避:“等明天,孩子们上学之后再谈。”
“不!”明远简单的说:“我要现在和你讲清楚,我不能等!”
梦竹躺回枕上,转过头来面对著明远,望著在黑暗中闪著寒光的他的眼睛,本能的颤栗
了一下。她无法再说话,只用一种被动的,忍耐的眼光看著他,等待著他开口。
“你别这样瞪著我,”他的声调带著恼怒和烦躁:“关于这件事,你到底预备怎么
办?”
“我?”她慌乱的自问了一句,茫然的低声说:“我不知道,明远,我不知道。”“你
不知道?”明远的声音冷幽幽的:“我倒有一个意见,把一切真实情况告诉晓彤,把她送还
给何慕天——泰安纺织公司的董事长!他可以给晓彤好一百倍于我给予她的生活,又免得拆
散她和魏如峰……”
“不!”梦竹颤栗的说:“不,明远,这绝不是你真正的意思。”眼泪升进了她的眼
眶,恐怖和绝望的感觉兜心而来,“不,明远,你不能告诉晓彤,你绝不能!如果告诉了她
真实情况,就比拆散她和魏如峰更残忍一千倍!她那样单纯,那样善良,又那样柔弱!而
且,她一直那样敬爱你,崇拜你,她和晓白那么亲爱,她心目中的母亲……”她顿住,浑身
寒颤:“明远,你不能打碎她的世界,而且,我也不肯,绝不肯,把她送给那个人——”她
摇头,泪水夺眶而出。“她是我的女儿,明远,她是我的!也是你的,我们共同养育了她十
八年,与那个人何关?明远,你不是真有那个意思,是不?你不会那么残忍,是不?”“冷
静一点,梦竹,”明远说:“我仔细的想过,分析过。事到如今,保密恐怕已不可能,只要
魏如峰回去对何慕天提起我的名字,何慕天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
“但是,他并不知道晓彤是他的……”
“哼,”明远冷笑了一声:“梦竹,你怎么如此幼稚?不论以前有没有告诉过他,现
在,只要他在时间上稍微推算一下,也会算出来的,何况,你忘了王孝城。我想,王孝城一
定知道他在台北,而且和他有来往……梦竹,你别傻,这秘密是保不住的!”梦竹呻吟了一
声,用手捧住焚烧欲裂的头,心乱如麻的说:“可是,可是——我一定会想出一个办法来,
只要你不说,明远,只要你不说!我一定可以想出办法来!”
明远捉住了梦竹的手臂,把她的手从脸上拉下来,在黑暗中瞪视著她,慢吞吞的说:
“还有一个问题——我和你。”
“明远!”梦竹受惊的低喊了一声。“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一直都爱著他
吗?这许多年来,你何曾忘记过他?”“你——”梦竹的眼珠在明远脸上逡巡:“你在说些
什么?”
“我想你明白我说什么,刚刚魏如峰已经说过,何慕天和他的妻子早已仳离,他现在是
一个独身的自由人了。你呢——
这么些年来,我已经把你委屈够了,让你跟著我过苦日子……”“明远!你这是怎
么?”梦竹气急的说:“我什么时候嫌过生活苦?我又没有怪你,我一直感激你……”
“就是这样,”明远抢白的说:“你感激我,十八年来,我只得到了你的感激。”他的
声音像冰流般灌进了梦竹的心底:“或者你自己都不清楚,但我是明白的,你并没有忘怀
他。许多时候,当你望著晓彤发愣,或者突然陷进沉思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梦竹,你并
没有忘记他,你一直爱著他!”
“不!”梦竹低喊:“你根本不懂!我不是爱他,我是恨他!你不知道我恨他恨得有多
厉害,他是个掠夺者,夺去了我一生的幸福和快乐……”“是的,你的一生!”明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