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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天里的一个星期天。几个邻居的小伙伴相约到选仲表伯家“摩康”山凼子耕地边的山坡上放牛。那时,小角和小斗兄弟俩正在地里薅苞谷,忙得满头大汗、汗流浃背。见邻居的伙伴们来自家耕地边的山坡上放牛,便停下手中的活来跟伙伴们玩耍。听小角和小斗兄弟俩吹了一阵子筒箫和横笛后,伙伴们就相约到距离“摩康”不远的白秧坪水库洗澡。小角和小斗兄弟俩都不会凫水,从来都没有去过白秧坪水库洗过澡,尽管他们家“摩康”的苞谷地距离白秧坪水库并不算远,只翻两道山弯弯就到。平时里,他们劳动累了想冲凉时,都是在地边那个水只能淹到肚脐的水塘里泡一泡洗一洗。现在,听到伙伴们提出到白秧坪水库洗澡,他们也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来到白秧坪水库边,一位伙伴脱了衣裳就跳进水里。那位伙伴平时里会凫水,可不知为什么那天却突然不会凫了,跳下水好半天也不见浮起来。小斗见状,也顾不了自己会不会凫水,脱了衣裳就跳下水去,要去拉那位落水了的伙伴。不想小斗跳下水后,也好半天不见浮上来!见此情景,水边的小角和几个没有下水的伙伴也都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伙伴连忙跑去喊正在水库对面钓鱼的几个大人过来帮忙捞一下落水的伙伴,可那几个正在钓鱼的大人却坐着不动,还吼那个求他们去救人的小伙伴不要大声说话以免吓走了快要上钩的鱼儿。正在这时,小角突然发现弟弟小斗和最先下水的那个小伙伴的头浮出了水面。于是,他也顾不得自己不会凫水,连衣裳也没脱就纵身跳下水去拉弟弟。小角跳下水后,非但没有把弟弟和小伙伴拉起来,自己也沉下水去就再也没有浮起来。岸边的几个小伙伴吓坏了,再也没有人敢跳下水去救人,只是不停地大声喊救命。对岸钓鱼的那几个大人听到呼救声后,断定这边肯定出了大事,但他们却没有马上跑过来救援,而是慌忙收起鱼杆后就匆匆离开水库走了。几个站在岸边呼救的小伙伴,见一直没有大人赶来救援,急得跪在水边不停地磕头不停地向上天乞求不停地大声呼喊不停地哭泣,但小角小斗兄弟俩和那位最先下水的小伙伴,却总是不见浮起来。几个小伙伴断定小角小斗兄弟俩和最先下水的那个小伙伴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以后,就连滚带爬边哭边喊地赶回寨子里报信。
也许是上天也在哀怜小角小斗兄弟俩和那个小伙伴的突然离世,在三个小孩落水不久,天就阴了起来。报信的人还没跑到寨子,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不一会儿,寨子后面的几条山沟都哗哗地流淌起猛烈的山洪,将山上的石块和泥砂冲到山脚下的田地里。山脚的消洞一下子消不了从四周山上涌下来的山洪,寨前的田坝里也渐渐被水淹没了起来。暴雨中夹杂着狂风,房前屋后的树枝被折断了,落在屋顶上,又被狂风刮起来,夹裹着一些瓦片、茅草,猛烈地砸向屋边的竹林,发出啪啪的巨响,熬是吓人。接到两个儿子落水身亡的噩耗,选仲表伯和妻子冒着狂风暴雨,趟过滚滚而来的山洪,连爬带跑直奔村后的白秧坪水库。来到水库边,选仲表伯和妻子重重地跪到地上,双手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和面前的土地,嘶声力竭地呼喊着儿子小角和小斗的名字。不久,那位先于小角和小斗兄弟俩落水的小伙伴的家人也赶到了水库边,不停地用竹杆往水库里捞。傍晚时分,那位伙伴和小斗的尸体终于浮出了水面。之后,人们又打起火把照亮,不停地用竹杆在水里捞,直到半夜时才把小角的尸体捞了上来。三位遇难孩子的尸体都被捞上来后,雨也渐渐地停了。选仲表伯和妻子各背起一位儿子,嚎啕着跟跄地返回“摩康”的山间凼子苞谷地。将小角和小斗的尸体停放在苞谷地里的那砣巨石下面后,选仲表伯和妻子就不停地哭泣。那夜,选仲表伯和妻子整整哭了一夜,声音哭哑了,眼也哭肿了。天亮后,帮忙的邻居都返回寨子里为小角和小斗及那位一起遇难的伙伴准备入殓的棺材,只留下选仲表伯和妻子在山间凼子里为儿子作最后的清理。
小角和小斗兄弟俩落水身亡的当夜,我伤心得一夜也合不上眼睛。眼前总是浮现出小角和小斗兄弟俩在他家院子里或在“摩康”山傍岩石上吹箫拉二胡的情景。我跟小角和小斗兄弟俩玩得很好,算得上是最要好的伙伴。而且,因为他们兄弟俩又能干又聪明,一直都是我崇拜的偶像。他们兄弟俩没有进过学校读过一天书,都非常想学文化。我读到三年级以后,跟他们兄弟俩在一起玩时,常教他们学写一些简单的汉字和*数字。才教过几次,他们兄弟俩竟然很快就学会写自己和父母的名字,学会了运用简单的加减法算式。我觉得,如果小角和小斗能够进学校读书的话,学习成绩一定会很好,不敢说稳拿第一名,至少前三名肯定不会成问题。遗憾的是选仲表伯一直没有把他们送去学校读书,至于是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因为跟小角和小斗兄弟俩玩得要好,而且他们兄弟俩又聪明好学,我就答应他们,将自己一二年级的课本和几个新买的本子送给他们兄弟俩。他们也对我说,只要我肯教他们识字,而且拿用过的课本送他们,他们就教我制筒箫、横笛、二胡和圆琴,并保证教我会用筒箫和横笛吹奏山歌和妹仔调,用二胡拉歌曲,用圆琴弹唢呐调。可惜的是,我还没来得及把自己一二年级学过的课本和新买的本子送给他们兄弟俩,他们兄弟俩也还没来得及教我学会制作和演奏筒箫、横笛、二胡和圆琴,他们就突然间落水身亡了。我一直不相信,像小角和小斗这样讨人喜爱的人,会突然间就落水身亡。
天亮后,我父亲回家了。他夜里冒雨去帮选仲表伯到白秧坪水库打捞小角小斗后又陪选仲表伯在“摩康”山间凼子守候了小角小斗一夜。他对我说,此时选仲表伯正在“摩康”的山间凼子里哭得伤心。趁父亲正跟邻居们忙着为小角和小斗制作入殓棺材的时候,我将原先准备送给小角和小斗兄弟俩的课本和本子装进一个袋子里,急急忙忙地爬到停放小角和小斗尸体的“摩康”山间凼子里。来到苞谷地里停放小角和小斗尸体的那砣巨石堡旁,正碰到选仲表伯和他的妻子在为小角和小斗换衣裳。小角和小斗僵硬地躺在地上,任凭两位老人翻过来翻过去。由于小角和小斗的尸体都已经僵硬,很难将衣服顺利地穿到他们的身上。所以,每穿一件衣裳,两位老人就会喊道:“小角,你伸伸手,让我给你穿衣服!”“小斗,你伸伸手,让我给你穿衣服!”两位老人为小角和小斗所穿的衣服,都是邻居们知道小角和小斗落水遇难后连夜用自家纺织的土布缝制的。小角和小斗一年里难得穿上一件新衣裳,不想穿上新衣裳的时候,竟然会是这种时候。望着选仲表伯和他的妻子为小角和小斗穿衣裳的情景,我的心悲痛得像刀绞一样。我不敢多看选仲表伯为小角和小斗穿衣裳的情景,只得扭过头望着远处的岩石和近处的苞谷林,让泪水静静地流淌。泪眼朦胧之中,我仿佛又看到,小角和小斗正坐在远处的岩石上,一脸笑容地吹着筒箫和横笛。可是,传入我耳里的声音,此时已经不是优扬的箫声和声笛,而是苍凉、悲怆的嚎啕哭声……
我走近身穿新衣、头蒙白布的小角和小斗的身旁,低声说道:“小角哥,小斗哥,我给你们把课本和本子拿来了……”话没说完,我已泣不成声。选仲表伯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将课本和本子从我手中接过去,一张一张地撕开了,又一张接一张地拿在小角和小斗的身边点燃……。将送给小角和小斗的课本与本子烧完,我也站起身来,悄悄地离*谷地回家了,我不敢再看选仲表伯为小角和小斗下葬时那种肝寸断的情景。
五
小角和小斗去世后,选仲表伯变得颓废不堪。头发全白了,胡子也全白了。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是乱糟糟的。他的妻子也一样,头发也几乎跟选仲表伯在同一时候全变白了,面目也变得更加苍老和憔悴。只有那个又呆又傻又笨拙的、长着六个脚趾拇的“小省”,不见半点悲伤的样子,整天都是慢吞吞地走着路,不慌不忙地做着一些简单的活儿,遇见人了就傻笑。
小角和小斗去世后,我和邻居的小伙伴们几乎都不再去选仲表伯家玩了。偶尔去回把,也是因为家里突然买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奶奶让我端一碗送去给选仲表伯和他的妻子尝尝鲜。父亲也偶尔去选仲表伯家,那是选仲表伯请父亲去帮他搬一些东西或者别的什么。逢年过节的时候,我常看到选仲表伯和妻子在院子里摆上一桌饭菜,点上两支香,一边喊小角小斗的名字让他们回家过节团聚,一边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烧纸钱……
我们去选仲表伯家的次数少了,选仲表伯来我家的次却变多了。只要农活不忙的时候,内心悲伤的选仲表伯总要到我家去,用布依话跟奶奶谈心。他们谈了些什么内容,我一句也听不懂。只是看到他们谈着谈着,选仲表伯就泪流不止,不住地抽泣。每当此时,就会听到奶奶大声吼道:“哭什么哭?人都死了,你伤心又有什么用?你要想多活几年,就给老娘我打起精神来,好好生生种庄稼过日子!”选仲表伯就连忙用衣袖擦干眼泪,不好意思地对奶奶说:“雅发了,雅发了!(布依语,意思大致是不好意思、害羞了。)”然后起身跟奶奶告辞回家。奶奶对选仲表伯的辞别也不挽留,只是对选仲表伯说了一句慢走之后又继续做自己手上的活路。
渐渐地,选仲表伯的脸上也偶尔有了一些笑容。无事的时候,他也到寨子里走一走,谁家有了红白喜事,他也去看一看坐一坐。大家也不再嫌弃他,很多人还主动邀请他同桌进餐。日子就这样在平平淡淡中一晃就过了五六年。农历五月的一天,直到中午了还不见选仲表伯起床,他的妻子就进房间里喊他,喊了几声也不见回音,便捞开蚊账去摇醒他,却发现选仲表伯已经去世多时了。来料理选仲表伯后事的邻居们发现,选仲表伯的面容很安祥。我猜想,他一定是在一个幸福而美满的睡梦中永远地睡过去的。选仲表伯去世后,他两个弟弟的儿子按布依族人家的丧葬习俗为他举办了丧事。我还清楚地记得,祭奠选仲表伯那天夜里,是寨子里的文化人老萧哥为他做的老摩和撰写的祭文。老萧哥念摩经和读祭文祭奠选仲表伯的时候,声音时而高亢苍凉,时而绵长悲切,时而低沉凄惨,如诉如泣,幽怨怆然,在静静的夜里,让全寨人听后都不寒而栗,内心顿时就会增添无限的同情无尽的哀怜。老萧哥每喊出一声绵长而悲切的声音,寨子里便会传来几声让人听起来也凄惨惨的狗叫……
选仲表伯去世后,他的妻子不能再耕庄稼了,就将所有田地转包给家族里的一位侄儿耕种,每年称千把斤粮食来给自己和那个傻儿子“小省”吃。几年后,选仲表伯的妻子也在忧郁中去世了。她去世时,家里没有入殓的棺材,而她的那个傻儿子“小省”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家族里的侄儿们便用她的被褥将她裹了起来,再用竹篾席卷起来包住尸体,然后抬到寨子后面那个名叫“摩康”的山间凼子苞谷地里埋葬。那里是她自从嫁给选仲表伯来到者要寨子居住后就一直耕作劳动的地方,那里还葬有她跟选仲表伯生下并抚育到了十多岁的两儿子。她悲惨的一生,就这样被简单的葬礼划上了句号。从此,她悲怆的灵魂,就与她的两个儿子一起,在那片她曾经与儿子们幸福地生活、欢快地耕的苞谷地里,诉说着自己悲凉的人生,诉说自家惨烈的遭遇。
那个名叫“小省”的又呆又傻又笨拙且生长着六个脚趾拇的人,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却不知道如何料理自己的生活。他母亲去世后,尽管每年租种他家田地的人都要称千把斤粮食给他,但他总是吃不到对年就缺粮了。家族的人们和邻居们又只好轮流给他供饭吃。热天他不上山找柴禾,冬天来了就拆房子来烧火烤。两三年下来,三间茅屋的柱子、穿枋和隔栏等,就差不多被拆光烧光。最后拆得只剩下一间摇摇欲坠的茅屋栖身。在一个夏季的狂风暴雨之夜,这间茅屋终于经受不住狂风暴雨的冲击,轰的一声倒塌了。“小省”也就这样在倒塌的茅屋里为自己又呆又傻又笨拙的人生划上了句号。第二天,邻居们将“小省”从废墟中拉出来,用竹篾席裹了抬到位于寨子后面的“摩康”山间凼子,埋在了他母亲的坟墓旁。因为他活着的时候离不开母亲的照顾,死了也肯定照样离不开母亲的照料。把他埋在母亲